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進解剖室是早晚都要面對的,但看見那一刀從人體劃開,上頭脂肪被撥移,露出里頭所有臟器畫面時,章孟藜還是扭轉過視線,盯著某處角落,心里反覆誦讀佛號,望死者好走。肩膀忽然一沉,她一個驚跳,叫了聲,幾雙眼睛看了過來,她脹紅了臉。
“膽有這么小嗎?”周師頤鼻子下方被口罩遮掩,只露出那雙漂亮的眼,他瞳仁黑亮,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她。
至此,才發現是他的手按上她的肩,她松口氣,低道:“周檢,你動作這么突然,誰都會嚇到啊!
“只是要告訴你,等等鋸頭蓋骨時往旁邊退一點,免得被噴到!
鋸頭骨……噴到……是血肉嗎?腦海浮現想像畫面,她愣一下,僵硬點頭。
“你們有人有抽煙喝酒習慣嗎?”王法醫割下臟器,擱在容器里,枰過重,取了一小塊組織,放入容器后,將臟器排在臺面上。
在場人員,包含蘇隊長、記錄的監識科人員、法醫組的檢驗員均搖頭。
“我也沒有!闭旅限即鹜,看向身側老板!澳恪
“你看過我抽煙還是喝酒?”周師頤戴著口罩,但她大概能猜到他嘴角肯定是噙著有點嘲弄的笑意。
王法醫笑兩聲,捧著一個臟器!澳銈冞@幾個很及格啊,不然就像他的肺和肝一樣……看看,這就是抽煙的肺和喝酒的肝!笔种钢讲哦钕聲号帕性谂缘哪硞臟器。
“他開釣蝦場的,應該會有喝酒習慣。”蘇隊長趕緊說明。
“胃里沒有食物,十二指腸有食物。膀胱的尿量……”王法醫與檢驗員繼續切著一個又一個臟器,平鋪直述的聲音不;厥幵谶@氣味有點特殊的空間。最后,劃開頭皮,開始鋸頭蓋骨。
聽見鋸子鋸開頭蓋骨的聲音,章孟藜還是從腳底泛出冷寒,一路向上,直至頭皮。那種硬生生將人骨鋸開的聲音令人頭皮發麻,腳也發軟;她很想拔腿落跑,但兩腿無力,僅不自覺地慢慢往左側熱源移近;她手緊抓住老板垂在身側的手臂,另一手直接握住他掌心,牢牢掐住,似是正在鋸的是她的頭蓋骨。
掌心突如其來的溫熱令周師頤微怔,他微偏過臉,垂眼看著她,只見她緊閉的雙眼下眼珠子還在快速移動,眼睫輕顫著;他正要說話,她忽然瞠開半只眼,覷了覷前頭解剖臺,復又閉上——想看又不敢放膽看。
她這表情太有娛樂性,他無聲失笑,本欲脫口嘲弄她膽小的話,就這么咽了回去。其實也難為了她。說穿了,只是個小女生,而他自己也不是第一次進解室就能如這刻般淡然,何況是她。
“腦蓋骨沒骨折,硬腦膜下也沒有出血、腫瘤或水腫,腦部沒有受到攻擊現象……噫,小妹妹!”王法醫忽然看向她!澳闶堑谝淮慰吹脚硕淅凶拥膬热菸锱?記得回去要收個驚!
潘朵拉盒子?她呆了幾秒,才懂了王法醫的幽默。
她看看在場的人員,他們看著那些臟器的表情與傳統市場婆婆媽媽在豬肉攤前挑豬里肌、豬五花、豬腰內肉的表情差異不大,僅有她顯得不夠勇敢……啊,這次回家,她定要纏著媽媽帶她上菜市場好好逛一下豬肉攤。
“筆錄請看一下!敝軒燁U拿了筆錄,移至一名年輕男子面前!叭魶]問題,請在這里簽名蓋手印!
年輕男子看了看,顫著手簽下姓名!皶形易飭幔俊
周師頤沒說話,只把筆錄取回。章孟藜瞄瞄老板不大好看的臉色,遞出一張責付證書。
“這個要請你填寫,然后你請你家人帶著他們的身分證和印章過來幫你辦手續,看是太太或是爸媽都可以!
年輕男人看看那張證書,問:“這是……我要被關?還要付很多錢?”
