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冰冷的水,從潮濕的巖壁上掉落地板,再飛濺到它身上。滴答——它沒有閃避那冰冷的水滴,只是瑟縮地蹲縮在陰暗的角落,不敢引起前方正在爭執的主人們注意。
高大的巖窟里,燈火通明。
在最中央之處,一方黑巖圓桌旁,圍坐了一群兇神惡煞。
衣著整齊的小妖們,端著各式菜肴上桌;在前方的大石上,幾位婀娜多姿的妖女,穿著鮮艷的舞衣,吹著笛、奏著樂、跳著舞。
妖魔們貪婪的吃著桌上的食物,啃食著不知名的肉塊,吃完的骨頭、果核就往后扔。
它不時會被食物的殘骸丟到,卻連閃都不敢閃。
偶爾,果核或骨頭還會帶著殘余的肉塊。一些等級較低,蹲在墻邊的小妖們,紛紛爭食著魔人丟過來的殘食,它們就像餓了好幾天的狗,爭食狗骨頭一般,不時還會因此打得頭破血流。剛開始,在很久很久以前,它還會試圖和大家一起爭搶,但它總是搶不過其它妖怪,還會被毆打踐踏。
搶贏的妖怪會打它,搶輸的妖怪一樣會打它。
兩次、三次……幾百次之后,它變得再也不敢伸手爭食。
久而久之,就算食物直接砸中了它,即使已經餓得半死,它卻連伸手拿起來咬一口,都不敢。
每次吃飯時,它總是只能看著大家搶食,自己則留到最后舔舔被吃到一乾二凈的骨頭,只要偶爾能嘗到一點點肉渣,它就已經很高興了。
就在小妖們搶成一團時,突然前方大桌上,傳來一聲巨響!
所有的小妖們都嚇得不敢亂動,奏樂的和跳舞的,全都停了下來,躲到一旁。
一位頭上長著雙角的魔人,憤怒的拍著巨大厚實的圓桌,咆哮出聲。
「你這混帳!說什么人類很好說話?瞧你出的鬼主意,什么只要和那人類的王說,我們能幫他贏了這場仗,他一定會愿意獻出白塔的巫女,結果呢?現在我們這邊已經死了兩個,傷了一個,你竟然還要再派人去試?」
「不過死了兩個,受了點小傷,有什么大不了的?」被他吼罵的魔人,老神在在的坐在位子上,用長長的尾巴搔了搔耳朵,一邊舉杯喝著酒,一邊道:「白塔的巫女,是那一族的后代,她的血與肉可比仙丹妙藥!」
「阿塔薩古都是那一族的后代,吃了他不就成了,何必費事去搞那巫女!」
「啰唆,都吃了不就成了!」另一位開口叫囂。
「都吃了?你是想和那一族再開戰不成?」
「為什么不行?打就打!誰怕誰!你這膽小鬼!」
「你說什么?」
一時間,魔人們互相齜牙咧嘴。
最先吵起來的兩個,還跳上圓桌,打了起來。
「我宰了你這王八蚤!」
「來。∧阋詾槲遗履銌?」
頭上有角的綠皮妖怪,張開血盆大口就往前沖,紅皮妖怪卻用長尾巴橫掃過來,重重的打在綠妖的腰腹上。
「殺了他!殺了他——」
妖魔們在旁大聲鼓噪,桌上那兩位則互相撕咬斗毆著。
剎那間,血肉橫飛。
可沒有多久,勝負就見分曉。長尾巴的紅皮妖怪,折斷了綠皮妖頭上的一根角,咬掉了對方肩上的一塊肉,一腳踩在他身上,張開嘴就要將其整個吞食掉,前方卻傳來冷冷的聲音!赋辔。」那冷到叫人發顫的語音,讓整座巖窟都安靜了下來。
紅皮妖怪一僵,頓了一下,抬起頭,看著坐在主位上的大人。
「放開他。」皮膚白哲的大人,張開艷紅的嘴,淡淡的說。
看著大人,赤尾雖然不爽,但仍停下了動作,不過卻沒退開,只是踩著青角,陰沉的說:「大人,龔齊雖然承繼了那一族之血,但極為淡薄,吃了也沒用,可白塔的巫女不同,她承繼了極為濃郁的血。我見過她,說算離了三里遠,也能聞到她身上那芬芳的香味…」
想到那美妙的味道,他口水忍不住流了出來。
伸出腥紅的舌頭,他舔著嘴,貪婪的看著大人道:「她的血肉,必能讓我族擺脫那一族和人類在我們身上下的禁制,大開魔境之門,讓我們重回人間!
