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橋本是貧窮漁村,居民不到兩百人,多靠打魚維生。新帝登基后,京城位氏來到這兒辟港開發(fā),又挖渠道引大河之水灌溉并提供生活用水,幾年光景過去,長橋儼然成了南方第一大港,固定人口約莫四千,來來去去的就難以估計了。
破浪號剛抵達(dá)港口,位家總管蘇安北與他的獨(dú)生女蘇樂余已在港邊候著。蘇樂余引頸殷盼著,臉上藏不住興奮欣喜之情。
若以皇朝形容位家,那么總管蘇安北可算是開國老功臣了。當(dāng)年位家在政爭中遭逢變故,位一生遭到暗殺身亡,蘇安北非但沒有帶著女兒逃跑,反倒忠心耿耿的護(hù)衛(wèi)著位家的孤兒寡母。位出鋒得勢后,他又一路扶助著少主打下江山、開創(chuàng)海運(yùn)霸業(yè),厥功至偉。
位出鋒不在府中時,位家上上下下都由著蘇安北跟蘇樂余打理。李初雪在時,位老夫人便有意讓位出鋒收蘇樂余為偏房,李初雪死后,她更極力促成兩人的好事。
可位出鋒總以事業(yè)繁忙為由,敷衍著因風(fēng)濕而無法久住長橋,如今遠(yuǎn)在京城的位老夫人。
但即使是這樣,蘇樂余也不死心,一心想著要嫁給位出鋒,當(dāng)位家真正的主母。
其實(shí),她現(xiàn)今在位家的地位及權(quán)力,已經(jīng)跟當(dāng)家主母無異,位老夫人不在長橋,位夫人李初雪又已亡故,位家上下吃穿用度、任用聘雇及內(nèi)帳都由她處理,就連小少爺位學(xué)齊的管教都由她一手包辦。
她努力的表現(xiàn),就為了證明自己是一個能教位出鋒無后顧之憂的女人。她相信,他總有一天會看見她的表現(xiàn)及長處,娶她為妻。
長橋港建在一個海岸平坦廣闊的海灣處,天然的優(yōu)勢讓此港可容納百艘以上的中型船只。長橋海運(yùn)在此地?fù)碛歇?dú)立的泊船碼頭,可停滿十艘三桅大帆船、二十艘中型帆船。
破浪號停妥,船員們陸續(xù)下船,見著蘇總管父女倆,皆非常恭謹(jǐn)?shù)男卸Y問候。
“蘇總管,樂余小姐……”
“好好,辛苦了!碧K安北一個個慰問著他們。
可此刻的蘇樂余眼里見不到任何人,只盼著位出鋒的身影,終于,她等到位出鋒下船了,她興奮不已,揮手高喊,“二爺!二爺!”一邊迎上前去。
位出鋒看著她,沒有特別的表示及反應(yīng),只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
蘇樂余雖然失望,但其實(shí)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他的冷淡,就在這時候,她看見有個身形纖瘦,穿著不合身衣褲的少年尾隨著位出鋒下船,她好奇的問道:“二爺,他是……”
“她是莫姑娘!蔽怀鲣h道:“我要跟你爹到貨運(yùn)行去,你帶莫姑娘回府里梳洗安頓吧!
蘇樂余一震,驚疑的看著他口中的“莫姑娘”。
好幾次她要求跟他一起出航,他都以女人不能登船為由拒絕了,怎么這趟返航,他的破浪號上竟有女人?!
“還愣著做什么?”位出鋒微微擰起濃眉,語氣一沉。
“喔……是!碧K樂余滿腹疑問,可她知道從位出鋒口里是問不出什么的,于是她轉(zhuǎn)而看著莫姑娘,語氣很自然地冷了幾分,“我是蘇樂余,你跟我來吧。”
“有勞蘇姑娘。”嚴(yán)世安看著她,明顯感覺到她的好奇及……敵意。
她隨著蘇樂余離開港邊,朝著位府而去。
路上,蘇樂余問道:“莫姑娘如何稱呼?”
“我叫……”她多想說出自己的本名世安,打心底不想要初雪這個名字,尤其在知道位出鋒對初雪這個名字很有意見之后,可是目前她只能接受。“我姓莫,名初雪!
