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忽感背部一陣劇痛,胸口灼熱無比,一時之間胸悶氣阻,見她神色有異,咬牙道:“這樹怎么了?”
她不作多想,雙手顫抖地掏出懷中白布包,取出匕首。
他俊眸微地一驚,正想開口,一口氣卻提不上來,身子不受控地軟倒在地,意識混沌中,似覺有雙小手顫抖地割開他背上的衣袍。
腦中忽然閃現他這一世的悲涼——娘的驚恐、爹的決絕,凝眸一瞧,在跟前招手的,不正是爹和娘嗎?他可是要死了?他還不能死啊,那可惡的人、那害得他失去爹娘的人還沒得到報應哪……
墨成寧覺得這是自己第一次、大概也是最后一次如此接近陌生人。
她隱忍著數度涌上心口的退縮,劃開他身上的衣物,只見一道細長傷口由左至右橫過他背部,傷口邊緣泛著乳白中帶血的毒液。
她迅速劃開傷口附近的皮肉,取出絲帕吸取尚未深人的白色乳汁;接著,她深吸一大口氣,動手扒光他的層層衣物,確定除了背部這道口子外,沒有其它傷口后,再急急用白袍蓋住他的下半身。
她什么都沒見著、什么都沒見著……不,她什么都見著了……
視線又移到他背部那道發潰的口子,不禁冷汗直流。她還在難堪些什么呀!
救人要緊!救人要緊!
她低頭暗忖:萬物相生相克,娘親曾說:“藥之所生,草之所息,百步之內必有它物以克之”,這紅背竹竿草會生在哪兒呢?莫非……小小身軀立時跪爬在見血封喉旁,搜尋一種有著赤色葉片的草。
時間每過一分,少年便離鬼門關越近。她心下漸慌,要是有個人死在身旁,日后她肯定會惡夢連連,肯定會更加膽小,肯定會……有些不舍。一個模糊的想法掠過腦!趺磿簧崮?
不多時,她眼睛一亮,發現矮木叢下的小小植株,起身便要去抓,卻一個踉蹌險些跌倒。定睛一看,唇瓣不禁上揚。
終于給她找到了,正是紅背竹竿草。
墨成寧快速將那植株連根拔起,用匕首搗得稀爛后盡數抹在他背部。瞥了一眼凌亂披在他身上的衣物,即刻快手替他套回。
她不知要刺激哪個穴道才能使人蘇醒,歪著頭瞪視少年身軀,一晌過后,才用手在他全身“較不令人難堪的要穴”胡亂按了個遍,待按到足底涌泉穴時,就聽見少年悶哼一聲,悠悠轉醒。
她面露喜色,連忙轉身背向他,這才放心顯露情緒。第一次覺得自己如此有用處,她滿意地點了點頭,嘴邊綻放一朵笑靨,顯現了那單邊的酒窩。
他竟然還活著么?猶記得意識消滅的剎那,不甘充塞胸臆,可卻又驚訝地發現,不甘之中居然帶有那么點慶幸;而那感覺在轉醒后,恍若隔世,幽幽自腦中抽離。
“姑娘可是替我解了毒?”他緩緩翻身坐起,背部一陣吃痛。
少年醒了,墨成寧跟陌生人相處的不適感又襲上心頭。
她轉過身來!斑、還沒,先暫時護住心脈了。待會到我家,我取藥給你去余毒。”
他感激道:“有勞姑娘了!
這時一直在不遠處的烏騅馬見主人醒了,便歡天喜地的走來。見她瑟縮了下,顯是害怕,少年淡淡一笑,道:“姑娘若不喜這孩子,我命它自行下山便是!
說完拍拍馬臀,要它先行離開。
還是個孩子啊,那日后長大豈不是……
“等等……”公子這身子恐怕禁不起自行下山的風險,萬一路途中有個三長兩短,她可就罪孽深重了。
她在心里輕嘆一口氣!拔曳瞿闵像R吧。”她攙著他的臂膀助他上馬,手牽起韁繩,但止不住的抖意讓韁繩不住滑落。
烏騅馬呼出的熱氣不斷往她頂上噴來,她內心已然嗚嗚啜泣起來,這烏騅馬……會不會咬人哪?
