禧和元年,新帝梁梓瀚登基,率領三十萬大軍及爾東、爾西等璇璣閣的隱衛侍從,親征齊楚陳周宋等國,他將朝中大政交付左相秋品謙、右相云曜全權處理。
兩位丞相通力合作,整頓吏治,肅貪除腐,屯田興學,整治河道,改革稅賦,獎勵農桑,開辦通商口岸。
短短數年,朝中上下氣象一新,連老天爺都賞臉幫忙,接連幾年的風調雨順,五谷豐收,士農工商各安其位,大梁國勢達到鼎盛。
禧和四年,各國俯首稱臣,大梁疆域比起承軒年間,擴大五倍不止。
朝中正是用人之際,璇璣閣早年培養出來的人才被派至各州,而年過四十的公孫寄與司徒淵也回到京城。
返京日,公孫寄對司徒淵提起當年帶寧王長子匆匆逃離京城的情景,心中不勝欷吁,他們未進云相府,先至寧王、寧王妃墓前跪拜。
皇上率軍回京,大封功臣,三年多的戰役,替梁國培養不少名將。
重坐朝堂日,皇上除了大封武將,文官也有不少調動,最受矚目的是云曜被封為勤王,命公孫寄為右相,司徒淵為戶部尚書。
有好事者到秋品謙跟前說三道四,同是丞相,同樣留在京中為皇上穩住朝堂,怎么云曜封了王,他卻遲遲沒有動靜?
話聽得多,連秋品謙的一雙兒子也為父親不平。
為此,秋品謙關起門來,狠狠訓了兩個兒子一頓,他們這才明白,父親這個丞相是云曜拱出來的,沒有云曜,以父親之能,當個太傅也就到盡頭了。
若不是當年他感激寧王妃的救命之恩,選對邊,再依著云曜這些年的籌謀,他一步步在朝堂站穩腳步,說不定早就被柳信給斗倒了。
新帝登基授與他相爺之位,那是人家懂得感激,他怎能挾恩求報,何況這些年皇上不在京中,講得好聽是兩位相爺通力合作,說穿了,他就是個跑腿的,朝中大事都是云曜一把抓,用的也都是他親自提攜上來的人手,他有什么功?爭什么王?
至于公孫寄、司徒淵的名號,老早在京城響亮。
招兵買馬,興農治水、改革朝政……哪樣不用到銀子?戶部尚書再厲害,百姓就這么多,每年收上的稅也這么多,怎能供得起朝廷這般揮霍,那些錢可都是從人家手里揠下來的,有錢好辦事,朝堂氣象能一天一個樣兒,公孫寄和司徒淵功不可沒,再說了,能把數千家鋪子開滿大梁每寸土地的人,那等本事、才能還需要質疑嗎?拿你一個丞相、尚書當當,當然不過分。
皇上登基四年多以來,大梁國上上下下徹頭徹尾換了個樣子,如今四海升平、國富民安,各行各業都有了盼頭,于是人人勤勉,想替自己掙個好日子。
套句染染的話,這叫人盡其才、地盡其利、物盡其用、貨暢其流。
漸漸的,有流言傳了出來。
當年蘇為曾經預言,天龍星降世,國運昌隆,四海升平,日后登基定能為大梁建立不朽功業,那時所有人都以為梁鈞沛是天龍星降世,可當夜出生的還有寧王嫡次子。
外傳此子出世即夭,可但凡知道內情的,都曉得他沒有死。
先帝原本有意將王位傳與寧王,可是柳信一手遮天、捏造寧王罪證,先帝敵不過輿論壓力,不得不命柳信將寧王帶回,不料柳信卻在半途下黑手,謀害了寧王。
先帝想為寧王留下血脈,便將寧王嫡次子悄悄帶進宮,交由麗貴妃,把皇孫當成皇子扶養。
因此,梁梓瀚才是真正的天龍星降世。
天龍星主橫掃諸國、稱霸天下,瞧!這不就應驗了嗎?
謠言越傳越廣、越傳越盛,江湖甚至傳言,璇璣閣本是寧王妃云氏的產業,云曜為何能接手掌管,理由無他,因為云曜就是寧王妃的子侄,他與當今皇上是表兄弟。
為了幫長輩報仇,兩兄弟自小立志鏟奸除惡、開創大梁盛世,以告慰寧王和寧王妃的在天之靈。
沒有人證實這些謠言的真偽,但能傳得這么真,最大的原因是許多細節都能兜得起來。
大梁傳奇,均系于梁梓瀚與云曜身上,百姓當然津津樂道。
如果染染在,肯定會推波助瀾,說不定還要寫成話本子,傳遍大梁每個角落,她會說,身為寧王子嗣何等驕傲,為何要躲要藏?
