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梁梓瀚來了。
現在局勢不同了,他是太子,兄長是宰相,他們再不必利用密道私下見面,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從云府大門進出。
這幾日下朝后,他都會急巴巴地趕過來看看兄長,見兄長老是在昏睡,他擔心極了,可是寧叔都說沒關系,是用藥的關系,可就算他不是大夫,也曉得光喝藥不吃飯,身子絕對熬不住。
他放心不下,天天坐在床邊握著兄長的手,不斷同兄長說話。
他說,染染也說。
不同的是,他說朝堂大事,而她說的是兄長過去的生活,說著所有她看見的、聽見的,那個讓人感覺神秘的璇璣閣。
他喜歡那樣的午后,喜歡那樣的對話,喜歡三人同處一室的恬靜安祥,所以每日一下朝,他就會開始想著今天要對兄長說些什么。
可是當他看到仿佛脫胎換骨般的兄長時,整個人驚呆了,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昨日兄長還病懨懨地躺在床上,可今日,兄長臉上哪還有半分病容,難道染染說的是真的,她說自己是女神醫,會想出辦法為兄長解蠱,而她辦到了?
“大哥……”太子沖上前,激動的拉著兄長的手,將他從上到下、從下到上,仔仔細細看過十幾遍!按蟾,你全好了?”
“對,這些日子讓你擔心了!
太子用力搖頭,兄長為他擔了十幾年的心,他這樣算什么?
“皇上身子怎么樣?”云曜壓下心中落寞,問起朝政。
除了給不起的愛情,他從不拒絕染染的羅,既然她想要在一個太平盛世里舉業,那他就盡力為她創造一個太平盛世。
“不太好,許是這幾日的光景。”
“該做的準備都妥當了?”
“嗯,有不少人問大哥為什么沒上朝,我告訴他們你偶染風寒,現在你好了,明兒個就能上朝了!
云曜點點頭,回道:“好,接下來有不少事得做,吏治要整頓、稅賦要改革,還要建立通商口岸,我整理了不少東西,我們討論討論……”
兩人要商談朝堂大事,陸鳴便領著眾人退了出去。
不知道是不是雪蠱適應新環境了,這兩天鬧騰得不那么厲害。
只是該疼的還是逃不過,染染依然吐血吐個不停,吐得連聞到魚腥味兒都無法忍受,但她還是有辦法對寧嬸開玩笑,“我會不會是懷上了,哪有這種吐法的!
寧嬸心疼,卻不能不輕松以對,“最好是懷上了,到時,你就等那個驕縱公主來鬧吧。”
“這么說來,我算外室嘍,真了不起,我居然能夠變成狐貍精,難怪我越看自己越美麗。”
寧嬸輕撫著她細瘦的手臂,在心里暗想著,這丫頭從來沒有這么丑過。
染染正想要再開口,突然感覺一陣劇痛襲來,她瞬間冷汗涔涔,緊揪著前襟翻滾。
寧嬸把她緊緊抱在懷里,讓丈夫為她施針。
但那些針幫不了染染,她痛得任性大叫,直逼著寧叔拿棒子打暈她。
可寧朝天下不了手,更正確一點說,根本沒有人舍得傷她分毫,最后她只能再次任由疼痛謀殺意志力,直到昏睡過去。
染染從昏睡中清醒,意識回籠,卻還閉著眼,心想,每次清醒床邊總有一堆人,今天會是誰?寧叔、寧嬸一定會在,那東哥哥還是西哥哥呢,他們肯定也會來,唉,他們老往外跑會不會引得云曜心生懷疑?應該讓他們別來的。
吐了口長氣,她翻過身,張眼的同時開口道:“又表演了一回驢打滾,是不是越演越……”她的話語猛然一頓,屋子里竟然沒有半個人。
寧嬸向來是寸步不離守著她的,連寧容都托人帶,現下這情況,難道是典型的久病床前無孝子?
她笑了,才不會,她剛病幾天,還稱不上久病,何況寧叔、寧嬸恨不得把眼珠子拔下來粘在她身上,想來他們應該是有其他事要處理吧。
思緒跑過一輪后,染染緩慢又輕巧的吸了口氣,發覺……不痛?
真好,原來不痛的感覺這么棒。
她撐著床,慢慢起身,沒有人幫忙,她才發現,對病人而言,連起床這種小事都是跑馬拉松一般的費勁。
她喘了五回,休息了七次,才把自己挪到梳妝臺前。
銅鏡磨得很亮,她看見鏡子里的自己……鬼!
