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慶殿上,只皇帝一人坐在龍椅上。
墨成寧甫進門,迅速掃了四周一眼,確認并無他人。也是,罹患這種病并非什么光榮的事。
墨成寧端著一碗黑藥汁,正愁該如何行跪拜之禮,皇帝便開口了。
“免禮了,朕今天喚你來是想問你,芙妹的病有救嗎?”
墨成寧啞然,這母子倆之間是有什么嫌隙嗎?皇帝竟不知她這些天給皇太后拘在宮里?
“回皇上,小女子尚未見到皇儲妃,入宮至今都待在慈元殿,方才正要去楊府!
皇帝眉一挑,咬牙切齒道:“母后……”見墨成寧手中磁碗,疑道:“你手中是什么東西?”
“回皇上,太后娘娘交代小女子為皇上開副滋補治陽虛的藥,請皇上先喝了再做診脈!
皇帝的口氣顯得不耐:“放一旁案上,朕待會喝。”
墨成寧心里奇怪,怎么皇上不能人道,皇太后比本人著急?
“你下去吧,趕緊去治芙妹,要是……”正待說“要是有什么三長兩短,提頭來見”,想想卻又覺得無理,便吞回肚里。
“皇上,小女子當盡心竭力調理皇上龍體及救治皇儲妃,只求皇上允小女子一件事。”
“說吧!
“小女子為瑤國子民,事成后還望皇上成全小女子思鄉之愁!毖酝庵獗闶遣幌肓羧未笈R。
皇帝這才抬頭,銳利目光在墨成寧身上繞了幾圈,看得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心道:果然挺美,莫怪荀非話里多有回護之意。
“你放心,這事荀卿和我提過了,事成后黃金二百兩,朕不會強留你!
墨成寧眸里閃過異彩,含笑道:“謝皇上恩典!
壯年皇帝屏退墨成寧后,自案上端起黑藥汁,將之倒入一旁萬年青盆中。
“芙妹,千萬要沒事啊!
“賢侄,上回你去武林大會給我找的護衛我很滿意!蹦凶幽砹四砗殻氲阶顚檺鄣男∨畠嚎赡苡芯,心情大好。
“哪里,大人過獎了。小侄這不是借楊叔的光才請得動絕頂高手嗎?”荀非溫笑。
“我相信皇上這么個明君,下回見面說不定我要喊賢侄太常寺卿啦!彼Φ萌缋虾傄话,暗示他明日上朝會替他說說好話。
“老爺。”楊府管事湊到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
男子呵呵笑,說道:“快請她進來!
茍非起身,笑道:“楊叔有貴客,我就不打擾了。”
“說起來這人賢侄你認識吧?來客是方大夫,看來她已獲太后娘娘的信任。”
荀非心咚地一跳,情緒沒來由地焦躁起來,才十多天不見,他卻覺得像是等了好幾世。
他悶聲瞧著門扉,暗忖若待太久,怕是要讓這精明的死狐貍瞧出蛛絲馬跡。
“小侄與她僅止于認識,當時一尋到方大夫便快馬加鞭回京城,怕會耽擱令嬡病情,一路上說不上什么話!避鞣菭钏茡鷳n地望向內院楊芙的方向。
“賢侄這份情我記住了。聽聞你要娶石府二小姐是吧,不嫌棄的話,做長輩的來給你們作媒!彼⑿Φ馈
“大人……”荀非立即擺出萬分感激的神情。
他拍拍荀非的肩頭,兩人對視,彷佛一切盡在不言中。