染染……是啊,如果染染在的話,多好……
御書房內,皇上與云曜并肩坐在紫檀木桌前,端著官窯剛呈上的青瓷杯,杯中茶水熱氣氳氤,是上好的碧螺春,可是兩人都飲不知味。
這天是禧和五年元月初八,染染的生辰。
“還沒找到嗎?”皇上放下杯子,望向兄長。
云曜搖搖頭,染染已經離開整整四年了,這些年來,兩兄弟都過得很辛苦,誰都沒有多說什么,但兄弟之間的默契讓他們明白,他們都在借著建功、借著忙碌,試圖遺忘她。
四年前,雪蠱咬破染染的胸口跳出,是他親手幫她縫合胸前傷口,是他親手為她洗凈身子,換上新衣服,是他抱著她,把她放入琉璃棺里……在親手做那些事的同時,他對她說了好多好多話。
他一遍遍說著過去不肯承認的事,可是縱使他講了再多次的“我愛你”,依舊無法讓她活起來。
她的尸身不腐,寧叔說,也許與雪蠱的毒有關,她躺進棺木時,就像只是睡著了一般。
云曜把木頭簪子插入染染發間,再將一塊價值連城的玉佩系在她的腰際。
那塊通體翠綠的玉石是父王的戰利品,母妃雕成兩塊,上頭分別鐫刻著父王和母妃的名字,禍事臨門之際,母妃分別給了他們兄弟,做為傳家寶。
他本想親自送染染回擎天嶺,但先帝那時正好病危,幾個入不了眼的皇子們又開始蠢蠢欲動,云曜不得不坐鎮京城,改讓寧叔、爾東和小翔送她回去。
寒碧潭在谷底,四周高山環繞,美不勝收。
云曜想過,再造一只琉璃棺,百年之后與她長眠于潭邊。
從擎天嶺到寒碧潭有條秘密地道,將染染送過去后,寧朝天安排了人,日日過去打掃,可是才幾天,派去的人便急報回京,說道:琉璃棺還在,但小姐失蹤了。
寒碧潭沒有野獸,染染的尸身不可能被叼走,更何況不會有那么聰明的野獸,打開棺木又暗上棺木,于是云曜做了一個大膽的假設,假設染染像她曾說過的白雪公主那樣復活……
她要是真的自行離開了寒碧潭,為了生活,她勢必要吃、要喝、要銀子使,她會怎么做?
他想起那塊傳家寶,于是派人在擎天嶺附近的當鋪尋找那塊玉佩。
兩個月后,消息傳來,果然有人拿它去當了五百兩紋銀,那是很可惡的價錢,但當鋪掌柜說,那位姑娘要求五年活當,當鋪要幫著保管這么長時間,價錢當然高不了,重點是,當鋪掌柜所形容的那位姑娘的模樣,讓云曜興奮不已。
沒錯,掌柜嘴里那個瘦骨嶙峋的丑丫頭就是他的染染。
于是云曜買下那家當鋪,派人在那里長年駐守,表示只要有人想贖回玉佩,必須立刻回報。
如今距離五年活當的期限只剩下一年了,染染真會去贖回玉佩嗎?
“我以為她會行醫濟世,但我命人到處尋訪女醫,始終沒有什么消息,我想,染染會不會扮男裝?”云曜邊思索邊道。
“有可能,那丫頭肯定在躲大哥!
“對,她說過,無法踩著別人的傷口而幸福!
染染無法忍受三妻四妾,她認為嫉妒是愛情的墳墓,她有一堆悖倫亂理的言論,偏偏這些論點總讓人無從反駁。
“大哥,要不要把梁梓雅給處理了?”皇上問道。眼下朝政一派清明,他們想忙,也沒什么大事可做,是該多費點心思在自己身上了。
“何必我出手,她早把自己給處理了!
望著兄長眼底的疲憊,皇上不由得心生歉意,當年若不是為了他,兄長根本不必受麗貴妃要脅,娶驕縱的梁梓雅進門。
不過梁梓雅也錯估了自己的能耐,她以為有本事將百煉剛化為繞指柔,豈知大哥心志堅定,說一不二。
新婚第一年,梁梓雅用盡辦法想讓云曜臣服在她的石榴裙下,殊不知云曜的心早隨染染去了,任憑她十八般武藝盡出,也換不來云曜一個回眸。
第二年,她開始怨慰,心生恨意,她疑神疑鬼,覺得一定有狐貍精迷住云曜的眼,所以才會看不見她的千嬌百媚。
那陣子,云府里的大小丫鬟幾乎都被她給打罵發賣了,賣了府上的,又賣自己身邊的,到最后,府里連灶房服侍的全是小廝。
就在那時,不知死活的夏雯卿找上門,她認為染染已死,云曜便會重新接納她,梁梓雅正敲鑼打鼓,到處找狐貍精呢,夏雯卿撞上來,能不脫一層皮?