這真的是蘇染染嗎?雙頰凹陷,嘴唇慘白,顴骨突出,因為瘦,一雙眼睛大得驚人,讓她想起許純美。
不公平,云曜中雪蠱時,帥得梁梓雅非君不嫁,夏雯卿搞背叛也要留下,她中雪蠱,卻丑成這副模樣,雪蠱大大,你有性別歧視嗎?
染染抬手撫上臉頰,臉冰涼涼的,手也冰涼涼的,失溫似的,和那些年碰觸云曜的感覺一樣,原來一只雪蠱可以造成這樣大的變化,那如果是一群雪蠱呢,是不是可以拍一部古代版的《冰雪奇緣》?
想著想著,她忍不住笑了,笑完,她對鏡子里的自己說道:“蘇染染,我真佩服你,你簡直是莊敬自強、處變不驚的強大人物,這種時候還笑得出來,除了偉大、神圣,我想不出更好的形容詞!
自言自語完,染染面容一沉,扳動手指,哦,應該是……明天吧,和勾魂使者約定的日子,幸好不會再痛太久了。
明天她就可以回家,可以抱著父親和爺爺撒嬌,可以敲詐哥哥的荷包,任性一點的話,還可以跑到學長面前說“學長,你知不知道我暗戀你”。
她無法想象學長會是怎樣的表情,但她很清楚,對自己而言,那就是個無傷大雅的玩笑,因為在認真愛過一個男人之后,她才恍然明白,那樣的暗戀只是某種少女時期的崇拜,無關愛。
云曜……她深愛的那個男人,分開數日,他想她嗎?他會站在蘋果樹下回憶他們說過的話、他們共同的快樂嗎?
這個想象,會不會過度奢侈?
他從未說過愛她,從未告訴她,他把她放在心上,也許他始終當她是妹妹、是伙伴,是可以分享心情的好朋友。這天底下大概沒有任何男人會在夜深人靜時,思念起這樣的關系。
何況他要忙的大事那么多,哪里有時間去憑吊一段不曾真正發生過的戀情,她確實是想多了。
不過蠱毒已解,沉癇漸除,他肯定會吃得好、睡得好,等曹叔從江南返京,再給他一些特訓,他就會長壯長胖,像太子那樣,通身散發著英雄氣息,到時不曉得又要迷倒多少少女心,云府的后院不知道會有多熱鬧。
染染刻意豁達,她認真說服自己,他和她只是朋友關系,她甚至把嘴角往外拉,扯出一張笑臉,試圖催眠自己,她可以放得下云曜、放得下古代,開心返回二十一世紀,可是很快的她的努力便失效了,她神情一斂,眼底彌漫濃濃的哀凄,方才的樂觀瞬間變得空洞而虛偽,她無法欺騙自己……
門打開,婢女明月發現染染竟然坐在梳妝臺前,嚇了一大跳,飛快奔到染染身邊,焦急的道:“小姐,你怎么起來了,快躺回床上,藥在爐子上溫著,我馬上端過來。”
寧夫人千交代、萬交代要好好服侍小姐,她方才看小姐睡得沉,出去繞了一圈,怎么小姐就醒了?
見她這般緊張,染染不用想也知道寧嬸肯定是恐嚇人家了,況且她不過是起個床,值得明月這般驚慌失措嗎?要是她跑去逛逛花園,對方會不會直接嚇得心臟衰竭?
“寧叔、寧嬸呢?”
“夫人和老爺回云府了,今兒個那邊辦喜事!
聞言,染染感覺到一記重雷狠狠地劈向她的腦袋,砸得她頭昏眼花,她怎么就給忘了,今天是云曜的大喜之日啊,身為長輩,寧叔、寧嬸自然要回去。
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染染又問:“你剛去哪兒了?”
“奴婢、奴婢……小姐恕罪,奴婢去門口等著看迎親,下次不敢了,奴婢一定好好守著小姐,再不到處亂跑!
染染失笑,“守著我做什么,還怕我跑掉嗎?放心,我心有余、力不足。”
見小姐不怪罪,還能說笑,明月這才松了口氣,“小姐在屋里悶不悶,要不要也去大門口看看?聽說公主有一百多抬的嫁妝呢,陪嫁的東西都是皇宮里出來的,不是尋常百姓能見過的!
