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陶氏剛洗好澡,就看到陸文昇在屋里走來走去,偶爾還會笑個兩聲,看起來心情頗為愉悅。
嫁給他這么多年,她難得看見他這么放松又愉快的樣子,不免好奇的問道:「這是怎么了,這么高興?」
「還不是那個臭小子!」他嘿嘿笑著,高大的身子摟著她往床邊走。
「今兒個胡老頭跟我說了,那個臭小子除了那天不知道發什么神經,說要找個什么東西外,這幾天倒真的像是沉下心要學點東西了,還擺茶說要讓他指點,我這不是樂的咧!」
陸文昇打貧寒起身,說起話來偶爾還帶著幾分粗口,陶氏也早就習慣了,只是相較于他的好心情,她的心情是復雜多了。
陸文昇看起來粗獷不拘小節,但實際上若沒有敏銳的心思,也不能把生意擴展到現在這個規模,所以雖然她并沒有多說什么,但是多年的夫妻,他還是察覺到了她的不開心,于是他問:「怎么了,那兔崽子又惹你生氣了?還是又怎么的了?!我就知道,那兔崽子狗改不了吃屎,外頭看起來順毛了,回了家一樣是那副死樣子!」
他像被點了炮仗一樣開罵,陶氏連阻止都來不及,他就已經罵了好一大串都不帶停頓的。
陶氏扯了扯他的衣袖,搖搖頭否認!覆皇堑,你別瞎猜,跟楠兒沒關系!
她向來沉默寡言,也常因為沒什么表情被誤會為孤傲冷淡,但實際上她的心腸極軟,當初見到只有五歲的陸定楠時,也是打著要好好照顧他的想法,只是陸定楠性子本來就孤傲難以接近,而那時候楊氏也一起跟著進門,一個是搶了親娘位置的繼室,一個是娘家的姨母,誰更親近自是不用說的,再說她這張嘴也不討巧,哄不了孩子,所以陸定楠越大,對她的反抗就越明顯,甚至對父親也是如此。
她自認做到了一個繼室能夠做的最好程度,在陸定楠長大后,她也避免插手他的生活,只是偏偏陸文昇卻看中了貞兒,并且堅持和大哥說了這門親事,也讓她夾在娘家還有繼子之間左右為難。
而最讓她掛心的還是貞兒,那孩子明知道陸定楠對于陶家人不友好,卻還是應下了這門親事,這幾年瞧著他們夫妻之間淡如水,她的心里一直有著化不去的愧疚。
陸文昇一看她這個表情,想也不想就直言道:「那小崽子又和他媳婦兒鬧了?」
他一直知曉陶氏的心結,也明白她很不看好這門親事,甚至還覺得當初就該堅持不讓侄女嫁進陸家,只是他自然也有他堅持的理由。
不說陶陸兩家需要一個新的關系來聯系兩家人的感情,就是陸定楠那個臭脾氣的小子,又冷又傲,偶爾又喜怒無常,若是一般的姑娘家早受不了他了,也只有陶貞兒這樣包容性大的姑娘還能夠忍著他。
而且在兩個人還沒提起親事前,陶貞兒可以算是他見過面后最不抗拒的小姑娘了。
陸文昇不愛管孩子們之間的事兒,但若是鬧到他媳婦兒這來,他也不介意訓訓那小子,讓他知道什么叫做疼媳婦兒。
陶氏搖搖頭!覆皇,是貞兒……」她沉默了會兒才又續道:「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她昨兒個把楊氏的幾個下人給打了,還全都賣出府去,這孩子一向心慈,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就這么大氣性了。唉,我就想著她這幾日跟楠兒看起來才好了些,可別又因為這事兒鬧了起來。」
聽完,他哈哈大笑,不以為然的道:「我還以為是什么大事呢!不過就是發落了幾個下人而已!顾肫饤钍夏亲屓藧盒牡男宰樱唤职櫰鹈碱^,眼里閃過一抹厭惡!钢劣跅钍系娜舜蛄司痛蛄耍@府里我早說了,中饋就該讓你打理,你偏偏卻不沾這個手,讓給楊氏那眼皮子淺的去鬧,如今貞兒那孩子愿意幫你打擊楊氏的氣焰,弄走一些不干好事的下人,你又擔心些什么?
「要我說,貞兒還是太過手軟了,那些個下人這些年像吸血蟲一樣,貪了府里不少銀子我也多少知道,只是想著沒鬧出什么大事,又分不出手來收拾他們而已,要不換了我來做,那些板子就得打滿了,打死就算,沒打死的奶進官府里,光一條貪瀆主家家財,就得讓他們吃不完兜著走!」
陶氏性子溫和,平日就連罵人都少,看著丈夫那副殺氣騰騰的樣子,總有些不習慣,只是不免想著,楠兒那喜心的性子,就跟丈夫幾乎一模一樣。
她無奈的睨了他一眼!父锊贿^就是一些吃食采買,她既然要爭這個,我也懶得費心,再說了,我手上還管著外頭一些鋪子和莊子呢,這些大頭把住了,她愛怎么鬧也越不過我去,我自然不放在心上,只是貞兒才進門兩年,楊氏手上的權都還沒全讓給她就用了這樣的手段,我實在不免擔心!