打輸的青角,雖然被踩在赤尾腳下,卻依然忿忿不平的低吼著:「白塔的巫女只有一個,也只夠我們之中一個回到陽光之下!」
赤尾斜睨著他,獰笑著指出:「不,她夠的,只要將其下咒,讓之不死就行了,到時候,你想吃多少次都行。」青角怒目以對,「但現在,你說的那個龔齊根本不肯獻出巫女——」赤尾涮地甩著長尾巴,打掉了青角的話。青角火大的咆哮出聲,在他腳下掙扎著,卻無法動彈。赤尾瞇著眼,收緊腳上的爪子,讓利爪陷入青角堅硬的胸膛中。
青角痛得臉孔扭曲,赤尾低下頭來,將靈活的尾巴移到嘴邊,一邊舔食著尾巴上青角的血,一邊瞇著眼,垂首看著青角,邪惡的道:「他一定會肯的,我聞得到那個人類強大的欲望,他想贏,很想很想,只要再輸幾場仗,他就會肯了!
「你確定?」
大人再次開了口,那讓赤尾抬起了頭。
他用那細小的眼,瞧著皮膚光滑潔白的大人,回道:「確定!
「那就去吧。」大人冷睨著他,「但這一次,你得自己去!
赤尾一僵。
他們要穿過封印到人間,只能使用魂體,很耗力氣,而且有多重的限制,他的本體無法離開魔境。但魂體太過脆弱,一個不小心,就有可能被人類傷害殺死,若留得太久,照到陽光,他的身體一樣會受傷,甚至死亡。
雖然如此,但他憋得太久,也悶得太久了。
他抬起了頭,看著大人,開口!负,我自己去!
「若事成,我必有賞。」大人起身,轉身就離開了!钢x大人!
赤尾跳下了桌,也掉頭走了。
被踩在他腳下的青角,直到這時才有辦法爬起來。
他羞惱不已,卻不敢再亂來,只得帶著一干手下們,掉頭從另一個方向離開。
圓桌旁的魔人,各自帶著自己人離開。
原本忙著吃殘渣的小妖們,迅速的收拾著桌上的杯碗瓢盆,不一會兒,整座巖窟的妖怪就走得一乾二凈,只剩下在墻角邊的它。
直到大魔小妖們都不見了,它才敢緩緩站起身,開始打掃這座巨大的天然廳堂。
黑漆漆的洞里,青藍色的燈火顯得特別明亮,把一切都照得陰森森的。
它把剩余的骨頭、果核,和其它殘渣碎屑聚集在一起。
以前它總會乘機舔一下骨頭,但最近,它卻老想著甜甜香香的白米飯。
咕嚕——
可惡,肚子好餓。
它聊勝于無的拎起地上一顆被壓爛的果子,扔到嘴里!改氵@個垃圾!還鬼混!」果子才入嘴,還沒嚼呢,驀地,一只大腳就踹了過來。轉瞬間,它就被踢得老遠,若非廳里空曠,它早撞墻了。但主人卻沒有停下來,只是大踏步走了過來,一腳又一腳的踹它。
「泥帳東西!這些果子是你能吃的嗎?你這垃圾,他媽的以為你是老幾?我告訴你,就算這里的食物斕了,變成泥了,你都不準放進你那張臭嘴里!」
雖然痛得要命,它卻不敢躲,只能抱著頭蜷成一團,顫抖的直道歉!笇Σ黄、對不起————我不敢了,下次不敢了!」
「下次?還有下次?」
主人的怒咆,隆隆的迥蕩在巖窟之中,一腳踩斷了它的腿。
它痛得流出淚來,卻仍嚇得趕忙改口:「對不起,沒有下次,我不敢了、不敢了!」
「媽的!踹你都浪費我的力氣!」頭上有黑色獨角的妖怪,不爽的停了下來,口沫橫飛的對它吼道:「快把這里掃干凈!」
