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軒三十三年,春。
春暉宮里,麗妃抱著兒子輕聲哄著,看著他紅潤的膚色、漂亮的眼睛、圓圓肉肉的小手,滿滿的驕傲浮上心頭。
當年,生下龍鳳胎之后,她又誕下一麟兒,取名梁梓杉。
人人都說她有福,連進宮探望的母親也這么說。
約莫半年多前,皇上不時頭疼、胸悶、腹痛、四肢酸麻,病癥多到御醫束手無策,她當時害怕極了,萬一皇上駕崩了,他們母子只能任由皇后娘娘宰割。
是云雪提到大安寺有位老師父醫術很厲害,只是曾立下咒誓,終生不離寺門一步,她花上大把功夫才說服皇上微服到大安寺,不料在那里遇見神醫陸鳴。
陸鳴是個厲害到極點的人物,他不知道皇上的身分,只看了一眼皇上的臉色,便知道皇上是中了毒,他馬上替皇上配了一帖藥。
不過一碗湯藥下肚,皇上那些折騰人的疼痛竟好了大半。
從那之后,陸鳴便三不五時進宮為皇上號脈調養,不僅那些病痛沒再發作,皇上的龍體比起前些年都要好得多,倘若皇上能再撐個十年……她低頭凝睇懷里的兒子,輕輕拍著!澳飼屇愕巧夏莻位置的。”
都說龍鳳胎是喜兆,人年紀大了,對這些事總是特別上心,皇上為沾沾喜氣,經常往春暉宮來。
她是個有手段、有野心的女人,否則也不敢買通魏太醫,做出雙生子這種事兒,她只怕色衰愛弛,皇上再也記不得她,只要皇上肯來,她便有辦法讓皇上獨寵她。
她成功了,從麗嬪到麗妃,杉兒出生后,皇上甚至有意晉封她為麗貴妃,若非皇后娘娘極力阻止……想起皇后,她一雙美目射出凌厲。來而不往,非禮也,聽說東宮太子近來日子過得挺無趣,身為后宮嬪妃,自該為皇后分憂,她該替太子找什么樂子好呢?
站在麗妃身后服侍的云霜、云雪互看一眼。跟在麗妃身邊十二年,麗妃一個眼神,她們就能意會,這女人又想干壞事兒了。
當年閣主將她們風、雨、霜、雪送進宮里,云風善武、云雨善謀、云霜善醫、云雪善文,云霜、云雪成為麗妃得力助手,而云風跟在小少爺身邊,云雨則負責照顧梁梓雅。
這些年,除醫術之外,她們將一身才能盡數教給小少爺,小少爺的智謀雖不及大少爺,但武功學得極好,十二歲的小小孩童若與大將軍對招,怕也能接上五十招。
“母妃,我們回來了!
梁梓雅和梁梓瀚一起走進殿里。
女兒是麗妃最大的驕傲,女兒肖她,貌美無雙,雖然性子驕縱、目中無人,但哪個公主不是這樣?至于梓瀚……當年把他抱進宮,她不是不擔心的,就怕孩子一天天長大,不像爹也不像娘,可意外的是,他越大竟越像皇上。
初時,這令她松了口氣,覺得連老天都在幫她,可是親眼看著他一天比一天更像皇上,她開始害怕了。
她想起那個與太子嫡長子梁鈞沛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小皇孫,想起天龍星降世的預言,想起寧王妃的睿智,想起誕下梓雅后,她立刻派人殺了魏太醫封口,卻發現魏家早已人去樓空……
一點一點的痕跡,讓她無法不懷疑,會不會梓瀚就是當年降世卻被宣稱夭折的天龍星?