蘇樂余陡地一震,“你說你叫初雪?”
“是的,起初的初,白雪的雪!
蘇樂余瞪大眼睛瞅著她,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就因?yàn)樗羞@個名字,才能待在位出鋒的船上?她又是打哪兒來的初雪?
待蘇樂余稍微冷靜下來后,連忙追問道:“你是何方人士?怎會在二爺?shù)拇希坑衷鯐S他來到長橋?”
嚴(yán)世安淡淡地道:“這說來話長,蘇姑娘若想知道,去問他吧!
安頓好莫初雪后,蘇樂余便立刻返回港邊向船員打聽。
不打聽便罷,一打聽可嚇壞她了。原來莫初雪是游舫上的妓子,落海被位出鋒救起之后,便一直待在位出鋒的艙房里,還隨他前往風(fēng)息灣。
據(jù)船員說,她在船上遭馬大山調(diào)戲,位出鋒還因此將馬大山給扔下海,之后?匡L(fēng)息灣裝卸貨物時,位出鋒本想將她留在火娘子酒館,她卻在馬大山懷恨在心想剌殺位出鋒時,替他捱了一刀。
就因?yàn)檫@樣,她又上了破浪號,跟著位出鋒回到長橋來。
得知莫初雪只是個妓子,而且又惹出那么多事來,蘇樂余打心里瞧不起她,認(rèn)定她是個招蜂引蝶、言行不檢點(diǎn)的女子。
蘇樂余再回到位府已是掌燈時分,位出鋒還未回府,她便去客房敲了莫初雪的房門。
聽見敲門聲,嚴(yán)世安起身應(yīng)門,一開門見是蘇樂余,她禮貌地欠身,“蘇姑娘,有事嗎?”
蘇樂余微微揚(yáng)著下巴,神情高傲地道:“我知道你的事了!
“咦?”她微頓,“蘇姑娘,你這是……”
“難怪你不敢說出自己的身分,原來你是個低三下四的妓子!碧K樂余毫不客氣地道。
嚴(yán)世安向來不惹事,但也不怕事,她做人的原則是,人家禮敬她三分,她便禮敬對方五分,甚至七分,可要是對方不客氣,她也不會忍氣吞聲。
“蘇姑娘,我不是妓子。”她直視著蘇樂余,定定地道:“我本是花魁身邊的婢女,不賣笑,更別說是賣身,要不是梅老顧想逼我接客,我也不會跳海尋短!
“哼,不管如何,你都是從那種地方出來的,不清不白,不干不凈!碧K樂余言詞尖銳刻薄,“二爺居然讓你這種女人上了破浪號,還將你帶回位府,一定是你色誘他吧!”
“我色誘他?”嚴(yán)世安感到啼笑皆非。
“你們這種女人不就是有這種本事嗎?”蘇樂余續(xù)道:“我聽說你在船上招蜂引蝶,老少通殺,挺有能耐的。”
“蘇姑娘居然把聽來的話當(dāng)真?”嚴(yán)世安神情自若地一笑,“蘇姑娘看上去是個聰明人,原來也不過如此!
蘇樂余很快地就發(fā)現(xiàn)她并非省油的燈,從來不容有人挑戰(zhàn)其權(quán)威的她,怒火立刻竄到了頭頂。“你居然敢對我說這種話?你知道我是誰嗎?你知道我在位府是什么樣的地位嗎?”
“蘇姑娘空有權(quán)力地位,卻沒有足以匹配的氣度,真是太可惜了!眹(yán)世安涼涼地道。
蘇樂余氣到七竅生煙,指著她鼻子罵道:“你這下賤的妓子,你……”
“樂余!”突然,不遠(yuǎn)處傳來位出鋒的沉喝聲。
蘇樂余一震,嚴(yán)世安也嚇了一跳,兩人同時往聲音來源望去,只見他不知何時站在那兒,神情冷凝的望著這邊。
蘇樂余眉心一蹙,面露憂懼地道:“二爺……”
位出鋒走了過來,冷冷地道:“你剛才說了什么?蘇總管教你這么作踐別人嗎?”