不敢多加遲疑,即使全身痛得要命,它依然立刻跳了起來,忍著痛,一拐一拐的拖著斷掉的腳,快速的整理著臟亂的地板。
「快一點!」他將地上一根粗大的骨頭朝它踢去,正中它的后腦。它被那根骨頭打中,往前撲跌在地,摔進了身前那堆成小山的垃圾堆。「哈哈哈哈!」旁邊端著油桶要進來替燈火加油的小妖們看見這一幕,忍不住笑了出來!盖疲侵焕娴淖兂衫四!」
「哎呀,它平常臭得要命,垃圾還比它香呢,你這樣說可污辱了垃圾。」
「沒錯,那家伙渾身人臭味,垃圾都比它香啦!」
幾名小妖怪嘻嘻哈哈的嘲笑著它。
當它一頭栽進那黏糊糊,充滿了口水、殘渣、骨頭、泥巴的垃圾中,聽到那些嘲弄譏諷時,一股模糊的、熟悉的憤怒涌上心頭。
但是,當它聽到主人的腳步聲靠近時,害怕再次被毆打,它立刻嚇得再爬了起來,抖著手將所有被撞散的垃圾收拾好。
它是所有的妖怪之中,最沒用的一個,就連端盤子、倒燈油的資格都沒有,只能負責收拾地板上的垃圾。
這個認知,在很久以前,曾讓它沮喪難過憤恨不已;但如今,它早已失去了那些情緒了,就算有,也不敢表現出來。
它認分的在主人的監督之下,清掃著骯臟的地板。
就在它終于清干凈時,一位身穿白衣的魔人,從中間那個通道走了出來!笧貅!怪魅艘灰娔侨,立刻跑了過去,卑躬屈膝的微笑開口。「白鱗大人,您叫我?」白鱗大人,并不是大人,他是負責服侍那位真正的大人的魔人。
雖然隔著大老遠的距離,它依然不敢正眼看他,白鱗大人不是它能看的人物,所以它低著頭,繼續清掃著身前的垃圾。
「東西來了,叫那垃圾去門口拿回來!
「是,我馬上叫他去!
主人回過頭來,吼道:「喂!你聾啦!快給我滾過來!」
不敢怠慢,它手腳并用,快速的奔跑過去,眼角卻瞄到白鱗大人捂著口鼻,一臉嫌惡的看了它一眼。
那一眼,很冷很冷、教它心頭打顫。
然后他轉過身去,快速的從通道離開。
它知道,白鱗大人認為光是看到它,都是臟了他的眼。
主人趾高氣揚的仰起下巴,高高在上的看著它道:「快去門口,把東西拿回來!
只有在這個時候,主人才會擺出得意洋洋的嘴臉,也才不會毆打它。因為,只有它能在白天時接近門口,其它小妖怪都不行,就連主人也不行。他們比它還要害怕陽光。雖然沒有妖怪敢承認,但它知道,他們也怕那些低等的人類,那些將他們趕到這里來,關上大門的人類。
它點點頭,快速的轉身朝那個通往供奉地的通道而去。
沒人愿意做的事,他們都推給它,因為它還有這么一丁點用處,所以妖魔們才忍受它。
那是它為什么還能在這里活下去的最主要原因。
洞外,有著溫柔的樂音。它愣了一愣,風帶來樂音,還帶來了那姑娘的味道,還有食物的香味。肚子咕嚕咕嚕的直響,有若雷鳴。
它遲疑著,卻仍慢慢的靠近洞口,但不忘小心隱身在黑暗中。
在草皮上的人,果然是那奇怪的姑娘。
她摘了一片葉,湊在嘴邊吹奏著。
忽然間,她停了下來。彷佛知道它就在這里,她垂著眼,開了口!肝揖孢^你,不要再靠近這座森林!顾徽,但她依然垂著眼,沒有看它,只是嘆了口氣,把竹籃掀開!肝胰鞗]來了,你被困在這里,一定餓了吧!顾焉w子放在一旁,背過身去!赶瘸渣c東西,我等一下再帶你出去!