她現在成了貨真價實的妓女,只不過沒有了璇璣閣的保護,賣藝不賣身?天底下哪有這種神話。
梁梓雅天天鬧、天天尋事,她甚至對外透露云曜好男風、無法行夫妻之事,她氣到連敗壞丈夫名譽這種事都做得出來,可見得是真的沒招了。
但不論她做什么,云曜都不攔,她要出門就出門、要讓人進王府就進,整個王府由著她去興風作浪,云曜不管、不聽、不看,她鬧得厲害了,云曜就躲進宮里,或尋間干凈客棧住下。
云曜經常在外頭走動,見過他的人多得是,這樣一個謙謙君子怎么會像梁梓雅說的那樣不堪,有人好奇私底下詢問,云曜一概不解釋,頂多苦笑兩聲,說句“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長久下來,漸漸有謠言傳出,說梁梓雅魔怔了,云曜為了皇家顏面,忍氣吞聲。
謠言剛有個影兒,各家各宅便約束起自家的婦人女兒,別與梁梓雅交往。
丈夫不理、下人畏懼,沒有朋友、沒有親人,漸漸地,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梁梓雅成了脾氣暴躁的困獸。
她不愿成日守在王府,便一天到晚往外跑,因此結識工部尚書趙子簡的小兒子趙舉山。
那是個風流倜儻的人物,長得斯文秀氣,猛一看,頗有幾分當年云曜體弱多病、纖細溫柔的模樣。
聽說他喜歡包戲子,偶爾還會上臺串演個幾場,有詩才、會彈琴,二十三歲那年死了妻子,家里想為他續弦,他卻非要自己看上的才肯娶。
王八看綠豆,這一看,兩人竟然看對眼了,眉來眼去,越來越親密。
試問,璇璣閣做何營生?這種消息,早就傳進云曜耳里,連他們偷偷置辦的幽會宅子在哪兒,他也一清二楚,但他不想管,耐心等待東窗事發。
梁梓雅不是壞人,她只是沒被教養好,她只看得見自己,要天下人將就自己,對付這種女人,只有一個辦法,用時間和她磨,等她自己清醒,發現她并沒有那么偉大,才會懂得收斂。
“她發生什么事了?”皇上問道。
“她懷上孩子了!
完蛋,這下子她要怎么自圓其說?是她到處說云曜無法行夫妻之事,現在肚子腫了,要算在誰頭上?
云曜莞爾,又道,“她想把孩子打掉,命婢女出府買落胎藥。”
“跟誰買?”
“金萱堂!痹脐拙従徴f出三個字。
聞言,皇上忍不住大笑出聲。
金萱堂是璇璣閣的產業,梁梓雅去那里買落胎藥,大概要足足十個月胎才落得下來。
“孩子多大了?”
“六個月。”
梁梓雅沒有娘親教導,當初陪嫁的貼身婢女和嬤嬤又被她賣掉,她哪曉得什么叫落胎,還以為藥喝下去就成了,其他下人怕她都來不及了,誰敢多說半句話,要不是肚子越來越大,她驚覺不對,請大夫進府,她還以為肚子里的那塊肉早就消失無蹤。
“肚子大嗎?”皇上笑問。
“比一般婦人大,大夫說可能是雙生子。”
真可悲,當年麗貴妃沒生出的雙生子,倒要讓梁梓雅生了,也不曉得是她能耐,還是趙舉山能力強。
“她一定很慌吧!
“是,但到了這個月分,沒有大夫敢給她開藥。瀚弟,找個時間讓皇后宣她進宮來,她身為嫂嫂,是該多關心小姑。”
“知道了,回頭就讓貞靜宣梁梓雅進宮,就怕到時候,大哥又得遭人議論!
“這些年,我被議論得還少了?”
