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來雙白鴿,乃從西北來。
十十五五,羅列成行。
妻卒被病,行不能相隨。
五里一返顧,六里一徘徊。
吾欲銜汝去,口噤不能開。
吾欲負汝去,毛羽何摧頹。
樂哉新相知,憂來生別離。
躇躊顧群侶,淚下不自知。
漢。樂府〈艷歌何嘗行〉
王老虎欺男霸女橫行街坊已不是一天兩天了,身后靠山自然是足足的,除了老子是朝中大官,還有個刁蠻霸道、身為清河侯府嫡出千金的娘。
清河侯祖上是立過大功的,雖然近年這兩代都是啃老本,于朝政于皇室并無半點建樹,可怎么說人家總是個侯爵呀,隨隨便便吹口氣兒就能把小小的“綺流年”給吹沒了。
雖說“綺流年”平素深得王公貴族們追捧,可戲子再風光,還是貴人們眼中的玩意兒,又哪里能及得上堂堂官家子弟、侯府外孫的一根毛?
王老虎這一鬧,惹得“綺流年”足足關門閉戶了一整天,雖然不至于到坐困愁城的地步,卻也夠令風家兄妹倆苦惱的了。
“清河侯向來護短,若是當真要為王老虎這個外孫出頭,我們“綺流年”恐怕……”風霞光玉容憂郁悵然,眸中淚光隱隱!岸际歉绺绲腻e,當時該好好和王老虎虛以委蛇的,往日哥哥都能處理得好,怎么、怎么今日就大意了呢?”
風珠衣心一痛,眼圈微紅了!案绺,原來你以前竟是常常受到這般委屈,為什么總不告訴阿衣?若是阿衣早知道的話——”
“早知道的話,依你的性子早把人都得罪光了,“綺流年”又哪里立得起來?”
憋得老久的奶娘再忍不住了,在一旁趁機捅刀。
“奶娘,你……你……不厚道啊!”她搗著心口,懊惱地哀號了一聲。
“小娘子,老奴早早就跟你說過,這人生在世不能盡著性子來,說一千道一萬的,你總也當耳邊風,這下可好了,樓子捅大了,唉,這下可怎么辦才好喲!”奶娘一臉恨鐵不成鋼,頻頻拍腿搖頭嘆氣。
風霞光最是聽不得妹妹受委屈的,他忙制止奶娘,正色道“不關妹妹的事,她縱然行事過激了些,還不都是為了護我嗎?奶娘您言過了!
“哎喲!我的小祖宗喔,你們兄妹倆哪個都是我的心肝肉兒,老奴又怎么舍得怪這個怨那個?這不、這不是心疼的,急的嗎?”奶娘老淚縱橫,吸著鼻子淚眼汪汪。
風珠衣面色越聽越沉,流光璀璨嬌媚的眸色寒光凜凜,忽地站了起來。
“哥哥,奶娘,你們莫怕,既是我捅出來的禍事兒,我自能擺平,你們安心在家等著消息便是!”
話畢,她嬌小窈窕的小身子疾如流星地往外奔去。
“——小娘子要去哪里?”
“——妹妹要做什么?”
誰知風珠衣才堪堪沖到門邊,就險些跟笛女撞了個滿懷!
“大郎君、小娘子,好事兒好事兒啊!位高權重威風凜凜,跺一腳全城亂顫的定國侯府管家親自上門來點我們“綺流年”堂會啦哈哈哈哈……”笛女歡喜得語無倫次,兩眼放光。
“咦?”
“耶?”
笛女笑得滿臉都快開出花兒來了!岸覄倓偠▏罡俏涣x薄云天的中年美大叔安管家,還萬分霸氣地喝退了王老虎家來的癟三管家……小娘子,奴真是太高興連話都說不好了……”
然而現在哪里還有人追究笛女話里亂掉書包,風霞光松了一大口長氣,奶娘甚至雙手合掌念了句“阿彌陀佛!老天開眼”,就連聽到“定國侯府”四字而表情掠過一抹古怪之色的風珠衣,也忍不住下意識拍了拍胸口。
還好還好,總算有貴人相救。
“那位管家老爺可是請入迎賓堂里好生款待了?”風霞光起身,盡管眉宇間掩不住一絲喜悅,依然翩翩然如清風明月,優雅漫步而出!扒心÷,教貴客等急了!