它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出去。
她又開始吹起手上那片葉子,彷佛什么都沒說過。
那聲音十分清透,飄蕩在風中。
她身處陽光之中,但竹籃就放在她身后的樹蔭下。
這女人,很清楚它的弱點。
它不應該出去,但她身上有一種熟悉的特質,一種好人的特質,那感覺像根針,戳刺著它,教它隱隱不安,它不喜歡這感覺。
但,同時也是那種特質,讓它知道她不會傷害它。
第一次也許有點難,第二次會好一點,況且這已經是第三次了,她要是想害它,不早就害了,何必等現在?
時間,早已過了正午。
她早該離開了,卻還在這里,待在另一半照得到陽光的草皮上。那瞬間,它知道,她是特別在這里等它的。這個女人,擔心它。心口浮現莫名的騷動,它甩開那感覺,盯著那籃食物,又瞧瞧那個女人,然后再一次的,爬出了洞口,抓起竹籃里的食物,啃食著。
她沒有轉過身,也沒有回過頭,只是靜靜的吹奏著手中的那片葉。
它吃了一顆又一顆的飯團。好似知道上回它吃不夠似的,她這次多帶了好幾個,而且除了湯之外,還多了兩顆鮮紅的果子。
她在金色的陽光下,它在陰暗的樹蔭里。
陽光在天外閃爍。
風,輕輕吹過。
她用葉子吹出來的樂音,圍繞著它。
它狼吞虎咽的吞著那些食物,吃著吃著,卻不由自主的慢了下來。
聽著那溫柔的樂音,瞧著眼前的藍天白云,和隨著微風搖擺的蒼翠林葉,不知怎地,有種莫名的心安。
恍惚中,它彷佛回到了那久遠久遠之前。
當時,它還能在陽光下奔跑,在山林里狩獵。
是何時呢?它想不起來了。綠葉輕飄飄的,在風中翻飛,一片又一片。想不起來了……它抓著飯團,呆呆的看著那片片落下的綠葉,有些茫然。
供奉地的法陣,并沒有遭到破壞。沒有妖魔突圍的狀況,每一顆石頭,每一株神木,都在它們應該在的位置。紫荊松了口氣,是她多慮了。不過,上山來時,她其實并不認為自己會看見一個空掉的竹籃。
但竹籃確實空了,而且還被擺放的整整齊齊。
那讓她知道,那小妖怪還在這里。
所以,她檢查完供奉地的封印,確定門口并無任何問題之后,便在草地上坐了,吹奏葉笛,等著他出現。
她知道,他是個好奇的妖怪,他若聽見了,一定會聞聲而來。
忽然間,身后的聲響停了。
沒聽到他咀嚼吞咽的聲音,紫荊以為他吃完了,她不再吹奏那片葉,轉過身來,只看見那瘦巴巴的妖怪,佝樓著身子,蹲坐在草地上,傻傻的、嘴巴開開的,看著天上。他沒有注意到她已轉身,空洞的視線沒有焦距,干瘦的手里還握著吃到一半的飯團。
仔細一看,她才發現這只妖怪,比她記憶中還要大。
只是他很瘦很瘦,瘦到幾乎像皮包骨一樣,他的臉頰內凹,胸上的肋骨一根根的突顯在皮膚底下,清楚可見。
