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襲來,艷陽湖畔暗香飄動,這是個黯淡無光的夜晚,沒有皎潔明月,也沒有燦爛星光,天幕低垂,墨云卷浪。
艷陽湖湖面涌著潮水,一波一波卷向岸邊,他可以聞得出那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氛。
謝絕了女官們領路的好意,他獨自一人在湖邊站定;仡^望著暗潮洶涌的倚水樓,他微微蹙著眉。
到底該說他來得正是時候,或者正不是時候呢?
湖畔栽植著幾棵橙樹,雪白含苞的花朵已吐露著芬芳,那香氣沁人心肺,格外濃烈醉人。隨手摘下幾朵捏在掌心,將一身從倚水樓染來的濃香抹去。那奇特的香氣帶著毒,卻沒有人知道;他們舉杯慶賀,每次的呼吸都讓毒氣一點一滴溶入血液中。
要來的禍事?lián)跻矒醪蛔,那其實是在他能力之外的事情;這里不是他的國,他也不是這里的匹夫,那么自然也不能用什么“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來拘束他吧?
他唯一能做的事,只是去探望破綠樓里那個可憐的少女──其實即便是那個女孩,也在他的能力之外。
他們太天真了,怎么會以為那位延壽公主從此無災無病,能好好的活下去了呢?
他十二歲就開始行醫(yī)了,若要連那在黑牢中所度過的年頭一并算進去,那就不到十二歲。這些年來,他從來沒有看過任何一個人的身子可以被糟蹋得這樣凄慘可憐,即便是公孫恨那禽獸老頭扔給他的藥人也沒那么慘過。
一個人的身體怎么能夠讓毒物侵蝕、荼毒到那種程度卻還能活著?
五臟六腑全都爛了,渾身的經(jīng)脈堵的堵、斷的斷,也就只剩下那口活氣而已;下手的人若不是恨極了那個女孩,便是蠢極了,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然而,怎么還可能活著?那女孩胸口所僅存著的那一絲脈息怎么還能夠延續(xù)著不停止呢?
他大惑不解。然而更令他感到頭疼的,是他不知道該如何救她。
是的,他想救她。當然不會是因為他還有著什么該死的菩薩心腸,在看過這個世間猙獰丑陋的真相之后,他僅存的那一點點溫情早就死個透徹。
他想救她,只是因為這女孩有著可憐的身世──即將崩毀的國土、被奸人所害的凄涼,這一切與他的過去太過相似。
這女孩雖然很可惜的并不是他要尋找的妹妹芙蓉,但他衷心祈求芙蓉的遭遇千萬不要如她一般。
她并不是芙蓉,只看一眼他就能斷定。女孩的樣貌被毒物侵蝕得很可怕,盡管如此,五官看上去還算清秀,眉兒彎彎,唇兒纖巧,一雙杏仁狀的眼睛,即便像他這樣對人的皮相沒什么知覺的人也知道,女孩健康的時候大約會是個好看的女孩,卻不是芙蓉。
芙蓉像極了母親,是那種光是看著便會忍不住屏住呼吸、天仙似的美貌。在她三歲的時候已經(jīng)有那種美麗,現(xiàn)在她都十九歲了,一定出落得更驚人了吧?如果她臉上的人皮面具已經(jīng)掉了的話……
芙蓉……你到底在哪里呢?當年你跟著雪果嬤嬤究竟去了什么地方?這些年又過著什么樣的日子?
會不會也像那少女一樣,落入歹人的手中,過著生不如死的生活?
