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帝都的時節,恰逢梅花盛開之際。
一段香院子里的那棵老梅樹迎來花期,朵朵白梅在枝頭上綻放,將色澤偏深的樹干點綴得黑的黑、白更白,一樹白梅如雪,在張揚得甚具風情的枝極上璀璨開放,一簇簇、一枝枝皆能成畫美不勝收。
本不該釀什么梅花酒,但梅瓣飄落,吹雪般簌簌飛蕩,她舍不得花落泥地,于是在老梅樹下布置了數個竹圓篩,一日不到就收集了大半蘿的花兒,夠她提取花汁花蜜釀個三五繚美酒。
曾經這親手釀制的「梅香」,她想著有朝一日欲邀督公大人共飲,如今實無這份心思。
她既作了改變,不再強求,這一次兩人的命輪是否能有所變化呢?如若可以,也許她能活得更舒心,他也能活得更自在?
也許,他不會那樣就死去,也許……
「唔……」呻吟聲逸出,是從自個兒喉中發出的,姜守歲徐徐睜開雙眼,率先映入眼中的是滿天彩霞,此一時分,她腦袋瓜里空白一片。
「醒了?」這一聲輕問如同響鞭落地,震得她腦中那片空白驟碎,神識陡地被扯回。
她循聲側首,看到此生她最不想再與之牽扯的男人正坐在矮墩上。
他手中汗巾抵在鼻下人中處,白色的巾子上頭明顯染著斑斑血跡,而她也認出自己身所何在了,竟是躺在四院后院天井的躺椅上,身上還蓋著一件男款裘衣。
一驚,她倏地坐起,古怪暈眩感隨之襲來,她抓緊一邊的扶手勉強撐住。
「不急!孤吠鎲伪蹤M將過來,試圖扶她再躺下。
她上身側了側欲避開他的碰觸,但該來的躲不掉,那只五指修長、指節漂亮的大手不由分說地按在她肩膀上,引得她心頭驟凜,不得不抬睫看他,以弄清他的意圖。
他想對她做什么?
莫非那天送酒,大志摔破酒磚子冒犯到他,這事在他心里還沒翻篇,咽不下那口氣,所以特意來報復?
他還想看她磕頭求饒嗎?還是打算私刑了結?他到底……
「姜老板中了攝魂術,被施術約莫有小半個時辰之久,之后撤了術,你人便昏睡過去,此刻雖說醒來,怕還是擺脫不掉攝魂術的余勁兒,所以緩著來才是上策!
這一瞬,姜守歲腦海中所有的疑問全都打住了,彷佛遲鈍的思緒突然間被狠狠推了一把、刺了一記,蒙蔽心魂的濃重迷霧開始散去,漸漸露出真實的一角——
是啊,她身下這張躺椅明明是他躺在其上才是……她覷見了,欲躲,急匆匆往大門而去,那扇門扉被她拉開,然后……他就在那兒。
他就在那兒!
姜老板不想親近本督了嗎?
他問她話。
不僅是一句話,他問了她很多話。
姜守歲越想越觸及真相,以為是夢中囈語,但非也,那些是真真切切有過的問答對話,挖開內心秘密,將一切攤開,那令她頭皮發麻、寒毛豎立,一臉蒼白,連唇瓣都不見血色。
老天,她都說了什么?
她不懂自己為何那般聽話,竟對他有問必答,像魔怔了,而他卻用閑聊般的口吻告訴她……說她中了攝魂術?
「是你施的攝魂術?」她眸光既驚異又帶譴責。「你何時習得這門奇技?但……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忽地記起那穿透思緒的嗓音以及他的眼神,好像無法不相信。
路望舒收起染血的巾子,徐聲道:「自然是跟師父學的,本督在宮中曾拜過一位師父,姜老板跟本督的師父還混得頗熟,不是嗎?」
姜守歲只覺腦袋瓜都要炸了,一下子涌來太多事兒,思緒都快跟不上。
她緩了緩氣,嗓音不穩地問道:「所以督公大人這是死后重生,又回到內廷宮中呼風喚雨來了?」
用的雖是問句,但答案呼之欲出,她沒等他答覆又問:「那么,督公的師父魯清田魯老爹他人呢?還有老周爺爺、樊三老爹和春肆大爹他們,上一世老早被你從宮中接出,就安置在四合院這兒生活,如今他們去哪兒了?」
路望舒望著她微微笑!干弦皇腊輲,就是想學魯氏祖傳的攝魂術,既然學過了,記憶猶在,這一世又何須再拜魯清田為師。」一頓,他又道:「四位老人家對我的態度如何,姜老板親眼目睹過,重生這一世,本督又何必去招那不自在!
姜守歲氣息微窒,定定然注視著那神情難辨的面龐。
督公大人嘴角又是一扯,「四位老人家如今仍在宮中生活,請姜老板放心,本督對他們仍十分善待,只是不好堂而皇之地照料,他們不會想與我再牽扯上的!