加上他習慣性會彎腰駝背,蹲縮著,所以才讓她以為他還小。
他的頭發又多又黑又長,雖然糾結在一起,仍掩蓋了他大半干瘦的身軀。
這妖怪骯臟的情況,比上回還嚇人。
然后,她看見了他斷裂的右腳,那從皮膚中插出來的骨頭,讓她嚇了一跳。
他的腳斷了,骨頭穿破了黝黑的皮,那沾了許多泥巴的骯臟傷口處,不只殘留著干掉的血跡,有些地方還濕濕的,正汨汨的流出鮮紅的血。
她驚慌的抬頭看他。
但那妖怪卻對自己的傷口恍然不覺,只是依舊神色茫然的看著遠方,表情帶著莫名的困惑。
他那模樣,看起來就像個迷路的孩子。或許因為他出了森林,依然找不到回家的路,所以才又回到這里來。他腳上的傷口,不處理是不行的。紫荊掏出手絹,擔心嚇到他,她不敢直接碰他,只是輕聲開口!负佟
雖然她已經放輕了聲音,他還是驚得跳了起來,一邊對她齜牙咧嘴的低咆著,一邊往后飛退好大一段距離。
這一動,讓他的腳傷流出更多的血,鮮血灑落在草地上,看來十分觸目驚心。
他的動作很快,一眨眼就不見了,但草地上的血跡,告訴了她,他在哪里。
「你別怕!顾谠,動也不動的跪坐著,看著那在眨眼間,躲到了大樹后的妖怪,柔聲道:「我不會傷害你的!
他沒有移動,但也沒有出來,但仍從喉嚨中發出了像野獸一樣,防衛性的狺狺低吼。
「我只是想替你擦藥!顾僬f。
他探出了一半的頭來,警戒的瞪著她。
紫荊瞧著他,詢問:「你的腳受傷了,我替你清一清,包扎起來,好不好?」
他縮回了腦袋。
她耐心的等著。風,緩緩徐來,林葉與青草,如浪,嘩嘩沙沙。然后,他慢慢的,又探出了腦袋,戒慎恐懼、上心志不安的看著她的裙襬。他不敢看她,紫荊猜,他害怕。紫荊把手放低,朝他伸出手,溫柔的開口:「來!
他盯著她攤開的掌心,飛快的瞄她一眼,又垂下視線,繼續看著她的手。
這小妖怪,就像個野生動物一般。
他對她很好奇,又害怕信任她。
紫荊沒有心急的靠過去,只是等著,輕輕再說了一句。
「來!
他有些躊躇著,但最后還是爬了出來,骯臟的手中還抓著吃到一半,有些散掉的飯團。
先是一小步,然后是另外一小步。
她一動不動的,維持著攤開手的姿勢,等他過來。
雖然他的腿斷了,他依然手腳并用的,拖著那只無法使力的傷腳,爬了過來。
說他是小妖怪,等他真的到了面前,近在眼前,紫荊才發現,他只是太瘦,若是站起來,一定比她還高大。
來到面前的他,并沒有直視著她的眼,他垂著骯臟的腦袋,瞪著她白哲的小手。紫荊松了口氣。他很緊張,而且有點畏縮,但他來到了她身前。紫荊輕輕的握住他的手,這一回,他吃了一驚,但沒有將手抽回去。他的皮膚粗糙干硬,摸起來硬得像皮革。
她抬起頭,微笑看著他。
「你好!
