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生子,天地命,兄隱弟顯,皆因十二女。
——《金璧皇朝龍運史第六世末卷》
太子送他出海。
本來他是打算成年后再出海的,不過由于預言……不論真假,都及時提醒了他,要做的事盡早做。因此在說動了父皇后,他以年僅十二歲之身出海冒險。如果真有預言此事,至少,他還曾完成過自己的心愿。
太子是個美人。人人都道太子外貌美,哪怕是純晉人中的第一美人也遠不及太子。他看著迎面而來的太子,內(nèi)心忽而想起一晉人字里的“美”拆開來是上羊下大人,羊通祥,在早年的晉文字里,所謂的美人是指安詳有德性的人。
太子當之無愧。
“行事要多小心!碧有Φ。太子的眉目溫柔,待事總是極耐心。
不出預料,太子將會是金璧之后最不像金璧皇帝的帝王。
而他這個二皇子年紀愈長,眉眼間更傾向父親,讓人明眼一看就知道有著璧人的血統(tǒng)。其實他的長相更像收在宮里的開國主畫像,只要中途他不會歪鼻子歪嘴巴,等及弱冠,他大概會有開國主畫像的九分了。
這令太子一派的人有點不安心,太子本人倒是如往常的態(tài)度。
這也是他索性出海的原因。哪怕……哪怕將來是他坐那位置,至少,此時此刻,他不愿辜負這個與他還有兄弟情分的太子。更何沉,金璧帝王雖說文武雙全,其實大半都是武大于文。太子看似文弱,卻在武功上下了一番功夫,鮮少有人知道太子能徒手打死一頭正值壯年的老虎(當然,他也能):不過太子背后的支持者多半主張金璧必須重文,太子也就扮豬吃老虎,雖然太子確實心善又柔敕。
母妃始終不讓他看太子的下場,深怕他自作主張壞了金璧的未來。母妃與父皇感情并不深,但被當棋子的母妃終究……還是不肯破壞棋局。
也許太子的下場并非死亡,而是被父皇厭棄了、太子看破紅塵剃度出家或身體有了殘缺,更甚者發(fā)現(xiàn)大山大海才是心之所向,于是拋棄皇位,一走了之等等光怪陸離的可能性都有?
臨上船前,他轉(zhuǎn)身對太子意味深長地說道:“皇兄要多加保重,天下民心都系在你身上!
太子微微笑道:“我等你回來后,與我說說海上天地。”
他不動聲色笑著應(yīng)下,目光掃過太子后頭的太子太傅。太子太傅正安靜地看著這頭。這一回太子送他到晉城,呈上的理由是以太子的身分察訪民情,畢竟將來為帝王后,能夠貼近百姓的機會并不多。太子太傅并不贊同太子此行,總認為他這個二皇子始終是個隱患。
太子太傅雖只虛長太子幾歲,卻是學問淵深博識,通晚古今,已注定是金璧一朝的少數(shù)大儒之一:但不知是不是太熟悉前朝皇室里骯臟污穢的手段,對他總有防心,生怕他奪去太子的未來。
也許是因為他太像開國主?也許是他比太子還心狠?更或許太子太傅就是想要個像晉人相貌的皇帝,因為他本身就是晉人?誰知道呢。
就如同誰也不知道,太子自幼就被視作未來的帝王培養(yǎng),是真正的心懷天下,太子背后的每個人看的都是那個位置,太子看的卻是天下:他出生就是二皇子,受著金璧皇室的觀念,從未有過奪嫡的念頭:就算他再有野心,針對的也不是皇位而是它處,現(xiàn)在告訴他遲早會回頭坐上那個位置,也得看他愿不愿意!
——我知道有我在,即使什么也沒有做,也會是你的阻力,所以我離開。
等我歸來,天下人將會看見我?guī)Щ嘏c金璧龍椅同等重量的東西,那是我龍?zhí)爝\一個人打下來的。
——好,我等你。
太子與他目光久久相望,最后兩人相互擊掌。
他上船時,下意識回頭看一眼金璧的土地。那個無鹽女,如果真的存在,現(xiàn)在還是在金璧土地上吧?也不知道此時她在做什么……三不五時,把這個無鹽女從心里深處翻出來,他未免太過在乎了。誰能不在乎?他早想了千百種方法,是一見面就直接殺了她以絕后患?還是把她鎖在海上?當然,最重要的是,不管怎么決定她的死活,都要先見她一面,究竟是什么三頭六臂,居然能在百年前的預言里出現(xiàn)……
話又說回來,他與親弟雖是雙生子,長相一模一樣,可平心而論,雙生弟弟的能力不如太子與他,連太子那一派從頭到尾都沒把那小子放在眼里,這能不能叫漁翁得利?