“都不是。手續辦好,你就可以回去了。如果不知道要怎么填寫,門口進來那邊的服務處會教你怎么寫!彼蠢习逡廊怀林骞,這很少見啊,他一向以溫和斯文形象面對這些當事人的!澳憧梢匀マk手續了!
年輕男人起身,回身凝視他們!盎厝ズ,還要過來開庭吧?”
“會寄傳票給你,請你收到傳票時準時過來開偵查庭!彼厡⒐P錄收進卷宗夾里,一邊說明。
“喔……那……”男人欲言又止,想知道檢察官會不會起訴他。
“回去吧,記得準時來開庭,別再做這樣的事,自己都為人父了,以后孩子懂事了,你怎么開口告訴孩子說你犯了竊盜罪?”周師頤忽抬首,嚴肅地凝視男人。
“我知道錯了。看見警察時,就知道真的不能存僥幸的想法!蹦腥四笾煾蹲C書,一旁法警已打開訊問室門,他看了下時間,朝兩人深深一鞠躬,說:“不好意思,應該已經過了你們的下班時間了吧?這么晚了還麻煩你們。抱歉!
章孟藜望著男人離去的背影,愣了好一會,只覺心口有些沉。她整理好筆錄,淡淡地說:“為了一袋面包吃上竊盜罪,真不值!
男人叫林志文。今日輪值內勤,林志文是稍早前警方送過來的現行犯,犯了竊盜罪,本以為是偷了什么重要物品,一進訊問室,才知道只是一袋面包。
林志文說,他學歷不高,平時以打零工維生,太太懷了孕,已好幾天沒吃米飯,僅吃便宜泡面,他在馬路邊見一部機車車籃放著一袋面包,順手就拎走,附近巡邏員警撞見,當場逮捕。
“嗯!敝軒燁U像心不在焉,從鼻腔輕輕地哼了聲,顯得有些敷衍。他移動腳步,往外頭走!盁絷P一關,走了!
“……喔!彼蘸梦锲,離開訊問室,快步跟上他;他心情似是不好,她也不開口。
“如果是你,你怎么做?”周師頤忽然低聲開口。
她微怔幾秒,才明白他所指為何!半m然竊盜是非告訴乃論,但他情節輕微,也情有可原,我想我會聲請簡易判決處刑,建請法官判緩刑!
他點點頭,沒開口,回到三樓,才在辦公室門口停步,回首看她!懊魈焐习鄷r間,你向縣府社會處通報這件事,請他們處理!
她呆了幾秒,尚未搞清狀況,問:“讓社會處處理什么?”
“啟動司法保護中心機制,社會處會安排林志文之后的工作出路!彼L指揉過眉骨,有些疲倦!八菢娱L期失業,只偶爾接零工,怎么養活妻兒?客觀條件來說,他符合司法保護要件,現在不幫他解決困境,先不管他偷面包這個案件最后法官怎么判,也許就是緩刑,但他日后再犯的機率還是很高,我們應該協助他不是嗎?”
章孟藜懂了。她點頭應聲:“我明天上班就先處理。”
見他心情不甚好,她不多話,頷首欲回辦公室,被喊住了。
“你等等有事嗎?”周師頤看著她背影。
“沒有!彼龘u首,帶著困惑神色看他!暗鹊日昃,就要走了!
“晚餐應該還沒吃吧?”他執內勤,她必然是跟著他行動;他忙一天,午餐后至今未再進食,想來她也差不多,頂多跟著她科里的同事吃點下午茶吧。
“五點多有吃兩片孔雀餅干!
孔雀餅干?他以為應該是提拉米蘇這類的甜點。他笑,掌心貼上腰腹!跋麓螆糖跁r,你有機會吃零食的話,能不能給我幾片?我從四點多餓到現在。”
她反應過來時,說:“我去拿。”
“不用了。”
她眨眼,問:“你不是餓了?”
“一起去吃點東西吧。我東西收好先到樓下等你,順便看一下林志文手續辦好沒,你工作做完下來找我!闭f罷,進了辦公室。
和他一起吃東西已不是太新奇,她進辦公室整理方才所做筆錄與警方一并移交過來的筆錄。稍長時間過后,她拎了包與外套,走到一樓時,卻不見他人影。
“章書記官!”法警大哥從法警室探出臉,朝她招手;她走近,覷見法警室內坐在椅上闔眼的身影。
“睡著了?”她小聲地指指自家老板。“說瞇一下,讓我遇上你時,叫醒他,我看他睡得挺熟的!