墨成寧跨過門坎,默視片刻,尷尬地咳一聲。
荀非抬眼,見她一身簇新湖水綠夏衫,烏云般的秀發梳成簡單大方的髻,幾縷青絲散在瑩白后頸,正無措地轉著眼珠。
“方大夫,這邊請,鄙人姓楊名烈!睏盍覜]放過荀非見到墨成寧時,目光閃過的灼熱。他暗笑一聲,琢磨著是否該替荀非討個側室。
“小侄便不打擾楊叔辦正事了,告辭。方大夫,楊小姐就拜托你了。”
楊烈撥正糾纏的胡須,笑道:“過些天我去尋你大伯談作媒的事。”
茍非謝過,快步離了廳。期間,一眼都沒再看向墨成寧,而她也是淡淡垂著眼,兩人間不冷不熱的態度倒讓楊烈有些懷疑自己的猜測。
無意外的話,這是最后一次相見。
她治好楊芙,離京,從此各不相干。墨成寧面上掛著淡笑,迎向楊烈的老狐貍面孔。
楊烈和墨成寧寒暄幾句后,便讓丫鬟領著墨成寧進楊芙閨房。
楊芙屏退所有丫鬟,掛起帳子,勉力笑道:“幸虧大夫是女子,不用避嫌,就不用隔層帕子診脈了。”
楊芙一張圓臉毫無生氣,面上一切都淡淡的,蒼白面容上疏眉微蹙,薄薄的單眼皮略垂,小小的鼻子微塌,薄唇一抿便不見,但那一雙眸卻晶亮得很,直勾勾地瞧著墨成寧。
墨成寧在女婢搬來的凳子旁福了一福,恭謹道:“小女子方寧見過皇儲妃!
楊芙噗嗤一笑,撫掌道:“別這么正經八百,我以后入宮就不能為所欲為啦,現下先讓我過足自由自在的日子吧。叫我……”她偏著頭,細長眼睛微瞇!皸罱憬惆伞T蹅兙蛣e管禮俗,你我相稱便行!
墨成寧微愕,久久才吐出:“楊姐姐……”
楊芙在床上坐得更挺,眨眨眼笑道:“你見到皇上了嗎?他好久沒來瞧我了,不知現下如何?”
墨成寧以為楊芙問的是皇帝不能人道的事,謹慎答道:“皇上精神不錯,楊姐姐放心,太后娘娘有交代我治好皇上的病根子,我當盡力而為!
楊芙眉一挑,雙目覷著床沿,收起笑容,道:“那……那你有替皇上看病了嗎?就是……看……那話兒?”
墨成寧啞然失笑,沒想到楊芙會如此直言不諱,她干笑道:“尚未替皇上看病,我這次只替皇上煎一副藥,聲音聽著宏亮,短時間內應當不急。況且這毛病不一定要看患處!
只聽清楚聲音?那就是沒近身嘍!楊芙心中一樂,開懷笑道:“方妹妹,不瞞你說,皇上沒有不能人道,他好得很呢!
墨成寧又是一愣,只覺得這楊芙不住給她意外,也不知是驚喜還是驚嚇。
“我是說,皇上萬事都聽太后娘娘的,可他多年前便承諾我,只娶我一人,太后娘娘當然不依。這些年來,選秀女的事都被皇上攔下來,直到去年,太后娘娘下了最后通牒,皇上只好買通御醫,假造他因不能人道才一直拖著。這法子還是我爹爹替他想的呢!
墨成寧傻眼。這楊烈還真膽大包天,盡出餿主意。她想起那碗黑藥汁,那藥正常人喝不得,皇帝應該不會笨到去喝它吧?
“爹爹待我可好了。我不懂事時,爹爹不常回家,卻還惦著咱兄弟姊妹,常常給我們買新奇的小玩藝兒;等我大了些,卻病了,爹爹待我更好了,每個月總是找兩三天陪著我用膳,難得爹爹愿意吃這難入口的餐食。”
墨成寧無語望著她,半晌才開口:“楊姐姐和家里人吃不一樣的?”