想到這里,他的眼神陰暗,凝玉般的臉冷若冰霜。他不會允許的,他絕不會允許任何人那樣對待芙蓉──
突然,湖面凌空卷來一道黑影,來人速度極快,轉(zhuǎn)眼已在他身邊站定。
“她在那里!鼻嗄曛钢凭G樓。
湖畔垂吊的燈籠映照著青年俊朗的面孔,他認出這是早晨為他們駕車的青年,看來此人不但騎術一流,連武功也極為出眾。
“她吃了飯、喝了湯,而且睡著了!鼻嗄隊N爛地笑著!耙灰?guī)闳タ?我(guī)闳ィS墨就不會罵人了──唉,我不能去了,馬兒們?nèi)荚诘任,時間真是緊迫得很……”
他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白日所見到的他,原來還算是憔悴黯淡;此刻再看這青年,可比白日所見要俊朗秀逸幾分,眉目間透著股天真爛漫的奇特神采。
他說著說著,蹙起了眉,極為苦惱,眉頭一下舒展開來,一下又緊皺不已!翱墒请S墨很兇,你就算打得過她也別跟她打好不好?隨墨兇是兇,心腸是很好的!
“……”這跟他有什么關系呢?瞧他絮絮叨叨得似個老頭,說起話來顛三倒四。
辛無歡忍耐地繼續(xù)打量他。這人是個傻子,一個騎術極佳、武功卓絕的傻子──淼森跟熾磊也是傻的。原來人換了地方,真的連腦袋也會換;這里的風水特異,養(yǎng)出來的人全都怪不可言。
“來祁寒關的時候幫我?guī)юz頭,我最愛吃這里做的饅頭──雪點雕它們?nèi)荚隈R廄里,我待會兒不帶它們走,一定會被大大的埋怨。唉啊,管不了那么多了,時間真是很緊迫呢!
“……”雪點雕是什么東西?人名嗎?還有什么饅頭……真該學學怎么做治腦袋的藥,這里的人挺需要的。
青年交代完,轉(zhuǎn)身就要走。
“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嗯……名字……他們都叫我啥?”
“……”
“呃……疾風,宇文疾風!鼻嗄挈c點頭,耳畔似乎聽到什么聲音似的側著頭!拔业鸟R又在叫我了,我得走了!彼麚]揮手,一晃眼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里的人,怎么全都怪得這么厲害?搖搖頭,他漫步往破綠樓的方向行去。
希望那女孩只是身體有病,而不是連腦袋都有。凰娴牟粫鲋文X袋的藥啊。
***
“隨墨姑娘,太醫(yī)院的東方冶大夫與醫(yī)事局的韓寶笙大夫求見。”
殷隨墨眉頭輕蹙,回頭望著已沉沉睡去的延壽,示意侍女們不要多話,轉(zhuǎn)身快步踏出寢室。
“隨墨姑娘!眱擅t(yī)者見她出來,紛紛屈身行禮。
殷隨墨雖然名為公主的貼身侍女官,但其實她是十二領主之一;殷氏一族的長女,論起資格也是個堂堂公主,但她自幼伴隨在公主身邊,公主發(fā)病后她便自愿擔任女官長住在宗殿內(nèi),照顧久病不愈的公主,不離不棄已十余年;這樣的殷隨墨還是個武學高手,統(tǒng)領著宗殿內(nèi)由女官們所組成的“飛鳳營”。如此身分,宗殿內(nèi)的人對她素來總多了幾分敬仰。
“東方先生、韓先生!彪S墨屈身回禮!吧钜箒碓L不知所為何事?”
東方冶是個年過半百的白發(fā)老者,盡管已近花甲之年,卻是鶴發(fā)童顏、溫文儒雅。東方大夫向來受人景仰──即便他擔任公主的主治大夫已經(jīng)十余年,卻從來沒能讓公主稍稍好過些。
韓寶笙是東方冶的門生,年紀很輕,相貌俊逸出塵,素來有東海第一美男之譽;而且他還曾到中土習醫(yī)數(shù)年,見識廣博且能言善道。不過……今日在宗殿上險些被宗主砍頭的就是他。
沒被砍頭實在可惜,這兩人這么多年來真是讓公主吃了不少苦頭。
東方冶微微一笑!皩傧侣犅劰鼬P體初愈,于是帶著寶笙前來探訪,想為公主診脈!