“母妃,秋太傅向父王夸贊哥哥,說哥哥很聰明,他做的文章比梁鈞沛要好上好幾倍呢!”梁梓雅一進門就賴到母妃身邊撒嬌。
她本不喜歡哥哥,因為只要有哥哥在,父皇就看不見她了,小時候她總想著,要是哥哥死掉,父皇會不會更寵愛她?可是雨姑姑教導后,她方才明白,若不是哥哥,父皇才不會踏進春暉宮半步,后宮美女多得是,父皇不會多看母妃一眼,他們能過上好日子,全是拜哥哥所賜,因此她心中雖不喜,卻也勉強掩飾幾分。
但今兒個的事,著實讓她太有面子了。
梁鈞沛是太子哥哥的嫡長子,出生時,人人都說他是天龍星轉世,太子哥哥喜愛他、父皇看重他,所有人都哄著、捧著,寵得他眼睛長在頭頂上,連她這個姑姑也不放在眼底,這也就罷了,竟然連他妹妹梁鈞湘也是同樣德性,著實教人暗恨。
“母妃,聽說父皇要賞哥哥呢,說不定晚上會來咱們春暉宮。”
這樣的話并不會教麗妃開心,梁梓瀚確實比一般的孩子早慧,比一般的孩子勤奮,能耐也確實勝出同齡的孩子許多,若非如此,怎能讓秋太傅一眼瞧上,還特地上折子,表明愿意親自教導,皇上是同意了,卻要秋太傅連同梁鈞沛一起教。
梁鈞沛頑劣無比,讓秋太傅頭痛至極,卻還是愿意日日指導梁梓瀚學業,由此可知,這孩子多么不一般,難道他才是真正的天龍星?
天龍降世,除禍亂、定乾坤,橫掃諸國、稱霸天下。
若事實真如她猜測,若梓瀚真是寧王妃所出,若東窗事發……
天!這會牽連到她的雅兒、杉兒,該死的魏太醫,當年背著她到底做了些什么事,她是招了什么鬼到自己身邊?
越想越是驚懼,這個孩子,還能留嗎?倘若早一步除掉他,是不是就不會留下后禍?可皇上喜歡梓瀚,對春暉宮多有恩澤,如果沒了他,皇后會否肆無忌憚地打壓他們母子?
“母妃……”見母妃神色不對,梁梓瀚上前扶著她。
不料麗妃像是看見鬼似的,一把將他甩開。
梁梓瀚反應不及,摔跌在地,他張大眼睛,錯愕的望著母妃,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雖然他明白,母妃生他的時候難產,特別不待見自己,可也從來不曾像今日一般,那眼神像是……想殺了他?
梁梓雅也受到驚嚇,這是好事啊,為什么母妃這樣生氣?
云霜、云雪見狀,心中一突,但仍力持鎮定,向仍坐在地上的小少爺使了個眼色,可是他呆呆的,并沒有注意到。
云霜悄悄掐了麗妃懷中的嬰兒一把,梁梓杉放聲大哭,麗妃這才回神。
她沒有解釋自己的行為,只淡淡的對梁梓瀚、梁梓雅道:“上一天學,也該累了,你們回去休息吧!闭f罷,她抱著孩子往內室走去。
梁梓雅哪肯就這么離開,她非要把事情弄個明明白白,一跺腳,她跟著麗妃身后進屋。
廳中,只剩下梁梓瀚還傻坐在地上,想不通前因后果。
云雪低聲道:“你送小少爺回去,我給少主寫封信!
云霜點點頭,扶起梁梓瀚,輕聲道:“八皇子,奴婢送你回去!
一路走,云霜一路想著,得給小少爺熬一副安神藥,往后,小少爺越出脫、越像皇帝,麗妃必然會越猜忌,唉,也許該讓小少爺多知道一點事了。
梁梓瀚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屋里,他還是想不明白,為什么他這樣努力,還是得不到母妃的歡心?
打開柜子,拿出珍藏的小泥人,他細細輕撫,如果小苒在就好了,她會對他笑,會用甜甜軟軟的聲音告訴他——?
八哥哥不怕,沒人喜歡八哥哥,小苒喜歡。
是啊,他有小苒喜歡就夠了。
染染知道,每個月,宮里總會送來一封信,信中鉅細靡遺地記錄了八皇子梁梓瀚的生活起居及宮中大小事,每次看信時,情緒起伏不大的少主總會忍不住微微勾起嘴角。
但是今天,他的表情好像有點凝重?
