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外林蔭處,余平等人已牽了烏騅馬等候,荀非翻身上馬,接過方姑娘,急馳而去。
冰涼手指輕覆她額面,停留片刻,隨即抽手。
那手指傳來的涼意令她好生眷戀,這些時日她總覺得自己像走在一團火球上,渾身如火燒般,令她下意識想把那雙手拉回額面,無奈身子卻不受控制。
“燒退了,方姑娘,你昏迷了好些天,也該清醒了!鼻辶聊新曌远呡p輕響起。
方姑娘?誰呀?怎么最近似乎常常聽到有人在喚方姑娘?
“師哥,這下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咱們遍尋不著的方姑娘,居然就是這黃衫女子!绷硪蝗斯χ
他眉頭微攏,喃喃道:“她怎會曉得我姓荀?”
荀……荀非?她記得那日自己的確喊出荀公子這三字,怎么他還沒認出她就是墨成寧?總覺得有些許失望,難不成她小時留給他的印象猶似蜻蜓點水,半點痕跡也不留?
“師哥,你在自言自語什么呀?反正方世凱的妹子找到了,計劃也就可以順利進行了!绷硪蝗说恼Z氣滿是欣慰。
原來他們當她是方世凱的親妹妹啊……等等!什么計劃?該不會他們也要找大哥尋仇吧?
墨成寧倏地睜開眼,瞪向床邊負手而立的男子。
“荀非!”她低叫。
茍非聞聲一愕,旋即轉過身來,見她美目樵悴,眼底盡是防備。
“你們找方世凱做什么?”她焦急問道。
“方姑娘別慌,咱們只找你一人,沒要找你哥麻煩!闭驹诤箢^的余平說道,他聽聞方世凱兄妹手足情深,是以先言明,以免她猜疑。
“喔對了,我是余平,荀非的師弟兼親信!
墨成寧眼神和緩了些,心中寬慰道:原來不關大哥的事啊。
她眼皮一沉,又想睡去。
荀非靜靜望向她半閉的眼,努力想記起些什么,卻徒勞。
她帶給他的三分熟悉感,究竟從何而來?
荀非坐到床邊,傾過身,輕聲喚道:“方姑娘還要睡?”
余平想提醒荀非,他靠太近了,會嚇到姑娘家啊……
果不其然,墨成寧被驚得九分清醒,連忙掙扎著坐起,身軀直往床內側挪去,蒼白面容霎時雙頰飛紅,眼中盡是窘態。
荀非沒伸手去扶她,靜靜地看著她的驚惶與無措,腦中閃過零碎記憶。
他嘴角輕淺地彎起,開口道:“方姑娘?”
她有些受不了他習慣性的刻意笑容,撇開了頭,輕聲道:“我不認識什么方姑娘。”便垂眸不語。
荀非有些急了,忍不住問道:“方姑娘,你何以識得我?我總覺得你……”
似曾相識。
墨成寧聞言,雙眼一眨,目色中隱有一絲期待,她抿嘴而笑,左頰上漾起輕輕淺淺的笑窩。
荀非愣住!他分明見過這樣的臉龐,卻沒見過這張臉龐帶著笑。
“你是……”這么多年了,會是她?
墨成寧沉吟半晌,勾起唇角,吟道:“與君相遇劫難中,馬狂人落背殷紅。九年參商各懷志,豈料劫難又重逢!
荀非終于確定心中答案,站起身驚喜道:“墨成寧!”
她但笑不語,心底流淌過一絲無法言明的滋味。
這下換余平滿頭霧水了。
他想出聲詢問,又不便打擾兩人相認,抬眼見師哥眼中的光芒,只好摸摸鼻子,識趣地離開房間。
“呃,師哥,我去跟大福他們說方……這位姑娘醒了!
“余平,請店小二煮些粥,墨姑娘數日未進食,應該餓壞了!避鞣请p目眨也不眨地凝視著墨成寧,不敢置信那閨閣小姐竟會身在此地。
余平正要跨過門坎的腳定在半空中,尷尬應了聲,隨即逃之夭夭。
唉,師哥這般模樣,可別陷進去了才好,余平心想。
荀非和墨成寧兩人皆有一肚子疑惑,一時相視兩無言,不知從何問起。
對于她,荀非的印象便只是一個偶然救了他一命的千金小姐,他萬萬沒料到,前些日子讓他心神暫失的女子竟就是當年那扭扭捏捏的小女孩。
“墨姑娘,你前些日子要鼴曲戲班改折子,是為戲通是為人?”荀非頗感興味,這世上居然還有人愿意忽視眼前所見,相信他荀非是個上進青年。
“自、自然是為戲……”墨成寧滿面紅暈,羞得不得了,心里暗暗有氣,明明這幾年害臊性子已改進不少,怎么荀非一句話就將她打回原形?
回頭一想,她覺得不大對勁。
“荀公子為何也去找戲班子老板?當日在河堤遇見你時,我著實吃了一驚!
荀非語帶歉意,道:“嚇著姑娘真是抱歉,你可知那昆曲結尾劇情誰編的?”