奶娘也殷勤地跟了上去,唯有風珠衣遲疑了一下,欲言又止。
“妹妹?”風霞光注意到她的異狀,迷惑地眨了眨眼,隨即自以為恍然!鞍,妹妹是女子,自是不便親自拋頭露面,且在此靜心等候佳音即可!
她真不好意思跟哥哥承認,其實自己也沒打算要跟著去。
可想起那個集英雄豪杰和地痞流氓氣息于一身,自稱本侯,口口聲聲要她喚恩公的定國侯,當時在魏國公府壽宴上眼放狼光綠油油笑咪咪盯著自己的模樣,風珠衣沒來由地暗暗吞了口口水。
“怪了,我怕什么來著?”她自言自語。
不過想到哥哥素來脾氣好,萬一在病急亂投醫之下,又應了侯府管家什么不平等契約,風珠衣覺得自己還是很有必要往迎賓堂一走的。
“綺流年”身為京城一家有歷史有典故有堅持的戲班子,從來不接受急匆匆慌忙忙的臨時召點,通常都得你遞撒金帖,我回描花箋,你相請一二,我謙辭再三,然后賓主兩造才敲定何日何時,上門入府,粉墨登臺。
可是風霞光心中焦急,想借定國侯府的橫霸虎威震懾一下王老虎,才和定國侯府管家初初打了照面,連人家是不是長得“義薄云天中年美大叔一枚”都沒瞧清楚,就馬上露出“相見恨晚”的懇切真摯歡喜笑臉來。
“安管家果然是個爽快人,霞光平生最佩服護國安民的大英雄,既承蒙定國侯爺不棄,“綺流年”三日后自當排除萬難,準時進府……”
屏風后頭趕上來探頭探腦的風珠衣險些“破屏”而出。
面前那個男人雖然身穿素色鍛袍,滿頭烏發僅以一柄狀似不起眼、卻溫潤沁綠如柳葉的玉簪綰起,一副尋常打扮,卻是身形高大健碩,容顏英氣俊美,嘴角笑意吟吟。
尤其是那雙在陽光下深邃得宛若墨玉,卻在眸光流轉間清晰可見一抹勾人神魄的湛然碧綠——
哥哥、笛女,你們倆那是什么破眼神?他說他是管家你們就信!
“好說,那我家侯爺便恭等貴班上門了!逼橙艘策來亂入,唇畔笑意上揚得更愉悅了。
風珠衣嘴角抽了抽,這人還真玩上癮了?
臨離去前,定國侯“本人”狀若無意,似笑非笑地朝屏風后頭瞥去意味深長的一眼。
“小兒,這可是第二回了!
話畢,他大笑地揚長而去。
留下一頭霧水的風霞光和奶娘及滿眼崇拜的笛女,還有屏風后方,右眼皮不祥地一跳一跳的風珠衣。
不行,沒法忍了!
片刻后,等她胡亂找了個借詞奔出大院門口時,果不其然,抬眼就見那個高大身影慵懶地斜靠在大樹底下,正對著自己笑。
“笑屁!”她被笑得腳底板一涼,沖口而出。
“……短短時日不見,小兒脾氣見長呀!”完顏猛有些嗆住,隨即眨眨眼又笑了起來。
有趣,真真有趣。
她彎彎眉兒蹙了蹙,戒備地瞅著他。“侯爺今兒這是什么意思?”
“小兒這話問得好生趣致!彼⑿Φ財倲偸郑胺讲,你不是在屏風后頭都聽見了嗎?”
“堂堂定國侯府,想叫個堂會還需要侯爺親自出馬?”她滾圓如貓兒的嬌媚眼眸里警覺之色更深,偏著頭盯著他的模樣,不知怎地卻令完顏猛想到了自己幼時養過的一頭蓬松軟胖渾圓的小雪貂,那小小尖牙可利了,炸起毛來咬人都能入肉三分的。
“哪個說不能了?”他嘴角越發上揚,碧眼笑意璀壤蕩漾!罢l讓本侯最近閑的。”
她一時被他的話嗆住了。
“況且,”他笑吟吟,語帶雙關地道“我定國侯府的這場堂會,可不召得正及時啊!”