一只沾了點泥土的修長手指伸到她耳畔,她微一愣,只聽得腦后傳來:“姑娘若是不介意的話,上馬一道下山吧!
介意!怎么會不介意!她在心里大喊,但身體卻像是抱到救命浮木般,迅速抓住他的手翻身上馬。
雨點輕落鼻尖,如綿似針,拍打著她燥熱的臉龐,少年不著痕跡地替她擋去部分雨勢。
烏騅馬腳力極健,山路雖崎嶇不平,它卻如履平地般,轉眼間,便到了山腳處的墨府。
少年見這宅邸雖非雕梁畫棟,卻也有幾分大戶人家的派頭,心下沉吟,原來這小姑娘是富戶小姐。起初見她一身樸素青布衣裙,又只身于山野間行走,錯認是農戶之女,如今一想,難怪她總一副不出深閨的小女兒神態。
墨成寧命馬夫將烏騅馬牽離,躊躇了一會兒,才領著少年往偏廳走去。她神色尷尬,垂頭碎步快走,一路上家仆女婢們莫不目瞪口呆。
“小姐不是不喜外人嗎?怎么帶一個衣衫不整的少年回來?”一名婢女訝道。
另一名家仆嘖聲道:“平時看小姐木訥內向,沒想到一出手居然就帶回個英俊少年郎!”語氣中帶著些許敬佩。
“公子請在這稍候,我這就去取藥!蹦蓪幖奔睊佅逻@句話便逃離偏廳。
好難為情啊,眾目睽睽下帶一個陌生男子回來。爹爹說她面皮薄,成就不了什么大事,她想此話當真不假,因為此刻,她好想丟下身有余毒的少年,躲回內室,把頭埋進枕頭里恣意大叫。
墨家代代皆精于藥理,唯獨墨成寧的父親是個例外,他一心從商,反倒是墨夫人終日沉浸于藥理中,絲毫不遜于墨家歷代傳人。
墨夫人一日發現四歲的成寧煞有其事地在嗅著藥草,并規規矩矩地把味道相似的藥草分作一堆,甚至會以葉的形狀細分,令她驚喜不已,喜孜孜地要將女兒培育成藥理奇才。但做父親的卻不以為然,認為女兒膽識不佳,需得好好“教育”一番。
甫入藥房,藥香撲鼻而來,藥房里的草藥香氣總能讓她心寧。
墨成寧斂起心神,拉出柜里的玻璃匣子,正要確認里頭的藥粉是否已結晶完成,只聽得門咿呀一聲,接著丹丹走了進來。
“小姐,您可回來了!奴婢遍尋小姐不著,外頭又開始下雨,急都急死人!”
墨成寧取出匣內細紗,就見細紗上滿是白色結晶。她將結晶細心地刮入一旁瓷缽,歉然道:“對不住,路上遇事有些耽擱了!
丹丹見小小姐無意多做解釋,便道:“哎,算了,小姐您平安回來就好啦。小姐今日沒留下來聽完‘諸子宴’,當真是太可惜了。您道荀文解那家后來怎樣了?”
墨成寧手握住藥杵,用力將缽內結晶搗成粉末,心不在焉道:“不是滅族,便是放逐邊疆吧。”她一點也不想聽滅門的故事。
丹丹神秘兮兮道:“錯!那荀家現在吃香喝辣呢。”見小小姐終于被勾起興趣,露出些許渴望神情,她得意續道:“當時情況萬分危急,眼見隔日荀家就要被殺個精光,茍家向來重文不重武,老老少少聚在廳堂哭成一團。這時荀文解說道……”
丹丹壓低聲線,裝作男子口吻:“各位,此事因我而起,我千不該萬不該帶娘子去那奸臣府內,我……自有辦法!