楊芙不疑有他,點頭道:“我的膳食一向由御醫長搭配,現在妹妹你來啦,還要麻煩你配合我的藥替我配膳食。”
“這是自然!蹦蓪幋怪郏蝗缙鋪淼南敕ㄗ屗蛄藗寒顫。
“方妹妹對不住啊,我不是有意要讓你卷入什么紛爭,我只是想提醒你,之后開幾副強健體魄的藥給皇上就好。”
“楊姐姐確定皇上沒問題?”墨成寧一時心直口快,又覺得好像在探問人家隱私,趕緊補充:“妹妹的意思是,需不需要請御醫實際檢查一下比較安心?”
楊芙煞白的面容倏地抹過嬌羞之色,絞著手指頭囁嚅道:“不用啦,他是看我身子不好才一直忍著的,他他他……唉唷,我就是知道他沒問題。”
墨成寧澀然一笑,道:“那我就遵照楊姐姐的吩咐!
問完皇帝的事,楊芙終于肯乖乖接受把脈;墨成寧又問了一會兒診,陷入沉默。
楊芙緊張道:“果然治不好嗎?”
墨成寧寬慰她道:“沒有的事,只要藥喝得勤,加之以針療,這病大約三月余便能根除!
若非身子動彈不了,楊芙簡直樂得要跳起來歡呼。
“方妹妹,方大夫,我先謝過你啦!”接著又低頭喃聲道:“皇上,您久等啦!
回到楊府替她安排的客室,墨成寧將楊芙所有癥狀寫下,看了數回,長嘆一口氣。
楊芙分明是中了血牡丹的毒,多年來日積月累,慢性成疾。
墨成寧遺走丫鬟前,稍微旁敲側擊,問了下楊府一直以來的用餐情況。
在楊芙發病前,楊烈一個月會吃一次御醫長配合寒溽時節調配的養生餐;楊芙發病后,楊烈吃養生餐的次數更加頻繁,不僅陪著女兒,同時也養身子。
據那丫鬟說,楊烈雖是陪著楊芙一塊兒吃,但餐食內容根據年齡還是不大一樣;而餐食用料珍貴,楊烈舍不得讓他人試毒。
是認定御醫長不致膽大到對他的膳食做手腳?
墨成寧拼拼湊湊,總算將事情兜在一起,大致厘清了荀非原來的計策。
血牡丹得來不易,楊芙所中之毒,很可能便是荀家買通楊芙丫鬟,在茶點中長期對楊芙下毒?吹贸鰜韯┝坎欢,否則不可能一拖就是十多年。
至于為何不在楊烈養生餐食中下毒,大抵是因為當時御醫長是荀家人,不愿讓荀家與此事有所牽連。待得荀非依旨尋她這江湖郎中來,只要威脅利誘便可命她對楊烈下毒,如此一來,楊烈一命嗚呼,卻與荀家毫無關系,她則可能因謀害老臣而受牢獄之災。
想通此層,墨成寧冷汗直流。莫怪荀非放棄此計劃,轉而布下石家小姐的線。
她一夜無眠,輾轉不寐到天明。
翌日,她急忙到楊芙房內,交代楊芙除了她給的食物,其余包含茶水一概不能食用。
墨成寧見一名粉色衣裳的丫鬟面色微變,便笑道:“楊姐姐,這是為了配合療程,你且忍忍!
楊芙無所謂道:“只要快些治好,我什么都能忍!