“新娘的花轎還沒到嗎?”這里距離云府只有一條街,花轎從宮里出發,確實會經過這兒。
“還沒呢,不過云府大爺的迎親隊伍已經過去很久了,應該很快就會到!
染染笑得眼睛瞇瞇的,她是故意的,故意讓淚水找不到存在空間。“想看你就出去看看吧,看仔細點,回來告訴我嫁妝有些什么!
“可以嗎?”明月驚喜地望向她。
染染點點頭,“快去快回,要是被寧嬸抓到,我可不幫你說好話!
明月用力點頭,飛快奔出屋子。她才不怕呢,夫人說過了,要入夜才會回來。
看著明月輕盈的腳步,染染滿肚子羨慕,果然,健康是幸福的基本條件。
深吸氣,她又分七個階段、五個步驟,慢慢把自己挪回床上,抱著棉被,輕輕躺下。
一屋子都是藥味兒,炭爐里的木炭發出幾聲輕微的嗶啵聲,門窗關得緊緊的,她正在受云曜曾經受過的苦,能和喜歡的男人同甘共苦,倒也挺不錯的。
閉上眼睛沒多久,染染便聽見一長串鞭炮聲。
花轎到了嗎?從這里到云府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再過不久,拜過天地,梁梓雅就會正式成為云曜最親密的人,他們將會共同孕育子女,還會有著共同的喜怒哀樂。
一年、兩年、十年……即便現在無心無情,光陰也會慢慢為他們浸潤出感情,就算沒有強烈的愛意,但他們之間會有割舍不去的親情,古代人的婚姻就是這樣,不會光華耀眼,卻會天長地久。
云曜是古人,理所當然擁有這樣的婚姻。
他會很好的,她真心期待他好,可不明白為什么,他好了,她卻好不了。
她的心一陣陣絞痛著,像是有人往上頭抹辣椒,再用木杵狠狠地搗爛,又辣又刺又痛,折騰得她連喊救命的力氣都沒有。
這是嫉妒嗎,自己得不到的也不允許別人得到?還是小心眼,自己不快樂,便不允許人幸福?
蘇染染,你是個貨真價實的小人,難道你要他一世孤獨,為著一個曾經的朋友而與漫漫長夜為伍?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可像你這般自私的,絕無僅有,這不叫愛,叫做占有、叫做霸道!
她在心里狠狠撻伐自己,然后再度催眠自己,只要他幸福,她便能快樂。
在自我安慰的過程中,雪蠱開始蠢蠢欲動,嚙咬著染染的心脈,扒抓著她的血管,疼痛從胸口往外擴散,一圈又一圈,重復地疼著。
閉上眼睛,緊咬牙根,她想著仗著年紀小,日日粘在他身邊的歲月,想著與他辯論、與他討論朝政,想著一管狼毫在兩人手中輪來輪去的愉悅……痛,好像不再那么痛了。
云曜發現爾東表情舉動怪異,磨磨蹭蹭地湊到寧叔身邊,不知道說了些什么,寧叔大受驚嚇,手中的杯子落地,不久,寧叔假裝不勝酒力,辭了席上眾人退下,沒多久,寧嬸也跟著離開。
身為新郎官,云曜必須應酬往來,但寧叔、寧嬸的表現實在太奇怪,他無法不介懷,當他好不容易得了個空,便抓來爾東問到底發生什么事,爾東回得坑坑疤疤,爾西急忙跑過來幫著粉飾太平。
聰明如他,頓時明白,他們之間有共同的、卻不能讓他知道的秘密。
云曜不動聲色找來小翔,低聲吩咐道:“悄悄跟著寧叔、寧嬸,看他們去哪里。”
小翔笑著點頭,兜起兩塊糕點奔出云府。
送走賓客,云曜雙手負在身后,在書房里來回走著,一面琢磨。
寧叔、寧嬸向來與朝堂無關,如果真是朝中有事,爾東也不會隱瞞,那么究竟是什么事,而且還讓寧叔驚嚇成那樣,寧叔最在乎的是寧嬸、寧容……染染?
染染!是染染出事了?!思及此,他頓時眉心緊蹙,神情一凜,莫非寧叔知道染染去了哪里?