“什么辦法?”墨成寧不由得停下手邊工作,欲聆聽荀文解到底有什么好計策。
“荀文解當晚揮刀自閹,自愿入宮服侍厲帝,以表忠誠!
“啊!”墨成寧險些將瓷缽摔到地上。
“那狗……惡皇帝果然龍心大悅。眾人不知厲帝除了愛美人,同時也喜男色,見荀文解生得極俊,居然將他招為男寵。荀文解怕殃及家人,便事事順從,厲帝更是對他寵愛非凡,連去年駕崩前都指名要荀文解同妃子們一道陪葬。”
墨成寧小臉皺成一團,顯是不想繼續聽下去。
“不過荀家從此金銀珠寶、升官加爵,樣樣沒有少。荀文解和阮氏有一名獨子,叫……叫荀非,據說將來也準備入朝為官呢!
墨成寧嘆口氣,手一擺!暗さぃ@些藥粉是外地商隊帶回來的毒扁豆所煉制而成,可以化去見血封喉之毒,你拿去偏廳給……那位公子,差人替他在背上創口涂上藥粉。切記,只能涂在背部那道口子上,身上其它創口用不得!彼尤煌泦査至,也罷,反正不會再見面。
看來剛剛有人說小小姐帶一名少年回來真有其事,丹丹滿肚子疑惑,心想這生性害臊的小小姐會帶生人回府,多半是看那人中毒,想試試夫人研制的新藥品吧。
三日后,那少年身上余毒已清盡。這幾日雖有家仆來替他換藥,卻不見那小姑娘蹤影。他有些納悶,小姑娘不是挺關心他的嗎?直到方才問了一名家丁才知道,墨家千金不是待在深閨,就是在往閨房的路上。
墨氏夫婦隨商旅出遠門已月余,午后眾人聚于廳堂,等待老爺夫人歸來。
墨老爺一進廳堂,見臉皮薄似紙的女兒縮在通往內室的門旁,一副不喜人多的樣子,便不自覺地皺眉。
“寧兒,我在西域見那兒的小孩個個活潑開朗,怎么你還是這副模樣,等你大些帶你去見識一番。”轉頭見到一旁站了名俊逸少年,神情溫和,眼神卻隱隱透露精明,心中微訝,忙道:“有客人?”
少年一個抱拳,恭敬道:“晚輩來自大臨京師,隨家叔至貴國王宮商討歲貢事宜,因晚輩尚非朝中之人,不得入宮,便至附近游覽一番,不料因故中了見血封喉之毒,幸得墨姑娘相救,才撿回一條性命。”
墨老爺詫異地看向自家女兒!耙娧夂恚磕悄氵……”活著?
墨夫人滿意道:“寧兒定是用了我先前提煉的扁豆粉。寧兒用藥愈來愈精準,這些日子更顯精進了!辈焕⑹撬坛鰜淼。
墨成寧聽得娘親稱贊自己,靦腆一笑,細聲道:“是娘親教得好。”
墨老爺見女兒一點也不大方,不顧一旁有外人,不耐地瞅著墨成寧。
“寧兒,不是和你說好,待我和你娘回來后要稍稍有點大家閨秀的樣子?”
墨成寧心道:我不是大家閨秀,我是……我是大家龜縮。
“成天躲在房內,不是玩弄花花草草,就是埋頭書中。寧兒,為父的很擔心你變成呆子啊!蹦蠣斆陧殻瑐阮^思索著。
“不然這樣好了,再幾日便是團圓節,我上次提醒過你,要你練首曲兒,你現在就在這表演,給大家欣賞欣賞吧!蹦蠣斪叩揭慌裕崎e地坐下。
瑤國的團圓節,是入冬前慶祝家人團圓的節日,家家戶戶在院子內唱著當地民謠,祈求全家平安度過寒冬。
墨成寧囁囁嚅嚅:“爹爹,寧兒可以唱給您跟娘親聽就好嗎?”她像只搖尾乞憐的小狗,巴巴望著父親。這里不僅有爹娘、姑姑、仆役們,還有個外人,她可沒有那個膽。
“頂多加一個姑姑,寧兒不想唱給外人聽……”見父親不悅,她勉強添上一個家人。
“成何體統!有人團圓曲只唱給爹娘聽的嗎?”墨夫人正要開口為女兒求情,卻教墨老爺堵住話語!澳惚略贋閷巸呵笄椋褪潜荒銓檳牡!