她點點頭,放輕腳步,在他腿邊矮下身子。他靠著椅背,臉孔偏向里側,雙手在腰腹上交疊,呼息沉穩,五官比起他醒著時顯得稍柔軟些。
這個人,看著文質彬彬,卻常說出那種令人想生氣、又沒辦法真的對他生氣的話來。簡單來說,有點嘴賤,可明明心很良善;看他為林志文那個案子影響了心情,就能得知他是有同理心的。所以他的嘴賤是在掩飾他柔軟的心?又看了他一會,知道他累了,但也不能任他在這里睡到天亮。她想了想,手搭上他手背,輕輕晃了下。
“周檢,醒來了!眴玖藥状,才見他展眸。
周師頤半垂的眼盯著她瞧了幾秒,似乎才認出她。他揉揉兩頰,坐直了身子!安缓靡馑,你等很久嗎?”
不好意思?他會對她說這種話?剛睡醒的他,都這么……可愛無害嗎?她抿唇笑,站起身。“沒有,我也才剛把筆錄整理好!
他起身時,高大的身形晃了下,她心一跳,拉住他手臂。
法警大哥嚇了一跳,靠上前攙他一把!爸軝z,你不要緊吧?”
他擺擺手,白著臉色,笑道:“沒事!北成瞎掳,曲指輕敲她額面。
“走了!辈匠龅貦z署大樓,他問:“你有特別想吃什么嗎?”
“本來是想去小七買個關東煮就好,現在也沒特別想吃什么!
“關東煮?”他點頭!拔蚁胂肟础!
盯著兩人前進的腳步,她忽然看他,一臉小心翼翼!爸軝z,你……”
“我什么?想好再問!彼f話時,眉間仍難掩疲憊。
“你是不是有什么病?”
他明白她意思,肚里一陣好笑。他側眸,漫不經心的姿態,道:“你才有病!
“……”想回嘴,思及他眉眼間難藏的倦色,章孟藜軟了聲音:“只是看你剛剛好像快暈倒,而且你嘴唇都發白,想說你是不是生病了!
以為她會一如往常,瞠圓大眼回他幾句,卻意外聽見她這么說。頓了下,他側眸看她,低沉聲線多了分溫柔:“我有低血壓,應該是突然站起引起暈眩,并不要緊!
低血壓……難怪幾次不經意觸碰,總覺他手溫很涼。他怕冷也是因為低血壓吧?想了想,她問:“你沒吃藥嗎?”
“不需要!彼,攔了部車,上車與司機說明去處,才又解釋:“我這應該是遺傳體質的本態性低血壓,不用特別治療,作息飲食正常,通常不會有什么影響。”
“你作息很難正常的。”
他笑一下,有點莫可奈何的意味!笆前。”
覷見他唇邊噙著的笑意,她小心翼翼地問:“那你心情好點沒?我總覺得你在訊問林志文的案子后,心情很不好!
他長指揉揉眉骨,靜默了會,才應聲:“嗯,確實因為他的情況,感覺心里不是很舒服。有時候覺得自己憑這個身分為社會爭取了正義,但真是這樣嗎?你想想看,他要是進了牢,他的妻小怎么辦?也許他的太太最后會跟他一樣只能偷或搶,那么執法的同時,我們也制造了另一個問題……我們的法律很多時候并不能保護我們這些人民!
兩人忽然間就這么沉默了。她明白他意思。這社會本就存在諸多不公平,富有的人一直富有,甚至變得更富有;但貧苦的人依然無法改變生活,當入不敷出時,為了活下去、為了妻兒,有些人只能選擇從事違法行為。對這些人來說,活都活不下去了,是非對錯難道會比生命更重要?
見她沉了臉,周師頤忽然笑了聲,問:“以后你也會遇上一樣的情況,有時力不從心,有時是無能為力,那么,你還是決定要考嗎?”
“沒想過放棄!
“即使打開過潘朵拉的盒子,也沒打消你念頭?”他扯松領帶,讓自己舒服些。
“雖然昨天親眼見識了整個過程的感覺并不好,但是還能接受,所以我相信會更好!彼D轉圓溜眼珠,忽笑得神秘!案阏f喔,我打算這次休假回家要讓我媽帶我去市場豬肉攤逛,認識一下內臟,我想,多看就習慣了!
豬肉攤?豬頭和人頭可是不一樣啊小妹妹。但他未表示想法,只問:“房子契約打了?”
“打了。早上付了兩個月押金,約簽好了,我打算晚上就在那邊睡了!