風珠衣啞口無言,半晌后,才悶悶道“多謝侯爺仗義。”
“怎么了?”完顏猛深深凝視著她,總覺得好生不習慣看到這小兒蔫頭耷腦的樣子,胸口莫名抽緊了一瞬,下意識放柔了聲音問“難道怪爺自作主張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她心一跳,急急抬頭望著他,小臉有一抹無措的茫然,隨即深吸了一口氣,定了定神。“小女只是想,這世上哪有無緣無故的好事臨門,人想得什么,總得拿什么去換來……侯爺此番出手相助,要的報償恐怕不會只是“綺流年”區區一場堂會吧?”
他嘴角的笑意消失了,碧眼深沉而微訝地盯著她。
這小兒……竟比她顯露于外的還要精明聰慧?
完顏猛眸中掠過一絲復雜興味,隨即淺淺笑了起來!熬筒荒苁菭敿兇庀胍娮R小兒是如何驚艷京城的?”
“看起來不像!彼蠈嵉。
這下子換他嘴角抽搐了……
“那依你所見,爺是打什么主意呢?”
“就是不知道才要問您呀!”她還是很有小動物嗅著危險的本能。
完顏猛雖然骨子里有一半北蠻人粗獷奔放的血脈,可好歹也是個久浸朝堂的尊貴侯爺,平時無事說話繞彎兒慣了,又哪里見得像她出口這么坦率直白的小兒?
原本還想逗弄逗弄,搞個曖昧不明最美麗的氛圍,誰想一下子就給澆得透心涼,只能對著她滾圓嫵媚如貓的干凈眼兒尷尬地干笑著。
“呃……”不過畢竟完顏侯爺乃一身經百戰,長年萬花叢中過的風流浪子,立時就轉過念來,又是慵慵懶懶地勾了勾嘴角,柔聲款款地壓低了嗓音問“唉,小兒,怎么就不能是爺想見你嗎?”
風珠衣柔軟的耳垂瞬間感受到那酥麻溫熱的男人氣息,剎那間渾身雞皮疙瘩刷刷刷地齊齊站立了起來,連嬌嫩小臉上都浮起了層淺淺粉紅的紅暈——也不知是給羞的還是給嚇的。
她飛快地往后一竄,滿眼狐疑戒備地瞪著他!吧、啥呀?侯爺,您出門前喝多了吧?”
完顏猛也不見怪,閑適地雙手抱臂,碧眼微瞇,對著她笑得好不風騷!鞍。棺屝翰轮辛!
她眨巴著眼兒,又是困惑又是莫名懊惱,半天后忍不住咕噥了一聲,“就愛滿嘴跑舌頭,也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是真是假,小兒日久自能見爺心!逼茫瑢χ@囔的自言自語都聽得清清楚楚,笑吟吟地道,“又何妨急于這一朝一夕呢?正所謂,天道好還。
定國侯爺,您還真是好不辜負自己骨子里那一半北蠻血統,中原的成語是可以拿來這樣看心情用的嗎?
“誰、誰急了?”風珠衣一張小臉也不知怎地紅了起來,呸了聲!笆裁礌敔斃牙研牡,不懂!我、我灶上還煲著湯呢,沒空跟您閑聊了,您自便吧!”
望著小兒昂著嬌俏卻又倔強的小臉蛋跺腳走人了,完顏猛再忍不住咧嘴大笑,露出了雪白好看的一口牙。
侯府后院里或飄逸或狐媚的嬌花艷朵多了去了,可偏偏就沒有像小兒這等揉合了清純與嫵媚,又潑辣又慧黠的小妾。
“唔,若是馬上提出將她收為妾室的提議,應當會被她的尖牙利爪削得一臉血吧?”他摩挲著堅毅完美的下巴,煞有介事地陷入沉吟。
“謳者”自古以來便屬下九流行當,雖說能達到“綺流年”這等馳名天下的班子自有其令人敬重的地位,然再是盛名難掩,亦是世人眼中的戲子,平時捧著、風靡著,可無論如何也越不過那牢牢不破如山岳的階級鴻溝。
這也就是為何王家那狗崽子求愛不成反遭辱,卻還有底氣膽敢放話威脅“綺流年”的原因。
王狗崽子的爹是官身,背后又有個清河侯府做靠山,“綺流年”縱然是王公貴族平時座上客,可于名利權勢當前,還是脆弱得不堪一擊,一如美麗絢爛動人心魄的蝴蝶,卻禁不住人惡意掌心一握。 “小兒呀小兒,爺該不該趁人之危,落井下石,趁火打劫呢?”完顏猛懶洋洋地勾唇笑了,碧眸閃動著莫名危險又迷人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