少年心道:不就唱首歌嗎?卻見小姑娘眼眶一紅,泫然欲泣,又硬生生收回淚水,不覺感到好笑又有些不忍。
他想起前些日看見偏廳擺著一支玉笛,沉重似男子之物,推測是墨老爺所有,便誠懇道:“晚輩家鄉也有類似活動,但總會搭配絲竹,碰巧前些日見到偏廳有支玉笛,玉笛較竹笛難掌握,想必墨老爺精于此。晚輩學過些皮毛,見著好笛有些技癢,可否借晚輩一試,并稍加指點?”
墨老爺被他這么一捧,心下不勝歡喜。他生在墨家,人人是藥癡,連娶回來的妻子也是個藥癡,自是沒人和他分享絲竹之趣,如今有人要他指點,自是求之不得。心想此人少年心性,大概是想炫技一番,此正符合自己事事不落人后的脾胃,便命家仆取了玉笛來。
墨成寧知道自己免去了一場尷尬,萬分感激地看向少年,見少年俊眸噙笑望著自己,嘴形似說著“外人來救你”,頓時羞紅了臉。
清脆笛音自玉笛中流瀉而出,間關鶯語像是訴說著忘卻塵世的快活,先是吐音如翱翔天際,再接滑音似俯沖江河。眾人聽得如癡如醉,后半段笛音漸低,化為婉轉的片片情思,顫音覆著迭音,猶如幽咽凄柔泉流。
聽聞至此,滿座皆悄然無聲,忽然一陣啜泣聲打破這寧靜,卻是墨老爺的妹妹,也就是教導墨成寧不要拋頭露面的姑姑墨平林。
墨平林年少出外闖蕩,十七歲那年,情陷救她一命的青年。
二十歲時兩人再度相遇,她表白愛慕之情,奈何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對方已心有所屬,任她苦等苦守苦盼,卻連側室之位都不愿許她,只愿認她作義妹。
但她要的,豈只是妹妹身分;自此便躲回家中,渾似變了個人,更告誡侄女做個不諳世事的單純小姐好過紅塵中人。
此刻聽得凄切笛聲,終于炸開她心中埋藏已深的積郁。
墨夫人拉住她的手!捌搅,你心中的結……還沒解開么?”
墨平林抽泣道:“大嫂,我曾發誓不再為他流淚,但現下我才知道,要忘卻一個人談何容易?我……我先進去歇歇!
少年略帶疑惑地凝視手中玉笛,想著定是因自己剛經歷生死一線,才會藉由笛聲抒發心事。他歸還玉笛,聆聽墨老爺幾句指點后,便提起行囊準備告辭。
“承蒙前輩指教,不勝感激。晚輩受墨府偌大恩惠,回大臨后必差人來瑤國感謝救命之恩!彼钌罹瞎
墨老爺心中暗暗可惜要失去一名知音笛友,卻忍住沒出聲挽留。一旁的墨成寧雖極力掩飾,眼底仍泄露依依不舍的情緒。
少年見她雙瞳默然無語地覷著自己,心中微憐,便走到她前方,柔聲道:“還沒請教姑娘閨名。”
“墨……”她猶豫著是否要說出名字,姑娘家會自報名字嗎?那俊秀少年只是唇邊帶笑,靜靜地等她開口。
她耳根子微熱,終究還是開口道:“我姓墨,墨成寧。”稍停,又補充道:“成事不足的成,心神不寧的寧。”墨老爺眼皮一顫,揚起濃眉。
少年爽朗一笑,打了個揖,灼灼目光直瞧進她眸里,薄唇微揚。
“我叫荀非。荀子的荀,韓非的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