前往醫院的一路上,安亞的淚沒停過,只是像是怕他發現似的,總是面對車窗偷偷地掉淚,一串串地,悄然無聲地,透著車窗玻璃,全映在始終注意著她一舉一動的他的眼底。
從來沒見過這樣脆弱又傷心的安亞——秦牧宇握著方向盤的手臂因為不自覺地使力而緊繃不已。
紅燈時,他挪出右手去握住她的手,修長的指尖纏繞住她的小手,那異常冰冷的觸感讓他不由得將她握得更緊。
她沒縮回手,任他握。
「是誰生病了,可以告訴我嗎?」他輕輕地問著。
玻璃窗里的她咬著唇,突然透過玻璃反射望住他,淚光隱隱。「我可以不說嗎?如果我不說,你會不會恨我?」
「當然不會!
綠燈了,他踩下油門讓車輕輕滑了出去,一只手還是握著她。
安亞依然透過玻璃望著他,雖然看不真切,雖然淚水蒙了視線,可是,透著他火熱有力的大掌,她竟感受到了強大的依靠。
「你可以答應我一件事嗎?」
「你說。」
「到了醫院停好車,你就走!
「好!
聽到他的回答,安亞很明顯松了一口氣,當車子開到醫院急診室門口后,安亞急得連再見都來不及說,便打開車門沖下車,跑進急診室。
「安亞!」
秦牧宇想到停好車之后要把車鑰匙還給她,可轉眼已不見安亞蹤影——
一進急診室,安亞就聽見嬰兒聲嘶力竭的哭聲,整顆心都擰在一塊兒,淚再度兜上眼眶,她不斷的奔跑著,循著哭聲來到一間開放式的診間,親眼目睹幾個穿著白色衣服的醫生及護士,幾雙手合力壓制著躺在病床上的小小娃兒,小小娃越哭越狂,腫得發紫的胖胖身子因為這歇斯底里的哭鬧而脹得更紅更紫……
「你們在干什么?為什么要這樣抓住諾諾?」安亞沖上前想把那幾個人推開。
「安亞!」一雙手趕緊上前扯住她!杆麄兪且獛椭Z諾塞退燒塞劑!因為諾諾的燒一直退不下來,吃藥會吐,又一直蹬一直哭,塞劑都塞不進去才會這樣壓住他,你再等等,就快好了!
「可是諾諾這樣會痛的!」
「燒不退下來不行,你沒看見諾諾全身都發紫了嗎?再這樣下去怎么得了?你不要這樣!」
安亞止不住地流淚,看著本來白白胖胖的小娃、一看見她出現就會格格笑的胖小娃,現在腫成這樣、哭成這樣,她的心都快碎了……
「他到底怎么了?為什么會弄成這樣?」
「醫生說應該是藥物過敏,白天帶諾諾去附近的診所看感冒,因為這次諾諾的感冒比較嚴重,醫生開了一種沒吃過的抗生素,沒想到才吃一包藥就變成這樣,嚇得我只好打電話給你……安亞,我都快嚇死了,我從沒看過小孩子全身發紫又腫成這副模樣……」說話的是安亞的親生母親。
安亞有兩個母親,一個是父親的現任老婆,一個則是她的生母。她的生母是父親年輕時在外養的小老婆,這輩子從來沒有踏進過安家一步。
她大約五歲時被父親接回安家,從此就叫父親的老婆媽媽,叫自己的母親羅姨,一開始她常常叫錯,就會被媽媽打,久了自然就不再叫錯了,但也因為這樣,她跟爸爸及兩個媽媽都不親,明明住在漂亮的大房子里,可是她卻常常感到孤單。
長大之后,她搬出安家大宅獨自在外居住,和生母還有聯絡,安家那邊卻甚少回去了,想到要叫一個不愛自己的女人一聲媽,她就一整個難受,父親或多或少也能理解一點她的心情,金錢上的付出越來越多過表面上的關注,不過至少他和安夫人還有來出席她和秦牧宇的那場盛大婚禮。
這場婚禮,羅姨自然是不方便出現的,畢竟安家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她的私生女身分也從未曝光。
醫生護士終于放開了諾諾,諾諾還在狂哭……
安亞沖上前緊緊抱住小孩,將他緊緊擁在懷里,痛哭出聲!脯F在怎么樣了?他什么時候才會好?」
一名醫生走過來拍拍她的肩,耐心解釋道:「還需要一些時間觀察小孩的退燒情形,如果燒再退不了,就要住院打點滴,你們最好可以先幫寶寶準備好住院的奶粉、尿布以及一些需要的東西。不用擔心,會好的,只要退了燒,其他的就不是問題!