“診脈?”隨墨搖頭!澳銈兠魅赵賮戆。公主精神很好,也吃了些膳食,眼下已經(jīng)歇息了!
“隨墨姑娘,你們?yōu)楹巫尫戮G樓門戶大開?夜里風寒露重,這對公主的身體有損──”
“這是辛大夫交代的。隨墨不懂醫(yī)術,不過辛大夫有起死回生之能,他說的話想必是不會錯的!
韓寶笙臉上一紅,薄唇微抿道:“那是因為家?guī)熗獬,倘若家(guī)熢诖,公主──?nbsp;
“倘若東方先生今夜也沒回來,公主此時已下葬!
東方冶與韓寶笙一愣,沒想到她竟會說得如此……無禮!
隨墨寒涼的眼神掃過他們,只淡淡揮揮手!翱傊饕呀(jīng)睡下了,兩位想診治公主的話,請等辛先生回來再說!
“不成!睎|方冶凜起臉,向來溫文儒雅的他此刻卻顯得異常固執(zhí)!皩傧?lián)墓鼬P體受損,無論如何都必須為公主診療,否則如若公主有個什么閃失,隨墨姑娘可愿承擔責任?”
隨墨微微瞇起眼,高傲的下顎微微抬高!笆,隨墨一力承擔。這樣兩位先生可就沒有話說了吧?”
“殷隨墨,你太不近人情!家?guī)熌颂t(yī)院之首,他不遠千里、風塵仆仆趕回來,猶自擔心著公主的身體,連歇息半刻也無便趕著前來探視,你竟敢拒我們于門外?!”韓寶笙大怒。
竟敢?隨墨冷眼望著韓寶笙,倨傲地微微昂起下顎。你還可以再囂張一點,看看什么叫做“竟敢”。
“寶笙,不得放肆。”東方冶示意韓寶笙住口,自懷中掏出一個錦繡小盒!半S墨姑娘,這是老夫自寒山采回的千年雪蓮,有起死回生、延年益壽之效;唯雪蓮無法承受熱氣,再過一時半刻便要凋謝,如果此時不讓公主服下,這千年雪蓮便毀了,請您無論如何必得讓在下見公主一面,伺候公主服下這雪蓮,如此一來,公主的身子才算真正大好。”
錦盒打開,盒中果然放置著一朵雪白如玉的小花,花朵不過嬰兒拳頭般大,模樣晶瑩如玉,在燈光下閃耀異彩。
“這……”
韓寶笙見隨墨露出猶豫神色,連忙開口:“在下與家?guī)熐皝碇,已問過宗主大人了,難道你連宗主的旨意也要違背?”
“隨墨,外頭是誰?”寢室內(nèi)的延壽被他們爭吵的聲音吵醒,悠悠問道。
隨墨轉(zhuǎn)身拉開紗幕說道:“稟告公主,是東方冶與韓寶笙兩位大夫前來求見!
聽到這兩人的名字,延壽蹙起眉,過往的所有不愉快回憶全回來了。“我不想見他們,請他們回去吧!
“你們聽到了,公主說──咦?!”隨墨回身,卻發(fā)現(xiàn)東方冶與韓寶笙竟趁著她說話之際已來到公主寢室門口,隨墨大怒屈爪襲來!胺潘粒]有公主的允許,你們好大的膽子!”
韓寶笙的動作極快,在隨墨鷹爪臨到跟前之際,先隔空點住她幾處穴道,隨墨身子一軟,隨即癱倒在地。
“韓寶笙、東方冶!你們竟然──快來人!快來人!”隨墨驚得傻了,她沒想到他們竟然突然對她動手!