接著他將魯清田之所以對他心懷忌憚的因由原原本本告知,亦提到一開始當真使了脅迫手段才得以拜師習技,也提及魯氏攝魂術的百字心訣等等,令姜守歲當場幾乎聽傻了眼!缚伞⒖扇缃褡诨饰簧系娜允呛攵ǖ,而非甄太后所出的唯一嫡皇子,所以魯老爹這一世仍……」她輕揪著襟口。
「是本督下的手!顾降獯稹
「啥?」這會兒真要傻眼了。
「魯清田當初之所以對東宮施術,迷其心魂誘殺,是為了替枉死的溫姑姑復仇,本督既知事發何時,要救溫姑姑便易如反掌,但溫姑姑不死,魯清田自不會涉險,然太子非死不可,盛朝皇位不能交到那樣心性的人手中,唯有弘定帝即位,朝野內外才勉強能尋到一線生機!
姜守歲身子不由得輕顫,男人起身取起被推至一旁的大裘,攤開后披在她肩膀上,跟著還幫她攏了攏。
一股火氣突然冒出,她猛地揮開他的手,胸脯明顯起伏,沖著他便道:「督公大人拿那樣奇詭手段對付心性不佳的太子殿下,也把奇術用在我身上,你、你憑什么?這一世你我都不要遇見最好,各自過活,閣下自在我也自在,你憑什么這樣對我?」
路望舒面色微變,抿抿薄唇道:「……那一日在錦衣衛宮外處,你跪地求饒看都不肯看本督一眼,與你上一世對待我的樣子相差太大,此疑點不解,本督內心不痛快,我就是想知道姜老板腦袋瓜里想些什么!
老實說,如今探得她對他猶有情意,仍然心悅他、喜歡他,他歡喜得直想大叫大笑,卻是怕嚇著神識剛轉醒的她,所以才撐著一張船過水無痕般淡然的表情與她說事,連語調都費勁兒放緩。
她這時候對他變臉,脾氣似山雨突至,他竟一下子慌了手腳似的,手被她揮開后都不知該往哪兒放。
上一世她因那十八份男子的庚帖同他發火時,那當下他亦有相同感受,都是心慌、不知所措,還要撐著臉面。
這一邊,姜守歲越想越惱火,也越想越覺丟臉。
隨著神識漸穩,受攝魂術驅使時說出的話愈加清晰,她氣到滿臉通紅,眸底都濕漉漉了!甘裁炊家愣焦笕送纯欤咳缃裎也徽腥情w下,想躲得遠遠的老死不相往來,難道還不成嗎?」
「就不成!」路望舒亦沖口吼出,再也裝不了淡然神態!附习逍睦锩髅鬟想著本督,喜歡得不得了,為何態度大轉變?你說你覺得累了,累了也無須避我如蛇撅,你這樣是……蠻不講理!」
姜守歲簡直不敢置信耳朵里聽到的是什么鬼話連篇,氣到都想找人吵架兼打架,她丟開身上的男款裘衣,倏地離開那張躺椅,發現他站得離自個兒著實太近,不由分說便將人推開了些許距離。
「你才是蠻不講理,你才是!」握緊秀拳吼回去!改阋詾槲覂H帶著上一世的記憶重回嗎?不是的。我記得你與我好幾世的事兒,結果都一樣,不論我再怎么喜歡,再如何努力去追求,你都不會跟我在一塊兒,不是世道不允,是督公大人你不愿意……」眼淚被起伏的心緒強逼出來,真的太不爭氣,但無法抑制。
她吸吸鼻子又道:「直到這一次帶著記憶重回,終是看清一切,督公不愿,我再強求只不過是徒增彼此困擾,還不如就此放手,且盼你我命軌變化,得以逃脫命輪之下萬年不變的輪回,也許能得一個不一樣的結局!
原來她所說的「累了」,其中竟包含了幾世的歷程……對于此點,路望舒始未料及,此際聽她將話說開,再見她淚眼婆娑,都覺胸中窒悶到快不能喘氣兒。
不論是他的重生亦或她幾世的記憶回歸,她與他經歷的這些實太過神妙。
但更加妙的是,他倆所有的認知與幾世的底細皆匯聚在這一世,讓他們知己知彼知天道無常,亦體悟到無常下的情執與意重,接著能重新識得彼此……
噢,不,不是重新,是更深入對方的命中,也敢縱容對方深入己心。
至少就他而言,就敢由著她來犯!
「姜老板倒是仔細說說,何謂『不一樣的結局』?是從此不見你來糾纏的那種無聊結局嗎?」語氣輕沉,鳳目陡瞇。「倘若我說,本督就要你繼續來糾纏,也樂意任你糾纏,這是否也代表了『不一樣的結局』?而如此結局,姜老板以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