墨成寧心中憐意頓起。這女子的大好青春因上一代的糾葛而在床上虛耗,左右她需治好楊芙才能離京,她決心要徹底還楊芙一個無病無痛的身子。
三個半月后,楊芙面色紅潤,已與常人無異。這期間,她監視著廚娘做每一道楊芙的餐點;同時,皇帝向皇太后通報,他的不舉之癥也“恰巧”恢復正常。
墨成寧入宮領了皇帝與皇太后額外給的賞賜后,取了幾張銀票,其余皆讓鏢局給送回瑤國墨府。
明日便要告辭楊府,離開這繁華京師,她發狂似地想見荀非。
好不容易替楊芙清盡體內毒素,將她養成一個康健瑩潤的人兒,總不能再讓那丫鬟害了去。
算算日子,荀非明日休沐,墨成寧說服自己,必須去問個明白。
她聽楊芙說,荀非的二伯是翰林學士,明日她兄長要率十多名儒生至荀府商討鄉試改制事宜。墨成寧琢磨一會兒,上街買了襲青布儒裝。
一早,趁著楊烈未起,辭別依依不舍的楊芙,投宿三里外的客棧。
她換上青衫,鬼鬼祟祟地在荀府外墻徘徊,正當她思忖著自己是不是記錯時間時,五輛馬車緩緩而來。
一群青衿子弟晃過眼前,墨成寧一只手伸人袖袍中,捏了捏胳膊,壓制內心狂竄的不安。她學著一旁儒生擺了擺繡著山水的綾絹扇,搖頭晃腦地行至門前。
門口荀府大總管正笑容可掏地檢視請帖,墨成寧暗叫一聲不好,又摸回墻外連連嘆息。
不管了,豁出去!她忖道:碰到人便假裝是迷路的儒生,被識破頂多被趕出去罷了。墨成寧牙一咬,利落地翻過不高的石墻。
墨成寧落在井邊,正在打水的丫鬟一見驚叫,要去喊人來捉賊,墨成寧連忙拂過她背上穴道,又點了她啞穴,將之挪到樹下,讓她背靠著樹干。墨成寧點穴功夫火侯雖不夠,但對付手無縛雞之力的丫鬟卻是綽綽有余。
“荀公子……荀非在哪兒?”她壓低嗓音,裝著男子口吻。
那丫鬟直搖頭,墨成寧恍過神!巴私饽銌⊙。”她才解開丫鬟啞穴,丫鬟立刻放聲大喊:“有賊!”嚇得墨成寧趕緊搗住她嘴,再封住她的啞穴。
看來不能指望這孩子了……
“小姑娘,對不住,我沒惡意,只是尋人說幾句話便走,你一個時辰后便可以行動了!彼龑⒀诀卟睾,閃身人府內。
她胡亂行走,只要遇上丫鬟小廝便假意詢問茅廁在哪,倒也沒引起懷疑。
就在她快要放棄、動起歪腦筋,想著是否該捉個丫鬟以刀逼問荀非去向時,手腕忽地被人拽住。
她驚愕地垂下頭,怕被人認出是不請自來的假儒生。
她干咳一聲,瞅著來人袍角,使出萬年老招:“這位公子,小生迷了路,不巧闖入此處,還望公子見諒。”
那人失笑,松開扣在她腕間的指掌,墨成寧正欲道謝,身體霍地騰空。
她驚恐地睜大雙眸,被橫抱起的身子不由得和來人打個照面。
荀非。
“荀……”墨成寧的聲音縮回喉里。三個多月不見,抱著見最后一面的心情,竟是此種情況。
“墨姑娘,當真是你!”荀非目光灼灼,驚喜地看著懷中人兒。
這些日子,他想她、念她,夢里是她小巧可愛的倩影,清醒時是她柔軟的笑語,每每去楊府,他總想闖人內院找她。思念成狂,他是切切實實地體會到了。
“荀公子,放我下來。我是來問你楊府丫頭的事!彼е降。
荀非抱著她走向書房。“你放心,我回京第一件事便是令她停止下藥!
“我回京才知道皇上有那毛病……委屈你了!
聽他語氣,墨成寧后頸一陣酸麻,抬眼望去,荀非哪里是在替她委屈了?他眼中分明帶著醋意。
墨成寧板起臉,忍著笑意!败鞴樱覜]有。”
荀非眉眼染上幾分喜色,墨成寧又好心補充:“楊芙說皇上沒問題!
他飛速一想,大致推敲出個中因果,笑道:“甚好,不然我可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