“住口!表n寶笙有些慌張,他點穴的手法并不熟練,而且要點住“啞穴”是很難的功夫,他始終沒有學會,情急之下他只能狠狠地摑了隨墨兩巴掌!翱熳】!”他情急之下氣力使得太大,竟讓隨墨暈了過去。
“隨墨!毖訅勐冻鲶@詫表情,然而她并沒有大叫,這時候大叫也已經(jīng)太遲。她蹙著眉,眼神幽暗!澳銈兿敫墒裁矗俊
東方冶淡淡看了隨墨一眼道:“得罪了。老夫也是逼不得已,公主只是回光返照,此刻再不替公主續(xù)命的話,公主必死無疑。延壽公主,屬下為您診治多年,您該不會連我也不相信吧?”東方冶嘆口氣,將手上的錦盒遞到她面前!罢埞鞣卵┥,這才能治好公主的病。”
望著東方冶那張斯文和藹的臉,延壽突然感到背脊一陣寒涼。
這么多年來,她一直對這男人言聽計從,無論他要她吃什么、喝什么或者不吃什么、不喝什么,她從來沒有懷疑過他;但此時此刻,僅只是這樣望著他,她已經(jīng)感到一股惡寒,一種由心底所生出的厭惡、恐懼之感。
“公主,請服下吧!
隨墨被打暈,想必他們也已將侍女們?nèi)歼惩耍丝讨皇O滤萝妸^戰(zhàn),然而她并不害怕,只覺得惱怒。他們到底把她這個公主當成了什么?他們在她身上試藥,試了又試,卻從來沒有成功過;好不容易她從鬼門關活轉(zhuǎn)回來,他們又來這里逼宮!
“東方冶,你……到底有沒有把本宮放在眼里?”語氣雖輕,語意卻重,延壽凜著臉,眼里洶涌著怒火。
東方冶一愣!小女孩怎么突然間長大了?過去那個貪生怕死、言聽計從的蠢女孩呢?
“公主何必多疑?師父他──”
“閉嘴!睎|方冶知道,從公主身上所散發(fā)出來的怒火清楚的知道,他們已經(jīng)不能再左右她;此刻言語已屬多余,這一役,不是她死,就是他們亡。
“老夫只想知道,公主是要自己吃?還是希望屬下動手?”他這么問時,清俊臉孔上罩上了寒霜!皩傧乱呀(jīng)遣走所有侍女;還有,太醫(yī)院跟醫(yī)事局的人守在樓外,任何人都不得進入──其實這也是多此一舉,所有人眼下都在倚水樓爭看神醫(yī)風采,誰又會想到你這死里逃生的病公主?”
“你……膽敢如此放肆!”
“收起你這一身公主的傲慢吧。說難聽些,此時此刻的你不過是老夫的俎上肉,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罷,已經(jīng)由不得你作主!
宇文延壽抿緊了唇。她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但她知道自己這次大概是在劫難逃了。東方冶敢這么對她說話,就表示已經(jīng)豁出性命,今夜她必然得死在這里。
然而他們或許可以殺死她,但休想她會這么輕易就范。她高傲地昂起頭瞪他,咬牙冷笑道:“我勸你把懷里的刀子掏出來,那會直截了當?shù)枚。要我乖乖聽你的話服毒自盡,那是萬萬不能的!
“不能也得能!睎|方冶撲過來,顧不得身分姿態(tài),使勁將她按在床上。他小心翼翼地將錦盒端到她唇邊!肮,你何必跟自己過不去?請體諒在下一番苦心,乖乖的吃下這朵雪蓮吧。吃了之后,你將會神清氣爽,恍若重生,這樣所有的人才會知道屬下才是真正的神醫(yī)!
直到這種時候,他還睜著眼睛說瞎話?延壽倔強地別開臉,牙關緊閉,無論如何就是不肯開口。
“寶笙,快過來撬開她的嘴!
“是!”韓寶笙聽命,上前一手按著延壽的額頭、一手死命握住她的雙頰!翱鞆埧!”
