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機不可窺尚有余改,窺之則命定。得之我幸,不得之我命:何必預知,預知何用?
馬車停在路中間,車夫對著車里的主子道:“爺,前頭街口有人擋道了,看起來要擋上一會兒,小的過去看看!
車里的男人應了\聲。他剛回京師,這一路行來繁華依舊,但似乎……勾不起他的興趣?果然離鄉背井久了,已經聞慣海潮味,再看古老華艷的京師,總感覺有些室息。他托著臉,在車里暫作休歇,忽然聽見外頭男人低語著:“確定在那里嗎?”
“姑爺,小姐信婢子的。婢子可是籌劃很久才把小姐騙到。她一直想收藏京師雕版師的版畫,肯定會上文月樓的!
“我就不懂,她怎會去收藏別人的什么版畫。京師之內,不就以她為最了嗎?好丫頭,你做得很好,等事成之后,必有你好處的!
“姑爺千萬別忘了婢子,說好的……等迎娶小姐后,婢子也……”
“放心吧,我這輩子啊,為了雕版付出一切了,我這一身上下都讓馮家白得了。馮九、你小姐,還有你……
如果十六也能”
“姑爺,十六小姐才十二歲啊!”女聲帶點驚怒,“老爺十分看重十六小姐,若是姑爺想要她,碑子萬萬不敢,老爺會活活打死俾子的!
“好好好,我只是隨口說說而已……”
馬車里的男人只當自己聽了一樁風流姊夫戲姨子的戲碼。等到聲音消失后,他撩開車窗的簾子看去,一個穿著斗篷的姑娘就站在他的馬車旁,太安靜了,以致之前沒有察覺到。
她的個頭不高,斗篷上有連帽,是以看不清顏貌,她的目光直盯著某處,他順勢看去,一男一女消失在街巷間,而那女的衣著明顯是個婢子。
這姑娘站了多久,他也就盯著多久:久到她終于察覺有人在看她,她微微側過臉往車窗這頭看來。帽緣鑲著軟毛,遮住了她大半的面貌,只露出一雙琥珀色的眼眸。
雖然被遮住了大半,還是能看出這不是個好看的姑娘,至少,是不合京師美感的。
在他眼里,真正的美人,并非指京師這些相貌精致的男女:這些人,只能稱之好看、順不順眼而已。有時他也感到納悶,美這個字所包含的意義,不就是大晉自己搞出來的,怎么都忘個一干二凈呢?
這姑娘朝他微一施禮,彷佛在說“真是失禮了,一直站在你馬車邊打擾”,然后人就走了。
他摸著唇,盯著她直得不能再直的背影,再想起方才她不算十分完美的行禮,其實可以看得出她沒有花太多時間去學習那些開始浮夸的禮節,但該有的禮貌她還是會去做。是剛才那婢女嘴里的小姐?
不太像。一個男人處心積虎想要一個女人,首要是色:單就色來說,好看是必然,他是男人怎會不知?而顯然這姑娘與妤看還有段距離……那就是其它原因了?反正不干他的事。
不過,這姑娘的智力遠遠高于那個叛主的婢女,這事才能教她發現。剛回到京師就遇見這種事,是京師里的人太過敗壞,還是因為……有緣?
他挑起眉。
一截手掌伸出車窗,手指修長有力,骨節分明。接著,手指虛敲了敲車板。幾乎是立即的,有人站在馬車外低聲問道:“爺?”
“去。跟著剛才那位小姐,她若遇上事無法應付,就幫個小忙,別教人欺負了!
那種姊夫打小姨子主意的事他管不了,但叛主這事卻是可大可小;今天能叛主把人送到床上去,明天就能把人送上死路,留不得。
至于有緣?真是說笑了,就只是一個偶然事件罷了。真要有緣,也是那個無鹽女……話說回來,若是預言當真,那個無鹽女該快出現了吧?
他下意識往街上看去,男男女女來來去去,F在她在京師嗎?是哪一個呢?雖然至今還無從想像,但至少……
至少要有方才那姑娘的硬骨頭。
他這個被害者,至死才不會太委屈。
天氣清和,惠風和暢。窗子半開,將院里綠意盎然、流水美景盡收眼底:但此時小廳里坐在椅上的男人,看的不是外頭美景,而是正在作畫的人。
他眉目平靜,漆黑的眼底彷佛沒有盡頭,將她臉上的每一細微處皆收納進來。
馮無鹽沒有留意到,她一心都在畫像上,即使偶爾抬頭看他,也只是看他外在的相貌,而非面皮下的情緒。
龍天運的目光移向她的繪圖工具,再旁些是雕刻器具;氐疥懙厣,鐘憐替她打點一身衣裳,素色帶繡,不張不狂,又明顯表現出距離感,正合她性格里的冷調子。如今她寬袖綁在肘間,露出蜜色小臂,添了幾分誘人的熱情。
……一開始,不看臉也行,她的嬌軀足以彌補一切。是什么時候想在情動時看著她的臉?她的身子會隨著激情而燃燒,臉上的神情呢?
