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一日是相國寺的智通法師講道的日子。
智通法師是連皇上都尊崇的高僧,每年的這一天,京城所有權貴、貴夫人都會想盡辦法爭得一席之位。
程太醫家運氣好,年年都得兩席座位,因此十一月初十,程太醫就會攜家帶眷,先住進相國寺山下的莊子里,好在隔天清晨提早上山。
這是很重要的人脈聚會,貴夫人們聽道,而送她們上來的老爺、少爺公子們會聚在一起,說說學問、論論國政。
對于程禎來說,這些人個個身分不凡,若能結交一二,對日后前程大有好處。因此程家把這天看得特別重要,時間還沒到,就開始準備起來。
今年第一場雪來得特別早,樹梢新梅怒放,陸溱觀抱著女兒坐在窗前,聞著淡淡梅香。
這處莊子是爹娘留給她的,當初買下,不是為著上山聽道,而是因為喜歡莊子里的近千棵梅樹。娘愛極這幅景致,每年爹爹都會陪她們母女在這里住上一段時日。
便是在那時,智通法師病重,再好的大夫都救不了命,而爹爹正好在莊子上,便與娘相偕上相國寺,救回法師一命。
之后陸家人到莊子上,智通法師就會下山相見,娘時常與法師直言激辯,兩人爭得面紅耳赤,她和爹爹在一旁看得直發笑。
前有救命之恩,后有莫逆之交,智通法師成為陸家的好朋友。
這份因緣際會,讓陸家年年得到兩席座位,而陸溱觀嫁入程家后,這兩席位子便跟著進了程家。
這不是程家在陸溱觀身上得到的唯一好處,可人吶……拿了便拿了,哪還會記得恩義?
陸溱觀抱著水水,將窗戶推開一道小縫,看向外頭梅花在枝頭張揚。
母女間有說不完的話,水水的「為什么」,陸溱觀總能為她找出解答,但今天女兒的為什么,讓她嘗到些許苦澀。
「娘,為什么爹爹不喜歡水水了?」
「爹沒有不喜歡水水!
「沒有不喜歡,為什么不來看水水?」
「因為爹有更重要的事得去做!
「更重要的事是二夫人嗎?」
眉心凝起愁緒,陸溱觀從沒想過她與程禎之間會出現一個二夫人。
她爹陸羽端是太醫院院判,程禎的爹程達是太醫,兩人從年輕便交好,時常聚在一起討論醫術,兩家兒女自然而然也走得近。
后來兩家長輩替他們訂下親事,所有人都說程家交上好運,有這樣的親家,程達在太醫院里還怕沒有人提拔?更別說陸羽端的家產不薄,膝下就這么個女兒,日后好處還不是全讓程家給端了。
對于感情,陸家沒有那么多的算計,只想著女兒能過得好才重要。
陸溱觀與程禎青梅竹馬多載,她知道程禎對自己確實有心。
那年家逢巨變、爹娘離世,程禎沒有毀婚,他無視婆婆的不樂意,執意將她娶進門,因此她滿懷感激,立下誓言,要一輩子以他的喜為喜、以他的憂為憂,可誰知天地變化、世情轉換,令人難以負荷。
十四歲嫁入程家,至今六年過去,婆婆的處處為難,公公態度由熱烈轉為冷漠,她不曾埋怨,她相信天下無完事,好處不會全落在同一人身上,能與程禎這樣的男人比肩,自然得付出更多。
程家窮,她用爹娘留下的錢財給程家買房買地買莊子,她給程禎聘最好的師父,助他考上狀元,她為他疏通關系,令他無后顧之憂,她為他的仕途耗盡心血……
誰曉得,竟是應了那句話——瘦田無人耕、耕開有人爭。
狀元郎游街,朱面丹唇、豐神俊朗的程禎被馬茹君瞧上,于是一段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上演,堂堂馬氏女戀慕程禎的才華,求得皇后娘娘懿旨,自愿以平妻身分下嫁。
馬家財大勢大,有個皇太后姑奶奶,有個女兒當皇后,馬老太爺是當朝首輔,馬家子孫在朝堂中盤根錯結,這樣的家族愿意讓女兒以平妻身分下嫁,是天大的光榮啊。
懿旨下達,陸溱觀沒有失控發怒,只是輕聲問程禎,「這是你想要的嗎?」
程禎沒有回答,倒是婆婆回應了她的話,「誰敢不要?皇后下的旨,難不成你要我們全家為你的嫉妒送命?」
這話不盡不實,就算沒有皇后下旨,知道馬茹君心儀程禎,程家上下也會想盡辦法促成這段感情。
而今在所有人眼里,馬茹君是下嫁、是為愛情犧牲、是個傻到不行的女人,而程家占盡好處。
確實啊,程家占盡好處,否則程禎入仕短短兩年,陸溱觀再會謀劃,也不可能讓他從七品編修迅速升調五品侍郎,這些全是馬茹君的功勞。