延壽死命掙扎,努力想掙脫他們的掌握,她眼前浮起了水霧。韓寶笙的手力氣好大,她覺得自己的頰骨就要被掐碎──
“哇啊!”突然,韓寶笙爆出慘叫。
壓力頓減,延壽驚喘著不住顫抖,她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
“誰?!”東方冶驀然回頭,公主寢宮內(nèi)不知何時已多了一名年輕男子。
他,身材修長俊逸,臉龐光潤如玉。
“你是誰?老夫從未見過──”東方冶突然微微抬起下顎,瞇起了眼!澳憔褪莻髡f中的神醫(yī)辛無歡?”
“痛。⊥窗!”韓寶笙哭號著在地上打滾,看不出來到底中了什么暗器。“師父救我!”
“你到底對我的徒兒下了什么毒手?”東方冶蹙起眉,不敢靠近韓寶笙,深怕他身上有什么古怪。
辛無歡竟連理都不理會他,逕自走到階下,細細察看了暈倒在地的隨墨,隨手點了她幾處穴道;隨墨隨即睜開雙眼,眼睛一睜開,便駭然躍起!肮!”
東方冶愕然,殷隨墨的武功極高,統(tǒng)領著整個飛鳳營的她,論武術,在宗殿內(nèi)可排入前十名,若不是突然發(fā)難,他跟韓寶笙兩人哪里會是她的對手。如今大勢已去──他突然轉(zhuǎn)身,掐住延壽的臉,延壽一時措手不及,牙關已開!
“吃下去──”
身影飄忽如鬼魅,是她驚訝之際看錯了眼?還是他真的動作快得如閃電一般?
錦盒落入辛無歡手中。“這么好的東西,你自己吃吧!毙翢o歡冷笑,將錦盒往東方冶口中一倒,呆若木雞的東方冶自喉嚨深處發(fā)出恐怖的聲音,身體卻是怎么也動不了。
辛無歡朝他身后一拍,東方冶猛地一跳,突然重獲自由,他雙手死命掐住自己的脖子,嘴里發(fā)出呴呴怪聲,模樣怪異至極。他看一眼辛無歡,眼神又驚又怕,半晌之后,終于霍然轉(zhuǎn)身逃出破綠樓。
“師父!師父!救救我啊!師父!”躺在地上不住翻滾怪叫的韓寶笙哭叫掙扎著,卻只能眼睜睜地望著東方冶棄他而去。
“你真該死……”腳步聲響起,隨墨的身影已在他跟前,她臉上火辣辣的兩個五指印泛起青紫色。
“饒命……饒命啊!隨墨姑娘!小人……小人也是逼不得已的──!”
“我本來應該一掌殺了你!闭f這句話的時候,隨墨眼中殺氣陡生。她深呼吸一口氣,眼神黯了黯,想必是費了極大的力氣才能控制住自己!暗裟闼懒耍@世上就再也沒有真相。所以你放心,你這條狗命暫且保住了──”
“感謝隨墨姑娘不殺之恩!感謝隨墨姑娘不殺之恩!”韓寶笙又痛又喜,臉上的表情錯綜復雜。
“但,”隨墨上前揪住他的頸項,惱怒地揮了兩掌。“該我的,你還是得還。”刷刷兩聲脆響,韓寶笙的痛呼隨即響起。
韓寶笙白凈的臉上多了八道血痕,他那張引以為傲的俊臉已經(jīng)毀掉了。
***
辛無歡坐在窗下,歪著身子倚靠著墻,那雙流動著燦光的銀眸微合,像是在閉目養(yǎng)神。
她心里百轉(zhuǎn)千回,望著這陌生、卻又對她有救命之恩的男人,忍不住微微蹙眉!靶料壬埖綄媽m外歇息!
“這里很好!
……對誰很好?延壽不悅地抿起唇瓣呼喊:“蕊兒?繡童?”
“她們被支開了。公主貴人多忘事,你不是已經(jīng)差遣隨墨去尋人了嗎?”