她放下手中書冊,坐直身子。
雖然確定她不是神童,少主還是天天把她留在房里兩個時辰,理由是什么?不明!
如果可以選擇,染染寧愿和小翔出去玩飛行傘,再不,跟在臭臉寧叔屁股后面搗鼓那些毒藥,也好過坐在少主身邊無聊。
不過少主堅持,而且司徒先生也說了——?
染丫頭性子討喜,多在少主跟前晃晃,逗得少主開心,也是好事。
什么時候她變成諧星啦?
染染扁扁嘴,湊到少主身邊,和他一起研讀信件。
別罵她不尊重別人的隱私權,這可是少主親口應允的,她可以參與璇璣閣里的大小事,可以看所有的密信,以及從各方呈上來的消息。
信里面那位八皇子梁梓瀚的表現越來越優異,頗得皇上重視,畢竟皇上中年得子,得到的還是顆大珍珠,當然有中樂透的爽快感,給八皇子的賞賜多到令人眼紅。
皇后不是沒使過絆子,但都沒有成功,倒不是麗妃防范得當,而是因為風、霜、雨、雪是自己人,有她們在,皇后那點小手段沒有使轉空間。
可這封信卻寫著動手的竟然是八皇子的親生母親麗妃,認真說來,這其實是件小事,麗妃只不過是推了梁梓瀚一把,也許那天麗妃的大姨媽報到,心情正差,梁梓瀚只是不小心撞到槍頭上。
但這么小的事,雪姑姑會花那么大的功夫細細描述,就很值得商榷了。
染染想不通,再怎么樣不喜歡大兒子,也是親生的吧,何況這是個重男輕女的時代,過去麗妃寵愛梁梓雅卻不愛梁梓瀚,已經頗令人費疑猜,現在又對大兒子動手,著實詭異,不過武姜也是討厭大兒子鄭莊公,疼愛小兒子共叔段,搞到禍起蕭墻,引發戰事,所以后宮的人都很變態的,不能以一般人的角度去思考。
染染想不通的,云曜卻心知肚明,他忖度著,是麗妃有了親生兒子,怕過于出色的梓瀚奪走皇上的疼愛?或者是……梓瀚的容貌已經引起麗妃的懷疑?如果是后者的話,身世之事,再不能瞞著梓瀚。
“請問……”
染染拋出兩個字,溫潤如玉的男子轉過頭,對她微微一笑。
好神奇、好有魔力的笑容,他一笑,她頓時如沐春風、如飲甘泉,心頭那朵花也悄悄地綻放。
仙姿豐采啊,怎么有人可以長成這樣,帥度不到一百分,但眉眼一彎,就讓人覺得幸福降臨。
云曜貪看著她的雙眸,她的眼睛很漂亮,黑白分明、清澈干凈,彷佛空中最燦亮的星子,任陰霾云霧也遮掩不去。
“想問什么?”他問道。
“請問這位麗妃娘娘,是不是梁梓瀚的后娘?”
他臉上的笑容依舊,但心底不免微微一驚,光憑信中的內容她便能猜出端倪?
他笑著反問,“如果是呢?”
“如果是的話,珍珠就得找個好匣子藏起來,隱其光輝、掩人耳目,才能保證不被磨成珍珠粉!
她的形容讓云曜不由得失笑,也只有她會把好好的一句話講成這樣。
“可如果他是珍珠,沒有娘疼、沒有姥姥愛,再不爭取父皇的關愛,日子豈不是過得更加悲慘?”他的話等于間接證實了她的猜測。
“話是這么說沒錯,可在尚無自保能力之前,寧可過得悲慘,也不要過得危險,木秀于林,風必摧之,這話人人都知道,怎么就沒人肯做老二呢?老二哲學才是保命法寶!
“老二哲學?”云曜疑惑地看著她。
她點頭反問,“一座林子,什么樣的樹木會被砍掉?”
