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智告訴賀關,他不該出現的。他還沒想好怎么解釋自己的身分,還沒找出洽當說詞,讓陸溱觀不至于做出多余聯想。
但黃宜彰的笑臉太猥褻,黃宜彰的舉止太做作虛偽,還有,陸溱觀過度燦爛的笑臉……礙了他的眼。
所以他忍不住,所以他不考慮后果,直接走到她跟前。
這不像賀關,不像走一步看三步,不像行事舉止都要確定再確定的蜀王會做的事,然后……事情的發展跟想像中一模一樣……
陸溱觀愣住、黃宜彰驚嚇,兩人有志一同地盯著他的臉,眼睛都忘了眨。
幸好,水水對他發出首波熱烈歡迎。
她的眼睛閃亮,如同兩顆閃爍寶石,把他硬硬的心肝盯成軟棉花。
水水朝賀關伸出手臂,熱烈呼喚,「叔叔!」
賀關想也不想把人抱起來,她嫩嫩胖胖的手臂圈住他的脖子,小小的頭顱在他頸窩間鉆著,鉆得他的表情柔軟。
「叔叔,水水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水水連聲喊道。
她說得陸溱觀生出微微醋意,也說得賀關滿肚子歡喜,至于黃宜彰……誰在乎他怎么想。
「叔叔想不想水水?」水水捧住賀關的臉問。
賀關笑了,回道:「想。」
養孩子就該養這么可愛貼心的,如果可以的話,他愿意用十個阿璃換一個水水。
直到這時候,黃宜彰才反應過來,他連忙躬身道:「草民拜見蜀王!
蜀王?這話往陸溱觀的醋意里加了料,讓她直接升級為驚懼。
他是賀關?蜀王?皇上的親弟弟?是……害死她爹娘的家伙?
驚濤駭浪在胸口拍打,無數情緒在攪和,一時間她只能愣愣地盯著賀關,說不出半句話來。
怎么會……相隔多年后,又有了牽扯?
她是打死都不愿再見這個人的啊,她阻止不了自己遷怒,就只能逼自己不看、不想,她與他本就是云泥之別,本就是永遠碰不到一塊兒的兩個人,為什么又撞到一塊兒?
他知道她的,對嗎?
所以讓她上馬車,所以讓她醫治阿璃,所以季方強力推薦蜀州,所以……半價購得屋宅?
從見到他之后的所有事全是他的手筆?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感激?不需要,她治好阿璃、他為她辦妥三件事情,兩人是等價交易。
彌補?更不必,爹娘的命,不是他做任何事可以彌補的。
她知道天家無親情,奪嫡爭位很血腥,但爹只是個大夫,沒道理卷進去,而娘在爹死后,身子早已支撐不住,卻為著搶救他的妻兒,耗盡心血。
當然,不是他的錯,要怪就該怪那些不擇手段的壞人,只是她的爹娘何辜?她又何辜?為什么他們謀位奪利,卻要害了自己的一生?
所以她必須找個人來發泄、來怨恨,她不知道壞人是誰,只能把所有怒氣集中在蜀王身上。
不理智?是啊,愛恨這種東西本就不理智,何況她為什么要逼自己理智?她就是要一路恨著他,就是要以此為力量,不停地往前跑。
她懷著這股怨恨,順理成章地過了這么多年,誰需要他的彌補?
陸溱觀很生氣,氣他出現、氣他是蜀王,她怒瞪著他,眼底浮起一抹可疑紅絲。
沒想到賀關居然說:「回家!
回什么家?回誰的家。扛擅窗言捴v得那么曖昧,好像他們是親人,或是有什么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似的。
他的話,惹得陸溱觀更加怒火中燒,她直覺又任性地回道:「不要!
賀關看看陸溱觀,再看看黃宜彰,他看著陸溱觀的眼神是無害的,但看向黃宜彰時,讓黃宜彰不自禁打起寒顫,彷佛身子被銳利匕首劃過似的。
「不合適!官R關冷冷地又道。
不合適什么?合伙制藥?他派人暗中盯著她?