殺雞儆猴固然是手段,但貞兒在府里的根基還不怎么穩當就用上這招,多少會失了點人心。
陸文昇也知道陶氏不愛聽這些,收斂一臉兇相,轉而柔聲道:「行了,你也別多操心了,兒孫自有兒孫福,府里再怎么說還有我呢!你光操心那兩個小的就夠了,其他的我自然會關照的!
「嗯。」想起自己的兩個寶貝,陶氏心里一柔,終于有了笑意。
哄了陶氏睡著,陸文昇沒有跟著上床,而是想了想,又出了屋子往書房里去。
他身邊的小廝文貴是長年跟著他的一個中年人,在外頭可比一般小管事說話還有用的,他也不羅唆,直接吩咐道:「楊氏的心給養大了,以前家里夫人和少奶奶對這些不大管,我也就得過且過,但打從今日開始,楊氏要是再污了府里的東西往娘家送,不管大小,一律都給攔下來,要是攔不下來,也給我仔細記下,總之,她再想要拿我陸家的家財去填補她楊家的窟窿,那是再也不可能的!
文貴點點頭,身為老爺身邊的人,他自是最明白老爺的心思。
第一任夫人秀氣溫柔,又是陪著老爺一路辛苦過來的,自是最得老爺的敬重,只是大夫人的娘家卻是爛泥扶不上墻,見著老爺發達了,老上門打秋風就算了,夫人去世沒多久,楊家聽說老爺要續弦,馬上主動上門說要把庶女說給老爺,還打著是為了夫人留下的少爺著想。
老爺在夫人死后是巴不得跟楊家斷得干干凈凈,哪里還肯將楊家庶女娶回來當正妻,早就跟陶家說好了,娶了現在的夫人,雖說因為守孝的關系拖得年紀有些大了,但是人溫和守禮不說,就是陶家大舅爺也是生意上的伙伴關系,不管從哪里看,都是比楊家更好的親事。
誰知道楊家老夫人知道了,上門大鬧,鬧得當時的老夫人只好不得不答應下來,讓楊家庶女進門,要不是老爺堅持進門可以,但頂天就是一個姨娘,旁的是不可能了,只怕今兒個陸家會更不得清靜。
然而他忽然想起少爺這些年和楊氏還有楊家走得近,反而對陶家多有挑剔,他也不免露出幾分躊躇!干贍斈莾骸率恰
陸文昇平淡的一笑,表情嚴肅卻充滿自信。「若他還是我陸文昇的兒子,自然就該明白什么才是有腦子的選擇,如果連楊氏那樣的手段都看不穿,還不如老老實實地做他的田舍翁!
他說是這么說,但他始終相信這個和他最為相像的兒子,是絕對不可能看不清楊家那些愚蠢拉攏的手段,畢竟那兔崽子可比他這個老子要心黑手狠啊……
陸文昇萬萬想不到,他心里頭認定比他更手狠心黑的大兒子,正在遭受此生最大的打擊——
陸定楠捧著臉盆,不斷地吐著,只不過能吐的早就吐得差不多了,這時候吐的都是些酸水。
他頭昏腦脹的抬起頭,一旁就遞過來一杯溫水讓他漱口,等嘴里沒了酸味兒,一旁又遞來一塊溫熱的帕子讓他擦臉,接著床邊的幾上也放了一個小碟子,上頭擺了幾顆看起來不怎么起眼的酸梅子,即使沒入口,那似乎酸得讓人倒牙的味道,已經不斷刺激著他的舌頭,他伸手趕緊拿了一顆丟進嘴里,酸酸甜甜的味道終于讓胃里一直翻騰的惡心感好上許多。
「先含點梅子,等等我再讓人送一些腌菜過來,你配點粥吃了吧!固肇憙悍鲋屗孔诖差^,看著他那副幾乎快要虛脫的模樣,她不禁有些心疼的道。
陸定楠沒回話,過了半晌,才微微睜開眼,有氣無力的道:「不了,我現在什么都吃不下。」
「還是吃一點吧……」
「我不吃!你沒瞧見我現在的樣子嗎?與其吃了又吐,我不如省點功夫!」他被折騰得虛弱,讓他的耐心降到了最低,幾乎只要一點點小事惹得他不開心,就能夠燎成一片大火。
她平日不愛跟他吵,畢竟兩個人的關系已經夠糟了,所以她通常選擇的是閉嘴遠離,讓彼此的心情冷靜個幾天,各自退了一步也就無事了,只是現在這事兒,她不能退。
她沉著聲音道:「就算吐也要吃,還懷著身子怎么能不吃?你不吃東西,肚子里的孩子該怎么辦?」
陸定楠冷笑道:「怎露?道孩子……」他原本就不想要,他都已經娶了陶貞兒了,難道還要生一個跟陶家有關系的孩子來嚼心自己嗎?