其實除了在船上的初夜外,其它時候那樣不顧一切的瘋狂已不復見,他也不是很放在心上。催情香那種東西他不喜歡,對催情香無感是他體質原故,馮無鹽太容易被催情香影響也是因體質。或許能給他極致的銷魂,但她那種耗到油盡燈枯猶不自覺的反應,如今想來卻是心驚與僥幸。
要想再得到那天純粹野性的快感,天底下并不是沒有其他女人,不一定非要從她身上得到。
他想從她身上得到的,是另一種……更深入的……
“我娘,在老家替我談了一門婚事。”
馮無鹽還沉浸在畫里,意識到他在說話,好一會兒后才猛地抬起頭。
為此他心頭大悅,含笑道:“這是眾人誤會了。其實是為我的雙生弟弟找的!
馮無鹽瞪著他,似乎不理解這人說話怎么喜歡一截一截的。這是他的家事……她情緒上一時還回不過來,聲音有點發緊道:“一般談論婚嫁,是照家中順序的。”
“是啊,家中有詛咒,長兄三年前意外身亡,如今輪到我,我娘親認為我躲不過,索性越過我,為老三婚事產張羅……”見她聽得專心認真,他心頭一動,起身來到她面前。他連看畫一眼也沒有,直盯著她道:“你不怕么?我一個婚事也談不上,便是此因。”
“……什么詛咒?”
他鎖著她的眼,壓低聲:“有神棍預言,我會死在一個女人手上!
馮無鹽怔住。“你瘋了嗎?都說是神棍了,為何要信這種預言……”
“只有我認為他是神棍。無鹽,他是百年前的人,竟能預言我每一位祖先的生死,連我長兄何時死都能預言精確,有時我真認為這是詛咒而非預言,如今輪到我了……”他瞥見她桌上的碧玉刀,順手拿了過來。
在馮無鹽眼里以為他在把玩,忽然間他一轉刀柄,竟塞入她的手里,刀刃指向他的心口。
緊跟著,他手掌包住她的手,用力一推。
馮無鹽大叫一聲,死命松手!褒執爝\!龍天運!你做什么?!你瘋了嗎?!”當的一聲,碧玉刀落在地上,她連看都沒有往地上看一眼,雙手連忙捂住他的心口。刺進去了嗎?!刺進去了嗎?!好像有!
她頭皮都發麻了,只覺得在那一瞬間呼吸困難。
他直直凝視著她細微的神情,良久,他眼底有了笑意!翱,你無意殺我,是嗎?”
“我有病嗎?殺你做什么!”她罵道。
“是啊,你沒病,我也沒有。有病的是他們!
馮無鹽心跳仍是有些快,茫然地看著他。他只手撐在她臉側,俯頭吻上她微啟的唇:她微顫,卻不敢隨意動她情緒還在緊繃狀態,導致全身上下都很僵硬,這絕對不是因為排斥他的親近:不,根本是無視了他的親近……他低頭看著她雙手還遮在他的胸口上,笑道:“這么緊張做什么?不是多深的傷口!彼彩抢_她的雙他的衣襟上只有約莫指腹大小的血跡,并沒有再擴張開來。
“龍天運,你簡直是個瘋子!”她咬牙切齒罵道:“你去信什么女人殺你!”
“怎能不信呢?看我的列祖列宗,看我的兄長,一個都不漏……”
“都是巧合罷了!彼蛄嗣蜃,低聲道:“長者錯,不可言。但,你母親確實過頭了。你不必太看重她的想法……”太看重反而自傷,她正要安慰他,忽聽他道:“你會么?”
“什么?”
“會這樣對你的兒女?”
“當然不可能!”等一下,這種話題……
“即使你喜歡當個雕版師,也會把心放在他們身上么?”
馮無鹽動了動嘴,想說:這關你什么事?又見他直盯著自己,像非要得到一個答案不可……她再度抿起嘴。
“不愿意嗎?”
“這是兩碼事。”她艱澀地說道:“若有孩子,我是心愛他的……我會跟他共活在同一個世界里,怎會把他丟在一旁?”她實在不擅長跟這個男人說這些。
他聞言,笑道:“你不高興么?”
“高興什么啊?”
“因為這狗屁預言,至今我還沒有妻妾啊。若是有了,偏我又走了,對她們來說很麻煩吧。就算是趕著留后,我的孩子對我娘與弟弟,恐怕也是一件棘手事!