公公也對她說道:「你也別心存不平,往后兩頭大,馬氏女愿意與你齊頭已是委屈。」
是啊,馬茹君可真委屈,那她呢?多年情感換得一句嫉妒,多教人不甘心。
馬茹君進了程家大門,十里紅妝,比陸溱觀能帶給程家的更多。
于是兩頭大成為空話,認親那天,婆婆直接讓陸溱觀把府里中饋交給馬茹君,出外應酬宴會,出面的程大奶奶是馬茹君,她有權有錢有勢,漸漸地程府上下只認得馬氏這個二夫人,而兩年下來,水水也幾乎忘記爹爹長什么樣兒。
其實,若不是前幾天鬧的那一場,陸溱觀打算就這么受著、受到底了。
她打算耐心等待水水平安長大,等她順利出嫁,到時功成身退,常伴青燈古佛,哪里曉得即便她已經退到角落,馬茹君仍舊不愿放過她。
馬氏是想逼得她走投無路。
逼死她之后呢?水水還能好?她可以委屈,卻不舍得讓水水委屈,那是她的骨血、她如今唯一的親人。
「娘,再給我說說外婆的事兒,好不?」
這是水水最愛聽的故事,她的外婆很漂亮、很能干,天底下只有外公看見她的能耐,視她如珍似寶,捧在掌心,寧可自己摔碎,也不讓她受到一絲傷害。
曾經,陸溱觀也以為自己能和娘同樣幸運,程禎是會用性命來珍惜自己的男人,沒想到……
是的,程禎喜歡她、在乎她,她相信自己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只是再重要的女人都重要不過他的錦繡前程。
摸摸和娘長得極為相像的女兒,陸溱觀滿臉慈愛地笑道:「你外婆啊,每次看到醫書,眼睛就會發光,尤其跟了莫老怪之后,整個人都扎進去了,可她最精通的還是手術,娘像水水這么大的時候,外婆就教娘縫合傷口、打點滴。
「外公常說外婆這手醫術太逆天,若是傳揚出去,肯定要招禍,所以藏著掩著,不教人知曉,再加上外婆身子不好,一代神醫就這樣被埋沒在陸家后院!
「娘會醫術嗎?」
「當然,娘可是外婆手把手教出來的呢,娘七歲時,外公帶著娘去醫館里義診,娘替那些病人把脈,一個把、一個準,那時大家都喊我小神醫呢!」
「娘為什么不當大夫呢?」
「因為啊……」陸溱觀嘆氣。
只怪當年年紀小,她全然信任了程禎,本以為依附男人才是正道,于是放棄一身本領,放棄夢想和翅膀,瞧瞧現在的自己,成了什么狼狽模樣?
「因為什么?」水水追問。
「因為世道都說女人不該拋頭露面,因為娘一心想當你爹的賢內助,與你爹相伴一生!
她現在才終于明白自己錯失了什么,可還能從頭來過嗎?
「外公和祖父,誰的醫術更厲害些?」
「外公是醫判,祖父只是太醫,自然是外公!固岬竭@個,陸溱觀難掩驕傲,程達終其一生也就只能這樣了,他連她父親的三成能耐都達不到。
「將來我也能像外婆那么厲害嗎?」
「如果水水想的話、當然!龟戜谟^非常篤定。
過去她想不透,為什么一開始,公公力主自己嫁入程家,可短短幾個月就改變態度,對她這個媳婦視若無睹,任由婆婆搓磨,直到程禎一再向她暗示,她爹娘是否有留下什么秘笈醫書后,她才曉得,原來公公要的不只是陸家的財產,還有娘的那手逆天醫術。
想來公公嫉妒爹爹很多年了吧?年齡相當、同在太醫院做事,可爹的醫術突飛猛進,官位扶搖直上,令他望塵莫及。
他想不透爹怎會想到種牛痘來降低天花的危害,也不明白爹爹縫合傷肢的本事怎會比軍醫更厲害,他便疑心爹有古書秘笈,殊不知……
陸家是有秘笈,卻非古人留下來的,而是娘一筆一字書成。
娘身子弱,滿腦子醫術無英雄用武之地,只好寫下來療慰自己。
娘總說:以后給阿觀當傳家寶。
爹睿智,知道懷璧其罪的道理,建起密室,把娘寫的醫書、手術用具全給藏起。難怪初嫁入程家時,公公對她的娘家屋宅深感興趣,每個月都要去住上幾天,原來是在尋寶呢……
房門被打開,一道冷風灌入,凍得陸溱觀和水水打哆嗦。
程禎看見披著棉被在窗邊說話的母女,心頭微酸。
他知道馬茹君執掌中饋,處處苛待溱觀母女,她們身邊無人服侍、吃穿用度的分例皆與下人一般,但他也知道溱觀手里有錢,不會薄待女兒,卻沒料到莊子離京城頗遠,缺了什么不便補上,只能忍耐。
想起自己和爹娘的屋子,地龍燒得火熱,這里卻……
程禎對馬茹君的怨懟更深一層,可現在的自己還需要仰仗馬家,無力為妻女爭取。
「有事嗎?」陸溱觀看著滿臉歉意的程禎,淡淡問道。
他低聲道:「我們出去說話!