可惡,關他哪門子事,誰需要他多嘴!
「合適得很。」陸溱觀回得斬釘截鐵。
莫名地,她的話再度惹惱了賀關,讓他的胸口悶上加悶,他再說一次,「回家!菇又е苯幼叱銎废銟谴箝T。
看著賀關的背影,陸溱觀傻了,他是不是忘了,他懷里抱著的那個,可是她的女兒!賀關腳步飛快,因為她那句「合適得很」,他心里窩著一把熊熊燃燒的火。
他聽不見陸溱觀在身后大喊,看不見路上行人對自己側目,他就是走著,似乎想借由雙腳的快速移動,平撫胸口那把火。
陸溱觀傻了,他這是在做什么,是要綁架水水逼她妥協嗎?
憑什么?他憑什么決定她要做什么,憑什么改變她的人生?她的人生已經因為他改變一回還不夠?
「陸姑娘,水水她……」
黃宜彰的聲音將陸溱觀從茫然中喚醒,她連忙道:「明天我再到鋪子里簽契書,今兒個多謝黃東家!箒G下話,她追上賀關的腳步。
正在和文二爺說話的季方見狀,也飛快下樓,追在陸溱觀身后跑出品香樓。
文二爺看著幾人離去的方向,嘴角微勾,事情發展真是越來越有趣了。
「叔叔,我們要去哪里?」
離開品香樓后,發現陸溱觀還沒出來,賀關在距離十尺處等著。
「回家。」
「回我家嗎?」
「嗯。」
「叔叔,你肯定得到我家看看,我家可漂亮了,前院有一棵樹干很粗很壯的老桃樹,茵姨說,要讓魏旻給我做一架秋千呢。我家后院養了一窩雞和兩只兔子,娘又讓人蓋三間豬圈,我們家養豬可不是為著貪吃哦,娘說要練習剖腹產……」
她嘮嘮叨叨地說著話,即使賀關半句都沒接,她一樣講得精彩熱烈,于是被陸溱觀的疏離冷凍的心,又因水水的熱情消融,使得他心頭的憋悶稍微舒緩了幾分。
陸溱觀從品香樓跑出來,看見她的身影,賀關轉身就走。
水水朝娘揮揮手,拉出一個甜笑,繼續同賀關說話,「哥哥身子好些了嗎?」
這才是月余不見應有的親切熱絡,賀關硬硬的嘴角微彎。「好多了。」
「他有沒有每天運動?」
「有!
「有沒有吃多一點、胖一點?」
「有!
「太好了,我就知道叔叔最會照顧人!
老實說他還真沒照顧兒子什么,最會的就是嘲諷兒子、激怒兒子,但水水真心實意的夸獎,讓他覺得好窩心。
接下來水水告訴賀關她這陣子做了什么事,家里、學堂的生活……鉅細靡遺。
「娘叫我別和李成功較勁兒,可他就是愛找我比賽啊,我也很煩,只好一直跟他較勁。叔,你有沒有法子呀?」
「有!
明天讓人去找李成功「談談」,談不攏的話,他會直接讓他變成李失敗。
「那可太好了。他老說他家銀子多,可銀子多了不起嗎?」
「沒有!
「我也這么覺得,我有個了不起的娘,了不起的叔叔,了不起的哥哥,了不起的茵姨,了不起的魏旻,我有一大堆、一大堆的了不起!
「是!
水水一串兒、一串兒地說,賀關一個字、兩個字的回答,兩人倒也「相談甚歡」,誰也沒有回頭看一眼被氣到快冒火的陸溱觀。
他憑什熟門熟路地往她家方向走?難道她是半價買下的,他就擁有半座宅子的所有權?想都甭想,那是她的房子、她的家!