“你東西搬好了?”昨天看房,今早簽約,今晚就要過夜?
“沒有。我東西不多,早上出門前有整理一袋衣服和一些鹽洗用品,先摶過來了,剩下的衣服和書找時間再回叔叔家搬,反正里面什么都有,我又一個人,不需要太多東西!
“棉被枕頭也有?”
章孟藜一愣,睜大眼。“糟糕,我居然忘了!我本來就有打算下班要去買,現在……還是我在這里下車,我去買棉——”
“不用了,我記得夜市有賣,等等留意一下!薄拔覀円ヒ故谐燥垼俊
“那里有一家關東煮,比小七好吃數十倍!
只是好吃數十倍嗎?喝掉最后一口湯,章孟藜憶起稍早前計程車上他說的話,她擦擦嘴,道:“周檢,這不只好吃數十倍,是百倍了!
周師頤嘴里一口魚豆腐,燙得很,他含糊應聲,待咽下后,看了她空空的碗一眼!澳愠哉婵!
“好吃啊。湯頭濃郁但不過咸,蔬菜鮮甜,魚板、甜不辣新鮮又Q彈,吃得出來食材有挑過,不像便利商店的湯都太咸,玉米有時候不甜,我也吃過爛爛的甜不辣!
他“嗤”一聲,瞥她一眼,“你錄美食節目?”
“我是陳述事實!彼纯此媲澳且槐P,說:“像你說我吃得快,其實是因為你還有那一盤米腸和香腸切盤,所以你吃得比我慢!
是,差點忘了還有這盤。周師頤將那盤吃了一半便被閑置一旁的切盤推到她面前。
“真不吃一點?”服務生送上時,已問過一次,被她搖頭拒絕。
“真的不吃。今天看到肉還是沒胃口!
昨日解剖結束,回地檢署后,在地下樓的員工餐廳用餐,見她僅挑菜,沒半塊肉,心里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第一次見到人體解剖時,那血肉模糊的畫面也曾令他連著幾天吃不下半口肉。
他揚起笑,晃晃手中夾在筷子間的香腸片。“那你得再等我一會。”
“沒關系,你慢慢吃!彼f著話,眼睛好奇張望!澳且患铱救獾旰枚嗑W友介紹,人那么多,真的很好吃嗎?”
他知道她指的是哪家,帶著一種近似看戲的表情,笑問:“你現在會想吃嗎?”
她沒好氣。“并不會,好奇問問看而已!
他笑一下。“那家是真的不錯吃,等你想吃肉了,可以去排排看。聽說有客人八點點餐,十二點才叫到號碼。”
“這么夸張啊……”她望向那攤子前的晃動人影,忽瞠圓了眼!澳莻女生好像是火鍋店老板的妹妹……她不是吃素嗎?”
“都有和尚吃肉的新聞了,一個平常的民眾吃肉不特別吧?”
“也是?赡芩皇菐腿速I的,或……噫,那個男生我好像看過……”她認真思索那張俊秀的男性面孔,忽揚聲道:“我想起來了!昨天下午調卷時,有看過那個男人。”
“嗯?!”他好像被勾出了一點興趣。
“就摟著大美女的那個男人,我昨天在法院見過。”
周師頤抬臉,望向她說的烤肉店。人潮不少,但仍能輕易認出火鍋店老板的妹妹,她手長腿長,五官出色,在人群中特別顯眼?戳撕靡粫,才等到摟她腰的男人轉過臉龐——他微訝,是他。
“你不認識他嗎?”他仍看著對面攤位前的男人。
“不認識,只是昨天見過,對他有印象,因為感覺有點嚴肅!
“他是地院的呂彥峰!
章孟藜愣了兩秒,訝問:“呂法官?”
她不過一個新進不久的檢方書記官,甚少在院方走動,每日重復著開偵查庭、整卷、內外勤等工作;工作方面也未有直接接觸,要她認得所有法官的臉孔,目前有困難。
“是,就是他,記住了!彼鹕,道:“走了!
結了帳,見她還杵著不動,他疑惑問:“不是要買棉被和枕頭?”
“對啊,但是我覺得我們應該過去打招呼!
“人家約會,你要去當電燈泡?”說完,長腿一邁,往另一頭走。
也是,她不該當電燈泡;厣駮r,快步跟上他,卻又回首看向那對男女。他們郎才女貌,互動親膩,那么甜蜜。她想,談戀愛真好,何時能輪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