兄弟對視,呵呵大笑,眼底卻有著心領神會的了然。
當年,他們沒動工部尚書趙子簡,因為他是棵墻頭草,懂得忖度時局,雖靠在太子黨,但隨時都會抽身,再加上他確實有幾分能力,為不想弄出太大動靜,令多疑的先帝察覺,他們便留下他。
沒想到這個八面玲瓏的尚書大人在他們極力肅貪的情況下,還能暗地收取好處,悄悄賣掉幾個小官,雖說水至清則無魚,可千里之堤潰于蟻穴,上頭的人不以身作則,下面的人自然要群起效之。
倘若趙子簡用的人有才干便罷,偏偏一個個都是個楞頭青,只想謀個官位在地方上欺良霸善。
他們兄弟倆早就想騰出手來修理他了,卻又擔心言官批評這是飛鳥盡、良弓藏,畢竟這些年整頓朝政,趙子簡好歹是出了力的。
這會兒,趙家親自將把柄送上門來,云曜倒想看看,趙子簡會不會聰明的主動說要告老還鄉。
“大哥,上次你提的蘇為……是嗎?”
“還不確定。”
當年就是蘇為預言天龍星降世之說,接著與云曜合演一出戲,把天龍星的傳說變成陰謀,在先帝心里播下懷疑的種子,在蘇為被梁梓懷派隱衛“殺死”之后,蘇夫人扶靈返鄉,從此一家人定居江南。
改朝換代后,云曜曾經派人詢問蘇為是否有意回京,他婉拒了,說是很滿意現在當田舍翁的悠閑日子,云曜也不勉強。
只是兩年前,江南陸續出現十幾家藥膳堂,藥膳堂分春夏秋冬推出不同的藥膳湯品,且必須事先預約才吃得到,可以在藥膳堂食用,也可以外帶,生意好到令人眼紅。
璇璣閣本也打算做這門生意的,只是這些年太忙,云曜照管不到,便暫時歇手。
因此,當藥膳堂陸續開幕時,就被璇璣閣盯上。
倒不是心狹怕人賺錢,而是因為藥膳堂的點子出自染染。
那年一天一湯藥,吃得染染叫苦連天,便弄出藥膳食補,天天換法子吃,沒想到她的手藝因此一日好過一日,菜色越來越豐富,這才想出藥膳堂這個點子。
不料這點子應是獨家,卻有人早了一步做,璇璣閣一路往下查,居然查到蘇為頭上,那些鋪子是蘇家少爺開的,而奇怪的是,蘇家少爺很年輕,又不懂得醫藥,怎會想到做這門生意?
蘇為、蘇染染……云曜在白玉紙上寫過無數遍這兩個名字,思索過無數遍兩人之間的關聯,無奈直至今日,江南尚無更新的消息傳來。
“染染古靈精怪的,要是她存心躲,誰也別想找到她。”皇上可以體會的道。
“可不是嗎?”云曜嘆息,那丫頭要是能夠傻一點,多好。
這時,皇上瞥見一名小太監在殿外探頭探腦的,頓時眉心微蹙,大喝道:“鬼鬼祟祟的,到底什么事?”還有沒有規矩!
每次兄長進宮,他習慣把身邊人全支出去,因為他想喊兄長大哥,而不是喚他勤王或愛卿。
小太監見皇上臉色不對,就知道自己要倒大霉了。
這種差事,大太監們打死不干,連金總管、秦公公也避得老遠,只有他這種躲不掉的,才會被推進來當炮灰,可是公孫大人有急事,誰敢延遲。
他硬著頭皮走進去,砰一聲雙膝跪地,兩手舉得高高的,把信往上呈,“稟皇上,公孫大人呈上書信,說是十萬火急!
十萬火急的事怎么會用書信呈上?皇上不解的接過信,與兄長同觀,這一看,兩兄弟瞬間眉飛色舞,皇上更是激動的用力一拍桌案。
小太監嚇得全身發軟,整個人趴伏在地,沒想到卻聽到皇上揚聲喊——
“賞,重賞!去找秦公公,朕賞你黃金百兩!”
小太監懵了,皇上這是要讓他榮養嗎?
這種賞賜太過分,不是明君所為,但云曜沒有阻止弟弟,因為公孫寄的信上寫著——
玉佩被蘇為的長公子蘇省堂贖回。
云曜飛快說道:“我出京一趟,梁梓雅……”
“我處理,大哥放心,在你回京之前一定會處理妥當。”皇上說完,又補了一句,“大哥,把染染接回來!
“一定。”云曜朝他點點頭。
還跪在地上的小太監這下子幾乎要暈過去了。
皇上方才喊勤王大哥,所以坊間的傳聞是真的,皇上其實不是先帝的兒子,而是孫子,皇上和勤王是表兄弟?!天!怎么會讓他聽到這種秘辛,他、他要馬上榮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