她越走越快,走得氣喘吁吁、狂飆汗,可惜腳比人家短,賀關走一步,她得跨兩步,就算小跑步,也只能勉強跟在他身后。
就這樣,陸溱觀跟著賀關,季方跟著陸溱觀,一串人飛快往前走。
季方沒有火眼金睛,卻也可以輕易看見陸溱觀頭頂冒出熊熊烈火,他很不想這樣說,但他真的覺得主子爺……慘了。
就在賀關走到陸家大門前時,陸溱觀再也忍不住,揚聲大喊,「賀關,你給我站!」她打死都不讓賀家人踩進大門一步。
賀關停下腳步、轉頭,對著滿面怒火的陸溱觀。
她提起氣加快速度沖到他面前,揚起頭,怒道:「你是什么意思?」
賀關皺眉,疑惑地看著她,他并沒有什么意思啊……過了好半晌,他才想起自己在品香樓對她說的話,原來她指的是那個啊。
他認真地又說了一次,「你和黃宜彰不合適。」
又講這個?她愛跟誰合作,他有什么資格干涉?
「適不適合你說了算,你以為你是誰啊,我是你的屬下還是奴才嗎?」她抬高脖子,用力一哼。
「黃宜彰有姨娘通房,庶子庶女,黃家后院比程家更麻煩!官R關用盡耐心,說起來他以往從不對任何女人做任何解釋。
自從他出現、自從知曉他的身分,陸溱觀的腦袋已經不敷使用,這會兒他又丟出這么一句令人費解的話來。
她思索半晌,花了大把功夫,好不容易才理解他的意思,所以他以為她和黃宜彰……真是見鬼了!
陸溱觀氣到胸口痛、胃漲氣、腸下墜,氣到后背有燒焦的感覺,她想也不想,一根手指狠狠戳向他。
賀關不避不讓,只擔心水水受波及,很有愛地把水水挪開幾分,讓她的手指順利抵達自己硬邦邦的胸膛。
「黃家后院關我什么事,誰規定女人只能待在后院,我就要在前廳、在鋪面、在廠房里,不行嗎?」
賀關看著她的怒火,聽著她的怒言,然后……冷硬的表情柔軟了下來。
不是他想的那樣?那就好、非常好,郁氣從他胸口消散。
「可以!官R關回答。
他可以給她蓋前廳、買鋪面、修廠房,她開心想待在哪里,他統統給她弄出來。
「所以呢……你是什么意思?」
賀關再度一頭霧水,話題怎么又繞回來了,不是已經講清楚了嗎?
季方的太陽穴微微抽痛,主子爺怎么會在這種時候變得這么——蠢?
閃過陸溱觀的臭臉,季方上前兩步,在主子爺跟前解釋,「爺,姑娘的意思應該是,爺好端端的,為什么把水水抱走?」
人家方才正和樂融融地吃飯,爺這動作……確實突兀了些。
賀關的濃眉微蹙,居然是問這個?很難理解嗎?
「回家路遙,水水沉。」賀關再度對女人解釋。
意思是路太遠、水水太重,他好心好意幫她把水水「扛」回家?還真是謝謝了!陸溱觀的白眼快要翻到后腦杓了。
用力嘆氣、用力咬牙,她朝水水伸出手,但賀關不放。
她瞪他,加強語氣,「把女兒還我。」
賀關見她氣成這樣,乖乖讓步,把水水交還給她。
抱過手,陸溱觀把女兒放在地上,低聲說:「水水先進去找茵姨和魏旻玩,娘跟叔叔說幾句話就回家!
水水點點頭,接著有些猶豫地問:「娘在生氣嗎?」
「沒有!顾χ,但牙仍舊咬得死緊。
「娘別生叔叔的氣,哥哥囑咐過,水水重、娘抱不動,別老往娘的身上挨!