陶貞兒瞇眼瞪著他!改阕詈脛e說出讓大家都后悔的話來。」
他看著「自己」露出慍怒的表情,心里五味雜陳,對于她的威脅也不怎么放在心上!肝揖褪钦f了又如何?」
「陸定楠,你別把氣發在孩子身上,如果可以,我寧可現在就在我自己的身體里,我可以親自照顧我的孩子,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她咬著牙怒瞪著他!妇退隳悴粣,那也是我的孩子,我就是吃到吐,我也會逼自己吃!」說完,她忽然不知道該怎么面對他,一甩衣袖便出了屋子。
陸定楠瞪著她的背影,一時之間居然啞口無言,他忽然想起有幾個留宿正房的早上,看著她明明蒼白著臉,卻還是陪著他用膳,他那時候怎么看她都不順眼,甚至還說出「何必一早就擺出那樣一張臉來,無端讓人看了倒胃口」這種傷人的話來……
他黑沉著一張臉,撫著自個兒的肚子,忽然間,他似乎能夠真實的感受到肚子里和另外一個生命相連的感覺。
那感覺新奇又讓人覺得別扭,他松開了手,倦極的閉上眼,回想起這些日子看見的許多事,他只覺得心里頭像堵了個東西一樣,吞也不是,咽也不是,就那么梗在那兒,讓人心煩氣躁。
對于陶家、對于陶氏,甚至是陶貞兒,他是一直都沒有什么好感,不只因為陶氏是繼室,陶貞兒那不討喜的性子也是很重要的原因之一,而且從來沒有人會在他面前說她們的好話,他自然而然的在心中種下對她們的偏見。
可是這幾天他和陶貞兒互換了身子,他好像突然間看見了很多以前看不到的東西。
似乎在楊氏的手下人貪了府里的錢財一事鬧出來后,讓他以往認為陶氏貪財的印象開始有些動搖了,至于陶貞兒,他一直以為她不過就是陶陸兩家聯姻的工具,甚至在此之前,他只覺得她是個無趣的女人,但是隨著這些日子她展現的許多面向后,她在他心底的印象卻越來越豐滿,有冷靜的一面、有不畏他的勇氣、有溫婉的淡然、有柔軟簡單的微笑,如今還要加上一個,對于肚子里這個未出世的孩子,她強悍堅強得像只老虎。
短短幾天,他對她的印象,可以說是天翻地覆。
他出著神,也不知道陶貞兒賭氣去了哪里,總之,他把那幾顆梅子給吃個干凈后,忽然覺得有些餓了,本來想按照自己的習慣讓人上些酒,后來想起她生氣的模樣,他馬上改了口,讓人改送些清淡的吃食進來,接著又喊了兩個大丫鬟幫忙更衣。
女子的衣裳復雜,他會脫卻不怎么會穿,平日他都是讓陶貞兒幫著他穿上,但是現在人跑了,他又不想穿著沾了嘔吐味道的衣裳,只好讓丫鬟來幫忙。
陶貞兒身邊除了莊嬤嬤以外,最貼身的兩個丫鬟就是以夏和以冬了,一個潑辣一個靦覜,雖說長相只是秀麗,卻都是陶貞兒的貼心人,陶貞兒也早早的就替她們訂了婚事,所以平日里陸定楠在的時候,兩個人大多都遠遠的伺候著,不會爭著在少爺面前露臉。
在兩個大丫鬟的眼里,少奶奶是因為大少爺的離去而失神,她們跟著少奶奶最久,也最明白少奶奶這幾年間對大少爺的付出,這時候見屋子里沒有其他人,忍不住替少奶奶抱不平了起來——
「少奶奶,要我說,您還是太心慈了,哪家的夫人奶奶像您這樣的,也不管管姨娘是不是來請安,甚至還讓她老是來您的面前耀武揚威,她也有那個臉?也就在少爺面前才裝得那副無辜樣,其實誰不知道啊,她那名聲……哼!」
以冬沒阻止以夏,一邊收拾換下的衣裳,也難得的說了兩句,「少奶奶,就是不管蘇姨娘的事兒,您也該多想想自己啊,您為少爺做了多少事,可就沒一次讓少爺知道的,甚至有時候明明是蘇姨娘的誣賴,您也不否認的擔了下來,不說別人,家里的老爺夫人要是知道了,難道不心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