墨成寧奇道:“不是戲班子的人嗎?難不成另有其人?”
“是另有其人!彼咧σ,拉過木椅坐下。
她蹙起秀眉,嘀咕道:“誰會這樣大費周章?這是有心人在詆毀,荀公子你要小心……”
“那有心人正是在下!彼唤Τ雎暋
墨成寧一愣,滿腹狐疑,努力串起前因后果,思及他在河畔堤坡上的一番話,她抬眼直視他。
“荀公子與當今大臨首輔表面關系挺好?”
看來她已猜出七八分了呢,他暗暗贊賞。
他笑笑,不作表示,當是默認了,揚起劍眉反問:“墨姑娘知道荀非的故事?”
她不愿再拐彎抹角,便直言不諱:“大略知道些,在瑤國茶館聽說書先生說過十九年前的‘諸子宴’,之后與大哥行走各地時也耳聞了些風聲!
那些風聲多半在詆毀茍非,隨著“諸子宴”在各窮鄉僻壤大受歡迎,荀府人人吃香喝辣,荀文解夫婦的遺孤茍非放蕩淫亂、恬不知恥等流言更是滿天飛。
她心底相信荀非的為人,早想到那是有心人刻意營造,卻沒想到那有心人便是他自身。
她幽幽嘆了口氣,目光盈盈地瞧著荀非。
“荀公子,你要復仇?”
茍非微一閃神,笑道:“正是。墨姑娘是想起我那日說的話吧?”
“那日?”
“河堤,午后。”他鳳眸突賣地望向她。
兩人目光倏地調開,墨成寧別開頭,他剛剛提到河堤時,眼底似乎泄出一絲柔意?
她干咳一聲,語氣生硬問道:“你們尋‘方姑娘’有什么事嗎?”
荀非眉頭微攏,隨即展顏溫笑!斑@是皇上的旨意!
他揚聲道:“余平,別杵在門口了,粥會涼掉的!
余平一臉尷尬,端著粥躡步而入,干笑道:“師哥,墨姑娘,我不是有意偷聽,我是怕叨擾兩位敘舊。”
荀非笑道:“無妨。你去叫他們三兄弟半個時辰后進來。”
余平感激地看了荀非一眼,飛也似地奔出。
荀非轉回身,道:“首輔楊烈的小女兒楊芙長期臥病在床,但她是皇上選中的儲妃,皇上有意立楊芙為后,但因其病體而遲遲未能迎她人宮,連前任御醫也束手無策。我身為太常寺少卿,奉皇上之命前來尋方氏兄妹!
“所以是要我去楊烈府邸醫治楊芙?”她隱隱覺得事有蹊蹺,他沒有道理如此好心幫楊芙找良醫。
“是!彼闯鏊鄣椎膽岩。“我只是奉命行事。”
她心里不禁感嘆,荀非為了卸除楊烈心防,居然能做到這種地步。
荀非取過桌上清粥,自了一匙湊近她的嘴。
她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訥訥道:“我自己來好了,怎敢麻煩荀公子……”
他笑道:“有什么不敢?”卻仍是把湯匙交給她,改替她端著瓷碗。
怕荀非替她端太久,她急急吃了起來,一不注意吞了太大一口,嗆咳了起來。
他把碗放至一旁,拉過袖袍覆住掌心,輕輕拍了拍她纖瘦的背。
“哎,別吃那么急,這么多天沒吃東西得緩些!彼p笑。
縱使仍饑腸轆轆、四肢無力,但怕荀非還要替她端碗,只得心里流著淚,詆道:“我飽了,晚些再吃!
荀非揚起一道眉,心里不信,還是由著她。
“晚些再請他們料里些在地美食給你吃!
美食?墨成寧心中燃起小小想望。
“荀公子,大臨……有沒有產苦瓜?”
荀非一愣。“苦瓜?”
她不好意思道:“九年前荀公子回京后,頻頻送謝禮到瑤國來,還沒好好跟你道謝呢!
……當年的確是送了許多禮品給墨府,但……苦瓜?
他想了又想,終于憶起當年初春南洋使節來訪,進貢了許多當地特有物產,當時宮里人人見這果子生得丑陋又苦不堪言,便欲棄之。他想墨成寧喜研藥理,說不定能用苦瓜研究出什么藥方,便討了些來,派人送去墨府。
他看她小心翼翼掩藏渴望,敢情她是研究出了什么名堂,這才問起苦瓜?
荀非歉然道:“當年宮中人人不喜,皇上便命南洋使節不要再進貢苦瓜!
墨成寧嘆道:“這樣啊……那這輩子豈不是再見不到苦瓜了?”那一餐味覺的饗宴她念茲在茲,不禁開始盤算起將李玦送回大哥身邊后,是否該去南洋游歷一番。
“墨姑娘急用?”
“啊,這種事怎能說是急用呢,雖然真的很美味。我記得當時有苦瓜什錦炒、咸蛋苦瓜、炸苦瓜酥……”她目光瑩然,渾然忘我地扳著手指細數苦瓜美味。
“……”她把藥材拿去吃?