安亞點點頭!肝抑懒耍x謝你們!
「這是我們應該做的!贯t生微微一笑,帶著其他幾名實習醫生和護士們離開,到別的診間診察。
安亞抱起諾諾,在懷里搖啊搖,溫柔地說:「諾諾乖,沒事了,媽咪來了,別哭喔,你一直哭,媽咪也會一直哭的,你別哭了好不好?媽咪知道你很痛,可是會好的,不用很久,你要勇敢喔,知道嗎?因為你是男孩子,是媽咪的乖諾諾……」
門邊,不知何時佇立了一個高大的人影,手里還拿著一串鑰匙。
娃兒的哭聲、安亞哽咽的低哄和掛在她頰邊不斷流出的淚,全都像默劇似的在秦牧宇面前上演——
眼前的景象震得他高大的身子微晃,他的腦袋在剎那間一片空白。
他瞪著那拚命狂哭的小娃,就算這小娃此刻腫得發紫,可那鼻那眼那長相,怎么看都似曾相識……
安亞對那小娃自稱媽咪……所以,安亞是那小娃的媽?這就是她一聽到他病了就慌亂又脆弱不已的原因,因為生病的是她的兒子?
該死的……
誰來告訴他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這位先生,你找人嗎?」問話的是羅姨,才剛問完,就想到眼前的男人好像曾經在哪里見過!改闶恰
「您好,我是秦牧宇!骨啬劣畛_姨點點頭,自我介紹,接著把目光轉回安亞身上!肝襾碚野瞾!
聽到他的聲音,安亞不敢置信的回過頭來……
他怎么會在這里?他不是應該離開了嗎?天。∷皖^看著諾諾,腦子整個大當機,完全無法運轉!
「你……不是答應我車停好就走?」大騙子!
「我是答應了你,可是你忘了拿車鑰匙就沖下車,我只好來找你!骨啬劣钅弥谴匙輕輕地在她面前晃了晃!笡]有鑰匙你怎么開車?」
安亞伸手一把拿過鑰匙!钢x謝,現在你可以走了!」
秦牧宇凝眸看著她。「這就是你突然要跟我離婚的原因?」
「什么……」一句話震得她臉色更白。
「我問你——你懷中的這個娃,就是你要跟我離婚的原因,是嗎?」他瞬也不瞬的望住她。
聞言,安亞整個人顫抖得不像話,把懷中的娃抱得更緊,娃兒哭得更兇了。
秦牧宇上前一步伸出手!赴阉o我吧,你這么緊張,他會哭得更兇的,我來哄他!
安亞還在發呆,他已抱過她懷中的娃,低聲輕哄,一邊哄一邊唱著不知名的歌,娃兒真的慢慢安靜了下來,先是睜大著淚眼怔怔地望著眼前這個抱他的男人,不久后便在他懷中睡著了。
「他哭累了!骨啬劣钶p輕地觸碰他小巧的臉蛋。「可憐的娃兒,腫成這樣,一定痛死了!