他一臉受寵若驚,原本烏濁空洞的眼,染上了些許神情。
但他迅速的又再把頭低下,瞧著地上的草皮,像是多看她一眼,就會被責備一般。
紫荊也不勉強他,只是低下頭來,用儲水竹筒里的清水沾濕手絹,小心的以手絹替他擦拭腳上傷口上的臟污和血跡。
妖怪的復原力比人類還要好很多,她不擔心他會因腳傷而死,卻知道斷掉的骨頭若不推回去,會比較難好。妖力強大的妖怪,能快速復原,但像他這種小妖,則會拖得很久、很痛,有些甚至就不會好了。
等清干凈了臟污和大部分的血跡后,她抬起頭,看著他道:「我要把你的骨頭推回原位,你忍耐一下。」
他抬眼,偷偷的瞧著她,沒有答話。她猜他應該是有聽懂,他沒有閃避她握住他腳骨的手。深吸一口氣,紫荊抓住他瘦長的腳,將他的傷口稍微扳開,然后拉直他的腳骨,將斷掉的骨頭用力推回去。這個動作,讓傷口裂開流出更多的血。
「嘎啊——」
他痛叫出聲,突地伸手將她推開。
但她人在陽光下,他的手一出了陰影,立刻就被日光灼傷,她身上護身的項鏈也閃出金光,燙傷了他。
「嘎啊——啊——啊——嘎啊——」
他閃電般縮回手,痛得抱著斷腳和手,滿地打滾。
紫荊被他一推,往后摔跌在地,他的爪子劃破了她的衣,傷了她的肩頭。
她嚇了一跳,迅速的爬起身來,只見他右手和胸前都像是被燒傷一樣的冒著煙,還浮起水泡,她吃了一驚。
不顧自己的肩傷,紫荊忙抓起竹筒,將剩下的清水全倒在他手上和胸前。
他蜷在草地上,憤怒的嗚咽著。
但她看得出來,清涼的水減緩了他灼傷的狀況。
「你等我一下,我去裝水!」她跳了起來,抓著竹筒就匆匆跑進森林,找到最近一處泉水,把竹筒裝滿了水,再快速的跑回來。她把手絹浸濕,又抽出藏在腰間的匕首,割下一小塊裙角,浸濕后,分別覆蓋在他被燙傷的手背和胸上?勺锨G才伸手靠近,他忽地張開大嘴,一口咬住了她的右手。
金光再閃。
這一次她早有了準備,迅速的以左手遮住了頸上發光的辟邪項鏈,不讓它傷害他。
他的牙,陷入了她的手臂里。
紫荊悶哼一聲。
她很痛,但她知道他一定更痛。
他眼神兇狠的瞪著她,臉孔痛苦的扭曲著,全身不斷顫抖。
「對不起,沒事的,你別怕!顾秧楁溔M衣服里,對著他微笑說:「你看,我把它收起來了,我不會傷害你的!
他仍咬著她,不肯松口,嘴里再次發出如野獸般的低吼。
紫荊忍著痛,溫柔的解釋著:「我不是故意弄痛你的,但你的骨頭要推回去,才會好得比較快!
他眼里蓄滿了淚水,她感覺得到他的遲疑和顫抖!改阕苽耍芡窗?」紫荊讓他繼續咬著手,誠懇的直視著他的眼,開口請求!缸屛規湍,好嗎?」
它應該要咬斷她的手!她的血很熱,充滿了它的嘴。它瞪著她,想著,如此一來,這個人類就會知道它并不是好欺負的,她就知道不能瞧不起它!
她只是個人類!只是個低等的人類!
它憤怒又恐慌的瞪著她。
再怎么說,它也是個妖怪,它才不怕她!
但……她沒有毆打它,她只是讓它咬著,還把辟邪的項鏈收起來了。
「讓我幫你!顾崧曢_口重復。
看著這個女人,它遲疑著,然后她不顧它發出的警告低咆,伸出了手,撫摸它骯臟的臉。
「拜托!顾念^一顫。她的觸碰,很溫柔。她抹去了它眼角的淚,輕聲道:「沒事的,你別怕…」那一句又一句的語言,莫名安撫了它的驚恐。
「沒事了,沒有人會傷害你的…來,乖,把嘴張開……」
看著她清澈如水的眼,聽著她如春風一般柔軟的字句,不覺中,它聽話的張開了嘴,不再咬著她。
「謝謝。」她說著,臉上又浮現那溫柔的微笑。
瞧著那個女人,它蜷在地上,因疼痛而顫抖著。
它原以為,她會先處理自己被它咬傷的傷口,但她沒有那么做,反而一次又一次的把變熱的手絹和濕布浸到水里,再覆上它的灼傷處,直到它的手背和胸前不再冒煙,也不再浮出一顆顆的水泡。
那浸了水的布,的確減緩了它的疼痛,慢慢的,它放松下來。
她輕輕的撫著它的額頭。
那手心的溫度,莫名撫慰了它。
好舒服。
呆呆的,它看著她,只覺得她摸著自己腦袋的手,好溫暖、好溫暖……就連妖怪們都嫌它臟,但她卻替它療傷,還安慰它。恍惚中,它只覺得自己像是窩在一處最溫暖安全的地方,疼痛不知何時悄悄消失了,它的眼皮子漸漸沉重了起來,幾乎就要閉上眼,在她的撫摸下進入夢鄉。但下一瞬,她收回了手。
當她把手收回去時,它有些失望,好希望她繼續摸摸它。
它張開眼,只見那女人站起身,柔聲交代道:「你別亂動喔,我去找些東西來支撐你的腳!