……真是,他前輩子到底造了什么孽,老天要這樣耍他!
她的夢想已經(jīng)完成。
在踏上晉城的土地時,她的黑眸里蓄著水氣。原以為自己這輩子無緣來到這個文化傳承之城,怎么也沒有想到她竟在二十二歲這年來到了這里。
看著往來的人們與建筑物,其實跟京師差不多:可是,在她眼里都像生了光一樣。
鐘憐在她耳邊道:“姑娘!
馮無鹽回過神一看,龍?zhí)爝\已經(jīng)在馬車旁轉(zhuǎn)頭看著她。
他含笑的表情讓她很快理解——這是要她上馬車。也是。在晉城她哪來熟識的人,雖然她小有積蓄,但什么身分證明都沒帶在身上。她舔舔唇,帶點猶豫的表情轉(zhuǎn)向鐘憐,低聲道:“鐘憐,你……住哪?”
鐘憐詫異地看著她!盃斣跁x城有宅子!彼@奴婢自然跟著主子住。
“借她錢”這種話,馮無鹽還真開不了口。她硬著頭皮走向馬車,心里告訴自己別矯情了,反正都……那多吃人家一天飯、多住人家一天屋,好像也沒差:可是,她的臉還是熱了起來。
碼頭上人來人往的。鐘憐就跟在她身邊,巧妙地替她擋開人群。
她來到龍?zhí)爝\觸手可及的范圍時,聽見他笑說:“先上車吧。回去歇息后,再去你想去的地方。”語畢,扶她上車,緊跟著他自己也上來了。
“走了!饼?zhí)爝\對著前頭車夫道。
她從車窗看見喜子他們上了另一輛馬車,一看即知那不是出租馬車。龍?zhí)爝\家大勢大,她沉默片刻,說道:“你的口音有時像京城人,是祖籍京城吧?”他聞言,眼里有了幾分色彩。“我是京師人沒錯,不過晉城才是我的家。我在晉城的一切,皆是我親手打下來的,與家中祖產(chǎn)無關(guān)!
……其實她也沒有要問得這么深啊,她掩嘴咳了聲,又道:“船上有人守著吧?”
“嗯?沒人會偷船的!
“不,我是說,船上不是有木刻版畫嗎?會不會遭賊?”
他哈哈笑道:“若有賊入船,不會舍珠寶去偷那些版畫。你大可放心,依那些版畫在海外的市價是遠不如珠寶!币活D,他看著她,“你說得也對。有些東西不能以世俗的價值去衡量,在他人眼里不值一提,在我心里貴重千金!
這話似乎別有用意,馮無鹽想著,嘴里應(yīng)道:“各自有各自的心頭好,雖然難以衡量,不過人都是吃五谷雜糧才能活著,最后還是要以世俗的方式去生存……為什么這樣看著我?”嚴格來說,是看著她的臉。
他笑道:“各有各的心頭好,你說得對。你喜歡璧人,為什么呢?”
為什么啊……“或許,前輩子我心里思戀的男人是璧人?”
他眨了眨漆黑的眼眸,見她神色認認真真的,眼底明亮的光采從那晚看過大象后就沒有散去,上了晉城更添了幾分興奮。
……比初見時,更加奪目。是他的錯覺嗎?
“這麻煩了,我不敢保證我前世是璧人。”他又笑,讓人分不出他是說笑還是真當回事。
她臉色微僵,一對上他似有深意的眼眸,就想回避開來,但,她的倔強強逼她直直瞪著他看。說好了要畫一張他的人像,趁這時候仔細看也好。
他面上漸染笑意,并沒有不好意思,就讓她盡情地打量。說到底,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夜晚居多,而他不認為那時她的注意力會在他的臉上。
他執(zhí)起她的雙手,漫不經(jīng)心問道:“回去之后,繼續(xù)雕版嗎?”她的肌膚觸感極好,手掌上卻有細小的傷疤。
他感到掌下的手想要抽回去,心頭略是復雜。白天、晚上兩個樣,顯然對方不太適應(yīng)跟他交心,是只想睡他睡得爽么?
這種事……他也做過,怎么現(xiàn)在心頭有點不高興呢?
“一定的。”
“上次你說你十二歲已在雕版,那,是幾歲開始的?”