安亞見狀,捂住嘴想止住即將逸出的哭聲,眼眶卻刺痛得直流淚,根本掩都掩不住。
他知道了吧?諾諾是他的孩子……
他會怪她怨她還是氣她呢?因為她偷偷生下他的孩子……
諾諾本來可以有一個溫暖的家的,甚至可以擁有一個全世界最棒的爸爸,她卻自私的擅自剝奪了他的權利,只因為她不想跟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共度一生,也不想成為這個男人一輩子的負累。
他不愛她,這是她早就知道的事,所以當她發現自己不小心懷了他的孩子——她只能快刀斬亂麻……
她還在流淚,看著這對父子相擁的畫面而淚流不止。
一直站在旁邊的羅姨這時終于想起這男人之所以似曾相識的原因,他正是安亞前年嫁的男人,那時候她沒有親自去參加女兒的婚禮,兩人自然不識,可她看過他的照片,當時婚后不久他和安亞還常常出現在各大媒體前受訪,難怪她對他會有印象。
安亞來找她時已是大腹便便,說自己已經離了婚,卻沒說孩子是誰的,只問她一句,若孩子出生了愿不愿意幫她帶孩子?她當然是極樂意的!抱著那娃時,像是彌補了她不能扶養自己女兒長大的遺憾。
想不到,這男人又出現了,氣宇軒昂不說,比照片及電視中的他要更英挺迷人萬分,瞧他抱著娃的模樣,怎么瞧都是一個好爸爸好男人好老公,叫她這個當媽的怎么能不高興呢?
想著,羅姨忍不住伸手扯扯安亞的袖子——
「我去幫諾諾準備住院的東西,你們聊!乖捳f完,人就走了,想留一點獨處的空間給這兩個人。
小小的診間,就只剩下一男一女和一小娃。
「秦牧宇……」安亞想對他說些什么,可是卻被他打斷了——
「因為你懷了別的男人的孩子,所以你才要跟我離婚?」他的嗓音飄渺,眼神也是,像風吹過、云掠過。
安亞錯愕的瞪著他。
秦牧宇突然抬眸望住她!改銘撓雀疑塘康摹鋵嵨液芟矚g孩子,就算是別的男人的孩子,我也一樣會疼著寵著,你不相信我嗎?」
老天……他現在在說外星語嗎?為什么她一個字也沒聽懂?
「你剛剛說什么?再說一次……」她覺得自己虛弱得快死掉,就算在夢里夢上千百次,大概也沒想過這男人見到寶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吧?
「我說,就算你懷了其他男人的孩子,我一樣會視如己出……」秦牧宇極溫柔的說著話,斂下的眼底卻一點暖意也無!负⒆拥陌帜?他不要小孩,還是不要你?就算你因為這樣而跟我離婚,至少也應該讓自己變得幸福一點才對,為什么要自己承擔這些?」
安亞想笑,可笑不出來;想哭,竟也哭不出來?赡苁莿倓偟臏I流太多太久,現在竟連一滴淚也擠不出來了。
他竟然以為這孩子是她跟別的男人的?
他竟然想都沒想過眼前這個娃兒可能是他的兒子?
真是太可笑了……她一直害怕讓他知道小孩的存在,沒想到,他知道的第一個反應竟然是這樣?對他而言,她跟他一樣花名在外吧,所以他才會這樣想她,直覺地認為她就算跟他結了婚,也會背著他在外頭偷吃……
她超不爽的!
非常非常的不爽!
可是,她其實是應該覺得高興的。只要他不覺得諾諾是他的孩子,那么,他就不會因為這個孩子而動任何念頭,譬如跟她爭奪監護權,或是因為孩子而說要娶她,或是對她偷偷生下他的孩子大發雷霆等等等之類的。
她皮該覺得松一口氣才對,找一天還要記得去放放鞭炮慶祝一下,而不是對他這樣的反應耿耿于懷,感到不爽。
想著,安亞深吸了一口氣,道:「本來有打算和孩子的爸在一起,可是你也知道的……我對愛情這種東西從不強求……所以就變成現在這樣了。」話說得模模糊糊地,管他有沒有聽懂,她犯不著跟他仔細解釋。
他挑了挑眉。「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不愛孩子的爸?」
難得,秦牧宇會對她的事如此追根究柢。
安亞別開眼!笐撜f,是孩子的爸不愛我!