陸溱觀點點頭,把水水抱上床榻,細心地用棉被將她的小身子裹緊,將窗戶關好,再遞一本故事書給女兒。
這是她為女兒寫的,娘給她寫醫書,她給女兒寫故事書。
「水水先看書,娘就在旁邊的屋子,有事的話,水水喊一聲,娘立刻回來,好不?」
「好!顾郧傻貞馈
見陸溱觀拿起披風,程禎快步上前、為她披上,他摸摸水水的頭,笑道:「別怕,爹娘就在隔壁!
這次水水沒應聲,望著程禎,眼底全是陌生與防備,這讓程禎很受傷,可他什么都做不了。
扭頭、輕喟,他與陸溱觀一前一后走出房間。
這一排屋子在莊子最后面,原是下人房,卻挪出來給陸溱觀母女住,馬茹君的妒心昭明。
走進隔壁房間、關上門,陸溱觀轉過身,眼底波瀾不興。
程禎發現她變了,以前她光是看著自己,總是一臉滿足,現卻被一片清冷取代。
「為什么要同母親頂嘴?」他柔聲問。
她那么聰明,不會不知道,這樣做的話會讓自己的處境更加艱辛。
「我不過爭取自己的權益,那兩個席次是智通法師給陸家的,不是給程家的。」
往年十一月十一日,都是她與婆婆進相國寺聽道,可是自從馬茹君嫁入程家后,便將她的席位給搶走了,她反而只能在寺中小院等待,這是活生生的鳩占鵲巢啊。
過去她沒鬧,這次卻非鬧不可,因為她下定決心,不再任由馬茹君欺負。
程禎握住她的肩膀,逼她看著自己!镐谟^,你知道的,我不是偏寵馬茹君,我的心在你這里,我做的每件事都是為你好,你該知道我的為難!
知道啊,她又不傻,她知道程禎的視而不見,是為著護自己平安,知道他冷漠,是為著安撫馬茹君的嫉妒,她相信他心里最重要的女人是自己。
可惜馬茹君于他,雖不是女人,卻是更重要的權勢地位的象徵。
「你再給我一點時間,等官位再升幾級,等皇上能看得見我的才干,等我不必再依賴馬氏,到時我一定會好好彌補你!
他保證、他承諾,他真心真意地想讓她明白,他從沒喜歡過其他女人像喜歡她這般。
淡淡的笑意掛在陸溱觀的嘴角,她突然覺得他的喜歡真廉價。
不能怪他,早在成親之前,她就曉得,對于功成名就,他有多么強烈的欲望,所以她大費周章,研制面霜、面脂,討好那些皇親國戚和貴夫人,為他鋪路。
既然現在有人做得比她更好……或許讓讓路,教每個人得償所愿,是更好的做法。
「聽話,同我去跟娘道歉,明日與我們一起進相國寺,好嗎?」程禎苦口婆心地勸道。
「去相國寺和留在莊子有什么差別?不去了!龟戜谟^搖搖頭,好不容易鬧出來的機會,她怎舍得放棄?
「當然有差別,你可以見見智通法師,你們很有話聊的!顾栽囍f服她。
是啊,他們總是在聊岳母,天底下有一種人,即使已經不在世間,仍舊教人懷念,岳母就是,只不過……
陸溱觀淺笑道:「是婆婆讓你來的吧?她擔心智通法師沒見到我,明年不給程家下帖子?你請娘放心,馬氏有本事替她弄來的!
「為什么要這樣?你是個聰明人,很清楚拍板叫陣只會讓情況更復雜,難道你還不覺得辛苦嗎?為什么要憋著勁兒,把自己逼到無路可退?」
原來他娶馬氏,是她憋著勁兒,把自己逼到無路可退?原來馬氏的權謀算計,是她憋著勁兒、把自己逼到無路可退?原來她讓出丈夫、讓出位置,都是她逼得自己?
怎么辦,好想笑呢……怎么她會一個勁兒地逼得自己無路可退?
緩緩嘆了一口氣后,陸溱觀抬起清澈明亮的雙眼,道:「阿禎,我們和離吧!
她的話像把利刀刺進他的心,痛得他快無法呼吸。
「你說什么?不!不許、不可以,快把這個念頭丟掉!顾@樣喜歡她、愛她,他要她在身邊一輩子。
「我們寫過和離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