她起身,抽出插在腰帶上的匕首,到一旁撿來大小適中的堅硬枯木,削去枝葉,又從巨巖上扯下一段藤蔓,然后回到它身邊。
看著那個跑來跑去的女人,它慢慢坐了起來,一邊蜷彎著身子,舔著自己斷腳上有些發癢的傷口。
然后,她回到了它身邊,跪坐了下來。
它懷疑她是否知道,陽光在這段時間里,又悄悄移動了位置,她已經脫離了光照的地方。
「我幫你的腿綁上這木棍,這樣你比較好走路,好不好?」她開口問。
它吸吸鼻子,警戒的看著她脖子上的辟邪項鏈。雖然她把項鏈收進衣服里,但還是能看到一小部分!钢灰悴还粑,項鏈上的法陣就不會發動!顾坪跏亲⒁獾剿囊暰,她開口解釋。它仍是盯著她頸上的項鏈看,然后再看著她受傷的手臂。它的利牙,在她手臂上鑿了兩個血洞,她還是沒有處理它們。
從來沒有人優先照顧它,不知怎地,這讓它胸口有些熱熱的。
看著眼前這個溫柔的女人,它把受傷的腳伸了出來。
見狀,她松了口氣,忙小心翼翼的,以藤蔓把木棍綁在它斷掉的腿上。
它歪著腦袋,兩只手都縮癟在胸前,戒慎地看著她的動作。
「綁上這個之后,你走路時就有支撐,比較不會痛!
她一邊說,一邊從懷里拿出隨身攜帶著的藥草,搗碎抹在它傷員處,交代道:「這藥草會幫助你復原的。」
它看著自己被敷上藥草的傷口,忍不住湊上前,聞了聞。
那東西,有著青草的味道。
它喜歡這個味道。
「別舔掉喔!顾⑿μ嵝选!改强刹皇鞘澄。」
抬起眼,它瞧著這個有著好心腸的女人,不禁有些愧疚。
它咬傷了她,她卻一點也不在意。看著她手臂上的傷口,它想也沒想就低下頭來,有些抱歉的舔了舔她手臂上被它咬到流血的傷。她嚇了一跳。它只是想替她止血,跟著才慢半拍的想到,人類都不喜歡妖怪觸碰他們。它原以為她會打它,不禁害怕的瑟縮了一下,甚至準備逃走。
可她卻只是笑了出來,還伸出了手,摸摸它的頭。
「謝謝你!
傻傻的,它看著這個女人,喉頭和胸口莫名一陣子緊縮。
她和它道謝呢,第二次了。
眼眶幾乎又要涌出淚水,誰知它的肚子卻在這時,再次的發出了饑餓的聲響。
咕嚕咕嚕!