秦牧宇皺眉,悶著嗓問:「他親口跟你說的?他說他不愛你?」
那個男人最好有這么說……他看著她,想親自聽聽她怎么回答這個問題。
安亞頭垂更低了。
他雖然沒有明說不愛她,但她知道他不愛她,當初結婚不過是為了讓駱以菲安心,這點她比誰都明白,卻沒想到后來擦槍走火還有了孩子,事情扯到一個生命,就不再那么簡單了,明明不愛、隨時可以分手的兩人,因為有了孩子,這個男人可能就會被迫一定要留在她身邊。
她想要孩子,可是她又不想那么自私,因為這樣而連累秦牧宇。
她不是他所愛的女人,沒有自信留得住他習慣飄泊的靈魂,因為孩子而硬把一個不愛她的男人留在身邊,絕不是她安亞會做的事。
就是這樣的念頭,讓她幾乎是毫不猶豫的在知道自己懷了他孩子的當下,便要求跟他離婚……
「我們可以不要再談論這個話題了嗎?我累了!拱瞾喩焓秩嗔巳嗵栄,一下子沖擊太過,現在她真的覺得很不舒服不管這是不是藉口。
「嗯……」秦牧宇看著懷中的娃,慢慢地將他放到病床上,就怕不小心驚醒了他!肝医裢砹粼谶@里陪他!
安亞驀地抬眸!笧槭裁?」
「因為只有我才哄得睡他啊,如果半夜他又起來哭……你會累壞的。」秦牧宇深情款款地看著她。
好溫柔……溫柔得像快滴出水來了……
安亞心一動,忙不迭地低下頭,就怕他那雙總是能看清人的眼把她的心動全看進眼底。
幾個小時前,諾諾終于從急診室轉到了一般病房住院觀察中。
神經緊繃了一夜,安亞坐在床邊看顧著孩子,深怕他有任何不舒服,不時地用手觸碰他的體溫,察看是否有異樣。
凌晨時分,諾諾終于退了燒,睡得十分沉。她心上的大石終于得以放下,—傾身去親吻那胖胖腫腫的小臉,忍不住又紅了眼眶。
秦牧宇看著,胸口有說不出的堵,以前從沒看過這樣脆弱的安亞,他壓抑了好久才沒走上前去親吻她沾著淚的唇。
天知道她當初是怎么自己一個人經歷這一切的?獨自懷著娃又獨自把娃生下來,雖然她其實不算未婚媽媽,但卻沒有人知道她懷孕生子,可見這一年她躲得有多么遠,為了這個孩子,她把這里的一切都丟下了……
她很可惡也很可恨,瞞著這件事只字不提,甚至一點破綻都沒有在他面前表現出來,只是很冷靜的要跟他離婚,斬釘截鐵的,讓他連說不的機會都沒有,畢竟他當初答應過她,她隨時要走,他都會放人。
就是因為如此,她便這樣一個人偷偷躲起來生小娃?生出來還不敢讓任何人知道?
害喜嘔吐時,誰幫她拍背倒水?半夜想吃東西時,誰幫她去買?晚上腳抽筋時誰幫她按摩減緩她的疼痛?誰陪她吃飯?陪她睡覺?陪她笑?陪她哭?
不是都說孕婦最敏感了,一點小事都可以傷感,不是說剛生完孩子的女人很容易得產后憂郁癥,不能哭,卻老是愛哭?
這些時候,他卻都不在她身邊……
所以,叫他怎么氣她?怎么怨她?明明是她在受苦。
秦牧宇靜靜的陪在她身邊,遞給她溫熱的牛奶,替她添衣,當她趴在床邊睡著了,他張臂將她輕輕地抱在懷中——
她一動也沒動,是真的睡沉了。
此刻,他的心莫名的安詳,那流浪許久的心似乎找到了真正可以棲息的港口,他懷中這個女人,真是個奇異的存在……
而床上那位,根本就是奇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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