“什么樣的?”
“兩種,一種是長得最高最好的,被砍去當棟梁,一種是長得最差最壞的廢柴,被砍去燒火取暖。做人,不要當第一,也不要做最后,中間中間、不上不下,既不遭人妒,也不受人嗤笑,日子自然逍遙。”
“這話有理!
本以為有麗妃護著,瀚弟的日子不至于艱難,怎么說,他都是麗妃的倚仗,日后麗妃要過什么樣的日子,得看他出不出息。
誰知麗妃又產下一子,有親生兒子,自然想為親骨肉盤算,會有這樣的想法是人之常情,也不是什么壞事,但若想過河拆橋,可就不成了。
瀚弟那邊得多派些人,麗妃得防,皇后也得防,而且染染說的沒錯,不上不下,確實能夠保障安全。
信里還表明云風希望再派個高手過去指導瀚弟武功,他武學練得這么好,好到云風無法教導?他肖了父親,是吧?看來他不僅要送個武學高手過去,也要派人教導他兵法。
“所以少主大爺要讓誰去指導梁梓瀚武功?”染染的大眼眨巴眨巴的,那笑容說有多陰險就有多陰險。
“你想推薦誰?”云曜微挑起眉,側眼瞅著她。
“少主認為曹叔怎么樣?曹叔武功蓋世,輕功驚人,他的內力媲美張三豐,武學造詣直逼東方不敗,他只是沒下山去和人比試,否則拿個武林盟主根本是小菜一碟!”
他雖然不知道她說的張三豐、東方不敗是什么人,但他怎會不曉得她在打什么算盤,他用手指敲敲桌面,好笑的道:“曹叔?若曹叔去了京城,誰來督促你練武?”
“有小翔啊,我也不貪多,小翔的武功,我學個五成就好!
好大的口氣,依她那老是耍賴偷懶的性子,便是半成,也甭想學得起來。
“話是這么說,但曹叔的武功比不上云風,讓他去京城,無太大助益。”云曜直言道。何況曹叔是軍中老人,更是父親的心腹,寧王叛亂之后,他就是個已死之人,倘若進京被認出來,不但會連累瀚弟,怕也有性命之危。
染染瞠大雙眼,難以置信的直盯著云曜。
梁梓瀚厲害到這等程度,才十二歲,曹叔就教不得了?文治武功樣樣強,又得璇璣閣全力維護,他是什么身分?先帝遺孤?不會吧,先帝都死了三十幾年了,除非有冷凍精子的技術,否則怎么也生不出來。
不過不管他是什么身分,少主都打定主意要扶持他當下一任皇帝了吧,可是這真的能成嗎?東宮太子年近四十都還沒有龍椅坐呢,何況太子還生了個天龍星的兒子,皇位早晚要落在太子頭上。
這種板上釘釘的事兒,有什么好爭的?會做這種事的只有兩種人,一種是白癡,一種是做足準備的,少主看起來不像前者,那么……他做了什么準備?
“怎么這樣看著我?”云曜饒富興味的瞅著她,這個丫頭越相處越覺有趣,才八歲稚齡,可思考事情時的表情,比成年人更像成年人。
“沒事兒,少主想好讓誰過去了嗎?”
“任其安和楊鼎聞,一文一武。”
竟派出這么大咖的人物,果真是下足重本,嘶——?梁梓瀚到底是什么身分,少主為什么如此看重?染染對他感興趣了。
她的笑,勾起了云曜的愜意,這是種很奇怪的感覺,不知為何,只要她在身邊,他便覺得舒心。
打從離開寧王府的那日起,他便負荷著沉重壓力,有太多事等待他做,他熬著、忍著,他甚至已經遺忘什么是快樂,直到染染這個說話顛三倒四卻聰明無比的小女娃兒出現。
他喜歡逗她、惹她發火,更喜歡她張著亮亮的眼睛不斷對他說話,他知道這種喜歡很奇怪,但他無力阻止,也不想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