見她孩子氣的模樣,他失笑!爱斦嫒绱嗣牢?”
她用力點了點頭,充分展現對苦瓜的喜愛,笑道:“我當日還計劃將苦瓜種子種在五靈山上,最后沒成功,倒是認識了我大哥!
荀非疑道:“認識?方世凱和你并非親兄妹?”他原猜想方世凱姓墨,只是曾經得罪沈家莊,因此化名方世凱,以利在江湖上行走。
“不是,我們是義兄妹!彼患铀妓鞔鸬。
“你和一個大男人結伴行走大江南北?”他瞪大雙眼,猛然站起身。
墨成寧被他的反應驚得呆了,他這是……
她軟聲道:“她是我哥啊……”見荀非神情,一時語塞。偏頭想了下,便把和袁長桑如何相遇、如何結拜的事全盤托出,說到后來,連李玦的事也一并告訴了他。
荀非緩了緩臉色,徐徐坐下,神色復雜地看著她。
他沒有料到她會把事情全盤托出;她告訴他袁長桑的真實身分,這是……代表對他全然信任嗎?
想到她這般信賴自己,荀非心下起了連自身都未察覺的惱意。
他舒了口氣,起身快步至行囊旁,拿出一卷蠶絲制成的綾錦織品,拉開燙金卷軸,面向墨成寧,朗聲道:“奉天誥命,皇帝制曰:‘國不能一日無母,帝不可一日無后。然則皇儲妃病體未愈,后位無主,天下無母,故朕特敕太常寺少卿荀非,延請民間良醫方世凱兄妹出任御醫之職,任期長短、薪餉等,從長計議。限五百日內回宮呈報。”
這時,余平已帶三名隨從來到房門前,聽得荀非在宣讀圣旨,連忙一個個排排站好。
荀非放下卷軸,語調無波:“墨姑娘非我大臨朝子民,有權拒絕皇上的詔書。”
墨成寧未料他情緒轉變如此之劇,不解地呆坐床上。
感受到房內的緊張,余平有些后悔提早半刻鐘帶大福他們進來,卻又想聽墨成寧的答復。
答應吧!這樣師哥就不用做石家的傀儡了,他心中暗暗慫恿。
“不知墨姑娘考慮得如何?”荀非眸中精光陡射,直直盯著墨成寧蒼白的面容。
墨成寧緩緩掀動發白的唇瓣,荀非微地張嘴,想勸她別答應,話到嘴邊,想起荀家,又硬生生吞回腹內。
“我愿意,但要在我替大哥辦完事之后!蹦蓪幰Я艘麓剑粲兴。
他頹然低聲道:“你愿意啊……”,
墨成寧舒眉淡然道:“荀公子救我一命,我理當做些什么報答你,至少,不讓你在皇上面前為難!
荀非眼神稍軟,啞聲道:“墨姑娘也曾救我一命,如今不過兩不相欠罷了!
她嫣然一笑,道:“能為荀公子做些什么,我很歡喜。何況,倘若我答應,荀公子會助我找到李玦吧?”
他聞言,嘴角不自覺地揚起,道:“這個自然。晚些給你挑一匹好馬!
這條路,就委屈你陪我一道走吧。
墨成寧腦海中立即浮現威武高壯的烏騅馬,頭皮一陣發麻。
她慌忙搖手道:“公子不必麻煩,我自家鄉帶來了一匹白馬,還在先前住的客棧那呢!碑斈觌x開五靈山前往中原之前,她硬是求大哥讓她到瑤國北方市集帶了匹白馬,因她以為中原的馬都像荀非的烏騅馬那般高大;哪知到了大臨,才知道瑤國的馬并不比大臨的嬌小,純粹是那烏騅馬……發育過度了點。
荀非倏然憶起她被烏騅幼駒嚇著的模樣,鳳眸笑意盎然,莞爾道:“墨姑娘確實是怕我那烏騅馬,我待會叫大福替你牽那匹白馬過來!
墨成寧悄悄欣賞著荀非發自內心的微笑,忽地想到了什么,輕聲喚道:“荀公子!
聲音極細,站在門口的余平等人只見她動了動嘴,卻不知她說了什么。
荀非走近床邊,側耳道:“嗯?”
她深吸一口氣,以著氣音說:“我不需要你應付,所以,可不可以別對我佯笑?”
他一怔,她看出來了啊?
荀非抬眼,只見墨成寧目光左右飄忽,不敢瞧他。
“墨姑娘,我答應你!彼蕉崧暤。
“呃,師哥,我們在這兒呢!庇嗥綄擂翁嵝训馈
“余平、大福、二福、小福,見過墨姑娘。”茍非喚他們過來。
“墨姑娘,這是我師弟余平,以及隨從三福兄弟,都可以信賴。”他介紹道。
見他們躬身作揖,墨成寧急急要下床回禮,卻被荀非攔住,只得點頭致意。
“我是墨成寧,成事不……罷了!
荀非失笑,她這自我介紹還沒改掉啊。
“今后就有勞各位了!
余平開懷笑道:“彼此、彼此!
你這傻姑娘,是我們有勞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