“本宮身邊無女官相陪,辛先生在此與禮不合──”
微微睜開一只眼睛,其中銀芒流動,映著溫暖的紅燭,他臉上有抹似笑非笑的表情!肮髟摬粫桥铝嗽谙?”
延壽沒答話。這么無禮的言語不該從一個大夫口中說出來,但辛無歡顯然不是尋常的大夫。
她索性也閉上眼睛,不去理會他,只希望隨墨早些回來,讓他們不用再如此尷尬地單獨相對。她討厭辛無歡眼中那種嘲諷的光芒,更討厭他露出那譏誚的神態(tài),她是丑,丑得無能為力,但,那又怎樣?
她是宇文延壽,東海之國的公主,一個一生都在與病魔糾纏、隨時都會隨風化去的不祥之人;她習慣了旁人對她投來同情理解的眼光,那些眼神像是刀子似的一次又一次凌遲著她。
她又病又丑,徒有公主的頭銜,卻是個病得不肯死的妖怪。
盡管她的四肢在“死后”已經(jīng)消了肥,白嫩白嫩得像是豆腐一樣的皮膚泄氣似的干癟了下來;她的臉又干又澀,顴骨與額頭高高隆起,雙頰卻強尸似的塌陷著;她的手交錯著放在自己的腹部上頭,感覺那里像是懷胎十月,有個又大又硬的圓肚子。還有,她那少年白的頭發(fā),隨時都會一把一把掉落,露出難看的頭皮。
她很清楚自己的模樣,也難怪眼前瀟灑俊朗得神仙都難比的辛無歡會露出那種神情。在他眼里,她必然是丑不堪言。然而他又不得不留在她身邊,只因為她的父親──宗主宇文祥瑞──不合理的命令:救不活公主就得死。
所有的人都怕她,就連那些長年隨侍在她身邊的宮女們也一樣;她活得那樣畸形,幾次走到生命盡頭,卻總是又奇跡似的活返回來;她的樣子一天難看過一天,只剩下那雙籠罩著死氣的眼睛還閃動著微弱的光芒。
她應該活得更像個病人,虛弱、無力、滿懷悲傷,然而她卻不愿意。
上天錯待了她,因此她更要活得高傲自負,嘲笑無眼的老天。
思及此,她微微昂起下顎,就算自己真如此丑怪又如何?這人是個大夫,大夫有何權利批評病人的美丑?
看到她充滿挑戰(zhàn)的姿態(tài),辛無歡有些好笑。這女子倒是很有骨氣,已經(jīng)落魄到這種地步了,居然還有那種驕傲的容顏。
她都已經(jīng)快死了。
他十二歲開始行醫(yī),看過無數(shù)將亡者,她身上就有那種即將死亡的氣息──混濁、污穢、周身帶著濃濃的死氣。他幾乎可以看到她身后的陰影里矗立著由冥域前來拘魂的陰差,以及鐵煉嘎嘎作響的怪聲。
這女孩快死了,就算是他──有著「圣手”美譽的辛無歡也束手無策。
他很想同情她,還這么年輕,卻受了那么多折磨;還這么年輕,命火卻已經(jīng)燃到盡頭,然而他沒有辦法。
他所有的同情心都已經(jīng)被摧折得半點不剩;在他眼里,躺在他眼前的不過就是一具將亡者的身體罷了。直到他看到延壽那一臉的倨傲,充滿挑戰(zhàn)的眼神冷冷瞅著他,仿佛正問著:你想怎么樣?
他還能怎么樣?不就是坐在這里等她死嗎?
他們兩人就這樣對峙著,空氣中凝結著層層寒冰,幾乎可以吐氣成霧。
一個醫(yī)者、一個病人,雖然是陌生人,但這層關系應該讓他們擁有起碼的默契,但此刻他們面對著彼此,卻完全忘了這一點。
認真要說的話,他們此刻的關系,說是仇人好像還稍微妥切些。
“公主!