她一愣,笑聲如銀鈴般迥蕩在森林之中。
「抱歉,你還沒吃飽吧?」她縮回手,把竹籃提過來,再拿了一個飯團給它,「來,快些吃點。」
剎那間,一股莫名的情緒浮上心頭。
它過了一下子,才想起來,那種感覺叫「尷尬」
不過,它真的好餓,原先那個被它吃了一半的,已經掉到了地上,被它自己壓爛了。它接過那顆大飯團,大口大口的吃著。她微笑看著它吃飯,然后才開始處理自己手上的咬傷。風,吹得林葉沙沙作響。
陽光又悄悄移動了些許。
「我叫紫荊!顾f。
當它吞下最后一口飯團時,她微笑開口問:「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
看著那個女人,它舔著手里的飯粒。
很久很久以前,它的確曾經有個名字。
它原本以為自己早就已經忘了,但當她詢問它時,那個曾經被用來呼喚它的名號,從記憶的最深處浮現。
「影……」
怯怯的,它張開口,沙啞的用那久違的人類語言,說出那遙遠之前,曾經被人用來稱呼它的名。
「夜影!
夜色朦朧。回到家的紫荊,點上了一盞燈,自己一個人吃著晚餐。一碗飯,幾盤小菜,一鍋熱湯。坐在門廊邊,她喝著熱湯,一邊瞧著那在月下的高山。
云,飄來,又去。
出森林,她要花上將近半天;下山,又要再走上一個時辰。
每當她上山到供奉地,再回到家時,總已是將近午夜。
他說,他叫夜影。
他會說人話,不是每個妖怪都會說人話的,她猜曾經有人教過他;但他說得不是很好,也不怎么愛說話。
他講不清楚他為什么會受傷。
她沒有逼問他,只是讓他留在森林里休息,并再三警告他,不要進入供奉的洞穴,她明天會再帶食物過去。
或許這樣很不應該,可是她怕他傷還沒好就出森林,會再次遇到其它野獸,或妖怪。
他的身體很靈活,她不認為他是自己從樹上或山崖上掉下來的,而且除了斷腿,他身上還有其它傷口,只是因為他太臟,所以有些傷痕不注意看就看不出來。紫荊把碗里最后一口熱湯喝完,起身回到房里。今天沒有人來找她,有的話,通常都會在她回到家后,立刻過來。街上雖有燈火,但不見人影。
巫覡們,都睡了。
她坐在外室,就著燈火,檢查自己手臂上的傷。
他在她手上留下了兩個牙洞,在山上時,她就已經做了處理,情況并不嚴重,他沒有咬斷她的手筋,出血的狀況也還好。
她把傷口清洗干凈,上了傷藥,重新包扎起來。
睡前,她忍不住洗了比平常多好幾倍的白米,然后將其泡到水中。
那小妖怪,瘦到只剩皮包骨。
明早起來,她多煮一些,再帶上山給他吃。
反正,也沒人規定她不能喂妖怪吃飯。
她知道她正在鉆規矩的漏洞,她也曉得她喂養妖怪的事,若被巫覡們曉得了,必會引起軒然大波。
只是她也曉得,這世上、不是每個妖怪都是邪惡不好的,從巫覡們嘴里說出來的事跡,她總覺得有些人其實比妖還壞,但并非每一個人都像她這么想。以前她曾把自己的想法和疑問告訴帶大她的老覡者。他只是笑了笑,沒有同意,也沒有反對。兒時,她第一次見到巫覡召喚精靈協助時,她就發現妖怪和精靈的同構型。第二天入山時,當她和老覡者獨處時,她忍不住問。
「阿瑪,妖怪和精靈有什么差別呢?」
在森林里牽握著她小手前進的老覡者,停下了腳步,低頭看著她。
「妖怪做了不好的事,所以才被稱做妖怪!
她困惑蹙著眉頭,好奇再問。
「那只要妖怪沒有做不好的事,其實就是精靈嗎?他們其實是一樣的吧?」
他愣了一下,過了好半晌,才摸著她的頭,啞聲回道。
「是的。」
他露出溫柔又苦澀的笑。
「他們其實是一樣的。」
她至今仍記得阿瑪臉上那深刻的神情。
躺上床,她閉上眼,直至睡前的最后一瞬,腦海里仍回蕩著阿瑪沙啞的聲音。
其實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