阿璃的話,水水修飾過了,原話是——你胖得跟豬似的,別老讓觀姨抱,觀姨膀子細、會骨折的。
「誰說的,水水一點都不重。」
「嗯,水水不重,可娘別罵叔叔,水水喜歡讓叔叔抱,喜歡跟叔叔聊天!
水水不放心的模樣,助燃了陸溱觀心中的怒火,該死了,他給水水吞了幾斤迷藥?深吸氣、強行按捺住怒氣,陸溱觀說:「好,娘不罵叔叔,水水先進屋!
水水乖乖轉身,卻是一步三回頭,滿眼擔心地望著賀關。
賀關給她一個安心的笑容,心里欣慰的想著,真好,難怪說女兒是父母的小棉襖,那兒子咧?甭懷疑,兒子就是討債鬼。
大門關上,陸溱觀迅速轉身,瞪著賀關問:「鼓吹我到蜀州定居,是你的意思?」她問的是賀關,但季方把頭搖得像波浪鼓。
「不是!顾徽f謊話,尤其是對她。
主子爺的回答讓季方猛點頭,證明主子所言無誤。
「宅子是你以半價讓給我的?」
「對!
「為什么?」
「……」
「在你為我做完三件事之后,恩就報完了。」
「我報的是陸叔叔、陸嬸嬸的恩!
陸叔叔、陸嬸嬸?爹娘跟他很熟嗎,攀哪門子親戚。俊覆槐,這宅子我不會還你!埂笡]要你還!
「再過幾個月,我會把缺的銀子奉上!
她的話讓他垂下眉毛,分明一句話都沒說,一個多余的表情都沒有,可陸溱觀卻在他身上看見……可憐?
可憐個什么勁兒?他是蜀王耶,是最最尊貴的王爺,是被人民封為戰神的英雄人物,他可憐?那天底下男人還要不要活了。
「既然你提到我爹娘,很好,讓我們把話說清楚,第一,我非常討厭你,若不是為了救你的妻兒,我爹娘不會死,我的際遇不會是如今這個樣子,懂嗎?」
「懂。」
「第二,我明白不是你的錯,大夫治病是天經地義的事,扯上奪嫡之爭與你無關,我也知道遷怒是不道德的,但我無法做到不遷怒,所以不愿意見到你,不愿意讓自己變成不道德的人,能理解嗎?」
「能!
「非常好,我已經把話說得夠清楚,雖然都住在蜀州,但我希望能夠盡量避免見面,即使不小心遇見,也裝作不認識,行嗎?」
這句話,賀關沒應答。
她沒耐心等他反應,直指著自己家門說:「這是陸家大門,我熱切盼望,任何和賀家有關的人,都不要進去,辦得到嗎?」
賀關又無法回答了。
他辦不到,因為里面已經有兩個「與賀家有關」的人。
她與一臉嚴肅刻板的他對視,通常他這號表情會令人害怕,但她不怕他,她死命盯著、認真瞪著,只要他敢做出一點點反對的表現,她就會讓他好看。
可是,他遲遲沒做出會讓她滿意或生氣的表情,就只是直愣愣地看著她,還有幾分呆。
在外人眼里,他這眼神叫作深情款款,叫作落花有意,可在陸溱觀眼里,卻叫作打死不認錯,惹得她更加火大。
「沒聽清楚?要我再說一遍?」陸溱觀寒聲問。
「聽清楚了!官R關回答,乖得像個被夫子教訓的孩子。
「很好,走吧,永遠別再出現在我面前!沽滔潞菰,她轉身走進「陸家大門」,心里還想著,有種就給她進來,她一定會讓他后悔。
幸好,賀關沒有后悔的機會,在她關上門的那一瞬間,他也走了。
他的心情很沉重、很不好,他早就曉得她痛恨自己,早就知道自己不殺伯仁、伯仁因他而亡,他必須承擔過錯。
他早就知道、一直都知道……只不過怎么就非要撞上南墻?只不過即便撞墻,他也……不想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