門外一陣喧嚷聲,云曜起身推開門,是梁梓雅身邊的丫鬟紅裳,她想進書房,卻被爾東擋下。
看見英俊瀟灑的相爺,紅裳羞紅臉,笑著半屈膝道:“相爺,公主請您歇下!
“我已經歇下,忙了一日,也請公主早點歇下!痹脐酌鏌o表情的回道。
紅裳難掩錯愕,相爺的意思是,要在書房歇下?怎么可以,今天是洞房花燭夜啊!她口齒伶俐,公主才會派她過來傳訊,如果沒把相爺請過去,她想起黃裳那身青紫斑斑,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急忙補充道:“公主的意思是,請相爺到喜房歇下!
見云耀目光一凝,紅裳頓時感到寒意侵襲,身子竟控制不住微微發抖,隨即雙膝一軟,她跪在雪地上,額頭在青石階上撞得叩叩響,想博得相爺同情。
“相爺,今兒個是新婚夜,若相爺不進喜房,滿府的下人丫鬟會怎樣看待公主,還請相爺憐惜公主,移駕喜房。”
她說得在情在理,人人都說相爺寬和慈善,應該不會為難女人,何況是自己的結發妻子,再者,這門親事是皇上賜下的,相爺應該……怎料她還沒想完,就聽見一聲冷笑——
“回去告訴你家公主,成親前,我已經把話講得夠清楚了,是她執意要嫁進云府,往后怎么被看待、怎么過日子,她應該心里有數。”
他痛恨被逼迫,梁梓雅知道事情始末,還鬧著非他不嫁,他是可以做到如她所愿,只是除了云府主母的身分之外,她什么都得不到。
一個男人要是橫了心,是可以有多殘忍就多殘忍。
“相爺,求您了,公主無辜啊。”
云曜冷哼一聲,梁梓雅以私通之女享盡富貴榮華,還以公主之尊出嫁,她得到多少不該得到的,就必須付出相應的代價。
“爾東,往后西園的人來一個、賣一個,若當主子的不死心,直接抓了丟回去。”
“是!睜枛|應道,一提手,像抓小貓小狗似的揪住紅裳的后領,對她道:“這是第一次,下次會有人牙子直接來領你出去!闭f完,他把紅裳往院外一拋。
由于擔心染染,云曜本就心情煩亂,如今被這么一攪和,更覺焦躁不安,仿佛有人拿著木杵不斷往他心頭捅著,雪蠱已經解了,可他的胸口依然陣陣悶痛。
他并未把門關上,屋外雪越下越大,大地銀裝素裹,瑞雪兆豐年,旅途上的染染是否平安?還是,就是因為出事了才通知寧叔?
這時候,一抹身影從屋檐上輕巧的跳下來,正是小翔,他快步奔到云曜跟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見狀,云曜瞬間全身血液凝結,急問道:“怎么了?”
“染染快死了……嗚……”
云曜恍然大悟,他終于知道哪里不對了,難怪他前腳走,一屋子人后腳跟著離開,難怪應該隨時隨地守在自己身邊的爾東四人,總是只留一個人待命,難怪寧叔、寧嬸老是神龍見首不見尾,連寧容也看顧不上……是引蠱,絕對是!
他就知道,解蠱哪有那么容易,對毒物研究甚深的寧叔找不出方法,卻讓一個小丫頭想出來,原來竟是所有人聯合起來蒙騙他!
銳利眸光往爾東身上射去,云曜嗓音冰寒的道:“很好,這就是你們的忠心耿耿!”
事情被揭穿了,爾東迅速低頭,強忍驚慌。
“說!”就這么一個字,卻擺明了云曜已經知道前因后果。
爾東沒見過少主發這么大的脾氣,可是他答應過染染什么都不說,于是他雙膝跪地,狠狠磕頭,把皮都磕破了,還是緊咬牙關,一語不發。
爾東那副固執樣兒,氣得云曜想揍人。染染到底用了什么法子,竟讓所有人對她死心塌地!
“是引蠱,對吧?”他非要從爾東嘴里撬出東西。
爾東仍然與他僵持著,不出聲就是不出聲。
云曜發狠了,撂下話,“以后你去跟公孫先生,別再跟著我了!”接著他牽起小翔的手道:“快帶我去找染染。”
“好。”小翔點頭,表情多了幾分安慰。
他不會說,但他知道少主再厲害不過,只要少主出手,什么事都能迎刃而解。
他扶著少主的腰,下一瞬,兩人已經離開云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