她趁機抽回雙手,回道:“忘記了。小時候看見家中老師傅在雕刻,久了也就喜歡上了。”
“家中老師傅?馮家是雕刻世家嗎?你那把小刀,就是雕刻用的?祖?zhèn)??br />
馮無鹽自腰間小袋拿出碧玉刀,小心翼翼地把刀柄轉(zhuǎn)向他。
龍?zhí)爝\看見她的動作,眼里又涌起了柔和的笑意。
“是家傳的。其實從何時開始傳下的我也不清楚,馮家也不是世代都是雕刻師,我爹就不是。他養(yǎng)了幾位雕刻師傅,我這一代也只有我對雕刻有興趣而已!备苏f自己的事好像并不會太難?她心里松口氣。
他接過碧玉刀略作打量。“刀柄是玉制,看這種制作工法應(yīng)該時代久遠:若不是你祖上代代富貴,就是送你袓上這把刀的人尊貴,讓你祖商不敢隨意轉(zhuǎn)手!睋(jù)燕奔提到的馮家,不是代代富貴,也不是守著雕版不放的專才,答案九成是后者。他又瞥見刀柄旁一個“馮”字,看起來是男人的字體……他輕蜱撫過“馮”字!按巳俗舟E方正溫和,看起來并不是一個大家。”文體堪稱工整而已。
馮無鹽早就猜到他身分不會差到哪去,必是長期受過薰陶,也不意外他的見識。
他把小刀還給她!澳銓Φ癜嬲媸歉冻霾簧傩难瑳]有幾分喜愛,是不會做長久的。”
她面上微紅,嘴角略略松動,將小刀收妥。遲疑了一會兒,才輕聲問道:“你長年在海上都做些什么?”
龍?zhí)爝\聞言,眉頭微揚。“開疆擴土,要說貿(mào)易交流也可以。例如版畫,海外的人們特別喜歡!
這語氣,似是帶點驕傲跟炫耀,她又忍不住仔細打量他兩眼。“你說的海外人們也是金璧百姓嗎?”是配合他,不是她想知道,她這么告訴自己。
“當然不是!饼?zhí)爝\自車里的抽屜中拿出一本書來,“舉例來說,像這種東西人金璧,他們的文字、言語與我們不通,賣不出去,其它瓷器’香料、鏡子等等就好交易了。”
他當著馮無鹽面前隨意翻了一下,不以為她會對此感興趣,哪知她琥珀色的眼瞳在瞬間爆出光芒。
下一刻,他就發(fā)現(xiàn)馮無鹽改坐到他的身邊,伸出手翻過上面好幾頁,指著上頭的畫,說道:“這是他們的畫?”
馮無鹽的姿態(tài)太有獨占欲,龍?zhí)爝\松開手,讓她自己興致勃勃地去翻閱內(nèi)頁。
“是他們的畫!薄爱嫀熡懈銇韱幔俊
龍?zhí)爝\想了想,笑道:“上一個我遇見的畫師是想來,不過我對男人沒興趣,便把他給丟在海上了!
馮無鹽腦中自動補完他說的話——那個畫師對龍?zhí)爝\有所糾纏,但他看不上人家,索性在途中把人給丟了。
要是女畫師就有不一樣的結(jié)局?她……也算是女畫師。她心一顫,收拾起心情,一頁又一頁翻著,問道:“這上頭是他們的文字嗎?”
“是啊!
“你會看嗎?”馮無鹽等了一會兒沒等到答覆,便抬起頭要看向他。陰影罩下,她頓時察覺他俯下頭的意圖,連忙側(cè)開臉,卻沒來得及完全避開,頰上有被他唇瓣擦過的溫熱觸感。
對方?jīng)]有動。
她硬著頭皮抬起臉,對上他冰涼的眸光。
“我會看,也會說。”他的聲音淡淡,似是沒有任何情緒。
雖然沒有挑明,卻在在明明白白表示“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想要學讀學寫就要付出代價。
馮無鹽瞬間僵硬,任著他再度吻下來。
唇上就算再軟暖,她仍是緊緊閉著嘴。雖然會為情動而彼此攻城略地,可是在她的控制下沒有接吻過。她總想,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沒什么好羞恥的:但,她還是在心里劃下防備線,讓欲望止于欲望,不會越線。
欲望可以發(fā)泄,心要是越界就萬劫不復了。
“爺,到了!
龍?zhí)爝\冷冷地看著她,而后推開她,下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