突然,荷新踏入了寢宮,她身后跟著幾名陌生的武士,他們?nèi)蔽溲b,模樣看起來雄壯威武,然而宗殿內(nèi)的武士們從來不曾穿得這樣正式。
“荷新?”延壽不由得笑了起來,有種松了口氣的感覺。終于看到自己熟悉的面孔,不需要再跟辛無歡單獨相處,不用時時提防著會從他那流動著燦光的眸里看到厭惡。
荷新是之華姊身邊的貼身侍女,之華跟圣衣來探視她的時候,荷新也會來。荷新總是悄悄地遞些點心讓她解饞,俏皮的眼兒水汪汪地眨著,訴說著她們之間的小秘密。
“怎么來了?是之華姊命你來的?”
“是。”荷新垂首,她的眼飄向倒在一旁、兀自瑟瑟發(fā)抖的韓寶笙;霎時,她身子微震,俏臉上罩上寒霜,氣急敗壞地吼:“這里發(fā)生了什么事?!怎么韓大夫倒在這里無人聞問?!”
聽出荷新聲音里的怒意,延壽微怔,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辛無歡,詫異地從他那雙流動著燦光的眸中看出殺機。她張口想說什么,荷新的速度卻遠比她更快。
“殺了公主!抓住辛無歡!”
延壽錯愕得沒法反應。那是荷新說的話?!她真的說“殺了公主”這四個字?!眼前這面目冷峻無情的女子真的是以前那個說起話來總是細聲細氣、小臉兒上總掛著俏皮笑意的荷新嗎?
因為她死過一次,所以醒過來之后這世界全都轉(zhuǎn)了樣?
沒人理會她這個病公主腦袋里究竟在想什么,全副武裝的武士甚至懶得先動手殺她──畢竟她又能跑去哪?他們一擁而上,摩拳擦掌對著「看似”文弱的辛無歡大夫。
是的,“看似”文弱。
誰會想到這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夫竟會有那么快的身手、那么狠毒的手段──
八名武士一起出手,八名武士一起倒下。
荷新嚇得傻了,連忙扶起倒在地上的韓寶笙;或許是驚嚇中所激發(fā)出的神力,單憑荷新這個弱女子,拖著一個大男人,竟也能走得那么快!八名武士才倒地,他們已經(jīng)踏出寢宮。
辛無歡的速度更快。藍袍風動,已經(jīng)攔在門口與荷新過招。
延壽沒注意到他們?nèi)绾芜^招,她的身子抖得像是寒風中的落葉。望著倒在地上的八名武士。他們怎么了?方才韓寶笙倒在門外,她沒看到他的慘狀,然而這八個人就躺在她跟前。
時間到底過了多久?她不復記憶。眼前的景況太凄慘,震得她的心簡直要從口里跳躍出來逃走。
“好狡猾的小姑娘。”辛無歡空手而回,手里拎著韓寶笙多挨了好幾指的身體;此刻的韓寶笙已無法叫痛,他翻著白眼、口吐白沫,手腳不住抽搐!坝米约旱膼廴水敁跫?我還以為她應該愛得更激烈些!
延壽驚嚇得說不出話來,顫抖著唇,驚恐地望著躺在地上不斷翻滾哀號的武士,他們看起來狀極凄慘,像是正有人拿著刀子在凌遲他們似的。“你……殺了人……”
“我?”辛無歡挑挑眉!拔覜]殺人,他們還活著!
“他們現(xiàn)在這樣子與死何異?”延壽蹙起眉,冷漠的臉上透著股厭惡。與死亡相處十多年的她并不畏懼“死”,但她無法見人如此受苦。
“每個人最后都是要死的!彼麌@口氣,俊美無儔的臉孔帶著幾絲譏誚。“你害怕?”
“本宮不怕死,但厭惡你的手段。身為醫(yī)者,我以為你該有點慈悲心!