“我、我只是……”蘇樂余低下頭,支支吾吾,“我聽說她是游舫上的妓……姑娘,所以……”
“不管她是哪里來的姑娘,你都不該這么說話,位家不是這樣待客的!彼Z氣嚴(yán)厲地道。
蘇樂余抬起眼,語帶試探地問道:“她……她只是客人?”
如果她只是客人,那表示位出鋒跟她還不到那種程度,也還沒有那種關(guān)系,她放心一些了。
“二爺別氣,樂余知錯了!碧K樂余說著,斜眼瞥了嚴(yán)世安一記,“我還有事,先退下了。”
位出鋒不語,只是淡漠的瞥了她一眼。
蘇樂余一個欠身,轉(zhuǎn)身便走開。
他望著她的背影,沉默須臾,然后轉(zhuǎn)過頭來看著嚴(yán)世安,“別把樂余的話放心上,她不壞,只是騎傲慣了。”
“我一點(diǎn)都不在意!眹(yán)世安直視著他,“比起你對我說的那些話,她算客氣了!
位出鋒濃眉一皺,“你可真是橫,這樣也要趁機(jī)倒打我一耙?”
“要說橫,我可不及你的一半功力!彼掍h一轉(zhuǎn),“位府好大,今天進(jìn)來時,走了好久才到這兒!
“嫌遠(yuǎn)的話,我讓人給你換個地方!彼f。
“不遠(yuǎn),我喜歡清凈,能多遠(yuǎn)是多遠(yuǎn)。”她望著他,“你位府除了蘇姑娘,我還得留心誰?”
“你指的是……”
“你不在時,能說上話、拿主意的人!边@話,她是為了打探。
她認(rèn)為假冒他身分并殺害她的人,應(yīng)該是他身邊親近的人,再不就是熟知他行蹤的人,那人在他?咳臧矔r對她下手,就是要讓人認(rèn)為兇手就是他,人、時、地能掌握得如此精確,必然是對他了如指掌。
“位府除了我,沒人能真正說上話、拿主意。”位出鋒唇角一勾,“所以你只要留心我便行!
他說這話時,她正巧迎上了他的黑眸,心頭一震,有點(diǎn)羞赧。
你只要留心我……這話聽起來總覺得有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遐想的空間,他不像是在警告她,倒像是在暗示她。
“是嗎?”她有點(diǎn)慌,卻故作鎮(zhèn)定,“我知道了,我會留心的!
“不只留心,你還得上心。”
嚴(yán)世安呆了一下,上心?這話可真有那么一點(diǎn)意思了,而且他說這話時,仍是一副“鐵面無情、生人勿近”的樣子,但不知怎地,她卻有種甜甜的、熱熱的感覺。
她想,那一定是因?yàn)樗呀?jīng)知道他并非殺人真兇。
位出鋒定定的注視著她,“有什么需要盡管開口,我會叫樂余給你找個伺候的丫鬟!
嚴(yán)世安連忙拒絕,“不……不用了!
“位府很大,沒給你安個熟悉的丫鬟,你會迷路的,就這么說定了!彼麘B(tài)度強(qiáng)硬的說完,轉(zhuǎn)過身子,邁步離去。
蘇樂余受了氣,回頭便將莫初雪的事說給幾個身邊體己的仆婢聽,還命他們到處宣傳,目的無他,便是要讓莫初雪在位府做客時受到輕蔑,難以久待。
她在位家擁有極大的權(quán)勢及影響力,凡是她討厭的,沒人敢喜歡。
不到半天時間,位府上上下下全都知道莫初雪的事了,那些仆婢們知道蘇樂余不喜歡莫初雪,全都順著主子的意,給她送膳或是收衣洗衣時,雖然嘴巴上說得禮貌客氣,可態(tài)度、眼神及表情卻極度的輕蔑、不以為然。
嚴(yán)世安是聰明人,一眼就看出端倪,她也沒拿誰出氣,這些仆婢全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主子不愛,他們哪敢親近?
在位出鋒的指示下,她住進(jìn)位府南邊的滌塵軒,此處少有人至,她一天里也難得見到什么人,不過她圖清凈,倒也覺得舒心。
只是來到位府了,她總得開始計劃跟行動。那個陷位出鋒于不義,殺害她的人到底是誰?是位家的人嗎?還是位出鋒生意上的對手?