“慈悲?”他想了想,決定從善如流。
他上前,再度點住他們身上的幾個大穴,那武士們果然不動了,直挺挺的躺在地上像條死魚。
她感到頭皮發(fā)麻,恐怖的感覺從腳底一絲絲往上竄,渾身像是泡進冰水里似的抖個不停。
“他……他們的……眼睛……”
躺在地上的武士眼睛骨碌碌轉(zhuǎn)個不停,速度之快,根本不像活人能做出的動作。
“眼睛也不能動?”無歡呼口氣搖搖頭!拔蚁胂搿B眼睛也不能動的話,嗯……四白、瞳子膠、絲竹──”
“住手!”眼看他又翻起手要點穴,延壽連忙大吼,心里一急,身體不由自主地便彈跳起來,整個人伏在床上不住喘息,卻還是掙扎著往前爬!翱熳∈帧
無歡微微蹙眉,扔下躺在地上的兩名武士,眨眼間已經(jīng)來到她身邊扶住她,柔聲道:“別亂動,你這一身亂七八糟的經(jīng)脈可禁不起!
“你……殘酷!毖訅圻B忙使勁想撥開他,然而螳臂擋車也不過如此,她虛弱地拍著他的手臂,而那完全看不出有抵抗的意味。
“你知道他們是來殺你的吧?你剛剛聽到了,‘殺了公主’。”他輕聲開口,那雙神秘的瞳靜靜地凝視著她,瞳里慢慢流動著燦光,如夢似幻。
“知道!毖訅叟χ纹鹱约,努力不讓自己被那雙眸子迷惑;她是如此的專心,連說話都變得迅捷清晰!八麄冎皇鞘苋酥,而且我相信如果真的有機會,他們會給我一個痛快。”
“所以說如果有人要殺你,你就會乖乖的引頸就戮?因為他們也是迫不得已?”辛無歡好笑地望著延壽那張慘白的臉,她的唇顫抖得那樣厲害,好像那些人是她親手殺的。
“不……當然不是。但這樣……這樣折磨他們太……太殘忍!
“嗯,原來如此。公主是嫌棄在下手段太毒辣?這個好辦!
他說著,身形別地消失,一轉(zhuǎn)眼,地上三、四個人全被點中死穴,當場斃命;再一轉(zhuǎn)瞬,八個人死得精光。
延壽傻了,怔怔地望著躺在地上的尸體,他們的肢體曲成詭異的姿勢,任何一個還活著的人都不可能擺出這樣的姿勢;而他們的臉孔猙獰扭曲,顯然死前受了極大的驚恐與折磨。
吐出一聲破碎的嗚咽,她再也說不出任何話。
無歡背對著她,背影挺拔修長。“從來沒見過死人?嗯?”
他可以理解。這地方據(jù)說夜不閉戶,從來都是太平康樂,在這種地方大概就連死只小貓小狗也是了不得的大事吧?他自然不同,他看過太多的死人,而且……有許多都是死在他手上。
“死亡”這兩個字對他來說早已經(jīng)麻木了,不過他還記得第一次醫(yī)死人時內(nèi)心所遭受的巨大沖擊與震撼,因此他愿意破例多開導開導這位樣子看起來高傲、內(nèi)心其實單純又愚蠢的笨公主。
“我只是覺得任何對生命沒有半絲尊重的人該受到懲罰。他們不知道臨死之人的內(nèi)心有多么恐懼、驚怕,所以他們理當也要受到同樣的對待。而且……”他頓了頓,回過身來望著她!斑@不是什么可怕的事,你很快就會習慣了!
習慣?!延壽露出恐怖的表情瞪著他,他剛剛真的說“習慣”這兩個字?
這魔鬼,居然習于殺人!他草菅人命,手段是如此的殘酷無情。
她以為左右二使前往中土是為她找大夫,然而他們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帶回來什么?這人甚至不是殺手,他是惡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