話說回來,位初鋒跟朝廷關(guān)系密切,手上又有不少皇朝特許的買賣跟生意,誰那么大膽敢使出這種低劣又冷血的手段陷害他?
這天用過午膳,嚴(yán)世安覺得肚子有點(diǎn)撐,走出條塵軒,沿著位府南側(cè)的一道花草廊道往正屋的方向走去。
來到一座連接兩間茶室的拱橋上,迎面來了三個婢女,她正想禮讓她們先過,未料為首的那名婢女突然伸出腳來絆倒她。
她防備不及,整個人撲跌在地,還沒反應(yīng)過來,那婢女手里端著的一盆臟水就這么往她頭上倒,淋得她一頭一身的濕。
“唉呀!莫姑娘,奴婢真是該死。”那婢女說著這話時,眼底滿是得意,還跟另外兩名婢女?dāng)D眉弄眼的,像是在說:瞧,我多厲害!
嚴(yán)世安心里清楚明白,她們是存心要欺負(fù)她、讓她難看,剛才那一腳,絕不是無心,這一盆臟水,也絕對有意。
她正要發(fā)怒,突然傳來一道男子的嗓音——
“你們在做什么?!”
婢女們一聽,嚇了一跳,轉(zhuǎn)頭一看,一個個恭恭敬敬地行禮,“賢王爺!
嚴(yán)世安一怔,賢王爺?難道是當(dāng)今皇上的五弟魏祈?轉(zhuǎn)過頭,就見一名身著藍(lán)色暗繡云龍的男子走了過來。
此人正是賢王魏祈,也是位出鋒的知交,位府上下對他并不陌生,因?yàn)檫@位賢王爺三、五個月就到長橋來拜訪位出鋒,他無須經(jīng)過位出鋒或是任何人同意就能入住位府,他走,也常常是不打一聲招呼就消失無蹤。
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幾個婢女?dāng)[明欺負(fù)一位姑娘,他這好打抱不平的性情,哪能視若無睹?
“你們這是在做什么?欺生?”魏祈以為嚴(yán)世安是新來的丫鬟。
“不、不是的,賢王爺……”剛才還氣焰囂張的三人,此時都畏首畏尾的。
“還說不是?本王明明看到你們故意絆倒她,還把臟水往她頭上淋!蔽浩砩袂閲(yán)肅地道,“待會兒見了你們家二爺,我得跟他說說!
三人一聽,連忙討?zhàn),“不不不,賢王爺千萬別跟二爺說,我們知錯了!
看三人得了教訓(xùn),嚴(yán)世安似乎也沒那么生氣了,稍稍冷靜下來后,她忍不住想了想,她初來乍到,又有秘密任務(wù)在身,當(dāng)然要廣結(jié)善緣,不與人結(jié)怨,再說了,要想在位府打探出一些蛛絲馬跡,非得靠這些小道消息特別靈通的仆婢們。
于是她站起身,為她們開脫,“賢王爺請不要怪罪幾位姊姊妹妹們,是我自己不小心練了腳,又打翻了水,不關(guān)幾位姊姊妹妹的事!
三名婢女聽見她這么說,全都驚訝得瞪大眼睛。
魏祈不相信自己會看錯!昂f,本王明明見她們……”
“賢王爺,”嚴(yán)世安打斷了他,“大家都是委身做事,每天都盼著那月例過日子,很多事得過且過,不用上心!
聞言,魏祈先是驚訝,然后是好奇,再來是一臉興味的瞅著她。“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子姓莫,名初雪。”嚴(yán)世安回道。
魏祈一愣,“初雪?你叫初雪?”
所有跟位出鋒有關(guān)系的人在聽到她的名字時,全都是這種反應(yīng),她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
“是的,小女子跟幾位姊妹們還有事情要忙,先告退了。”嚴(yán)世安說著,一手一個的抓著其中兩個婢女就走,落下的那一個見狀,連忙跟上。
魏祈站在原地好一會兒,兩只眼睛定定的看著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長廊的轉(zhuǎn)角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