馮無鹽聞言,心里莫名惱怒。一個大男人竟被預言影響至此,居然還想到為此絕后。他的母親就這樣放棄他了嗎?大宅院里的日子就是如此?她想起自己的親爹,似乎也沒有什么兩樣……她心頭松口氣,原來她感到憤怒悲傷的情緒不是為他,只是將心比心而已……
她定定凝看著他,一字一語鏗鏘有力說道:“龍天運,如果受不了,就一走了之吧!彼肋@種話說出來對他來說是大逆不道,但是……“既然你跟你的孩子都可能成為他們的阻礙,或許保持點距離比較好。你不是在海上混得不錯嗎?不返回京師也可以。你的面相,絕非短命相!
他聞言,微地一怔,而后眼眉俱是笑意。黑色眼睫半垂,同樣漆黑的眼瞳映著她的身影,他再問一次:“馮無鹽,你會殺我么?”
“我絕不會殺人。”頓了下,她實在忍不住說道:“不能說有神棍預言某個女人要殺你,就以為是我吧?”
他只是笑著,湊近她,卻沒有回答。
馮無鹽本以為他又想吻她——他似乎以此為挑戰。現在想想,她排斥的心理已沒有那么嚴重了?
哪知,下一刻他抽出她發上的簪子丟了,一把抱起她來。她吃了一驚,叫道:“龍天運!你做什么……”
然后,她被輕拋在榻上,眼睜睜看著龍天運順手關上床榻上頭的窗子,遮住廳里的美景。
“你……大白天的,白日宣淫么?又要發情嗎?”說到最后,她的聲量放輕。
龍天運一愣,又笑。“好像是!
她瞪著他,惱他的厚顏無恥,卻沒有阻止,隨即轉頭掃視周遭。
解去自己大半衣服的龍天運,抬眼看見她的眼神。
“又要蒙眼?”他上半身弓著,長臂抵在她面頰兩側,他賁起的肌肉線條有力而流暢,“馮無鹽,你一直不想讓我看什么?”
“不想讓我看見你的表情變化?”他察覺到她的眼眸比平日來得圓,眼底含著水氣,眼尾帶紅,連帶著蜜色的面頰暈染著羞色。他拂過她黑色的碎發,細細地看著她面上的每一寸肌膚。
好像碰到她,就無法克制地發情。是他年輕氣盛需要發泄?他否決了這個念頭。與其說發情,不如說,只要看見這個女人,就想要把她吃了:把她吃進他的體內,就讓她成為他的一部分,不必年年歲歲等待著。
“無鹽,”他又似輕聲呢喃:“無鹽……”
她不得不回道:“我一直在這。等等,別壓著!”她直瞪著他胸騰上暈開的紅花。
他卻只盯著她臉上表情。他面上的情欲漸漸翻轉,溫柔幾乎占據大半,他恍若未覺,低低笑著:“你主動些,我便不疼。”
她滿面通紅,一撇開視線,就看見自己胳膊的淺淺疤痕。她忽然想到鐘憐說的,男人都喜歡無瑕的人事,而顯然她并不是。但她、她……她也沒有在乎對方喜不喜歡……
她轉回眼時,看見他的目光正跟著先前她的視線落在她的胳臂上,她心頭一跳,難以克制地退縮,渾身就要硬直起來。
“藥沒有效用么?還是當下的傷勢太廣了?”他自言自語,對上她的目光!巴耆昧嗣?”
“……嗯!
他略帶疑惑地看著她突然緊繃的情緒,接著在她眼底讀到了令他感到喜悅的情感。他眼眸明亮,低低笑道:“我身上也有疤,你嫌么?”
“不……當然不會……”
“放輕松點,我也不嫌你!鳖D了下,他笑容滿面里帶著別樣用意,“你若憐惜我,便吻遍我身上的所有疤痕,那么,我就同樣回報你。”
他垂下目光,凝視著她劇烈起伏的胸脯。“出乎我意料的……美麗,讓人無法克制的沖動。晉人總愛用美麗兩字,我一向嗤之以鼻,現在我卻覺得用來形容你恰到好處……這一次,總算能清清楚楚地看你。”
接下來的每一個動作,馮無鹽其實是記得詳詳實實的,只是連綿不斷的情潮讓她的理智一片空白。她記得他埋在她的胸前,記得他侵略性地看著她身上每一寸……她終于明白為何世間男女白日不纏綿,因為陽光太明亮,會讓沖擊性的畫面無所遁形,無比清晰地烙在腦里。
她不想在以后記得這個男人,又想記住這個男人……持續以來的矛盾,在這一次轟然瓦解。
她甚至還記得繡著花朵的裙子被撕了大半,她蜜色的胳膊環住他有力的背脊,雙腿自動纏上他腰上時的赤裸裸畫面。她有些目眩,無法思考。
當她每一次承受來自于他猛烈的力道時,便不受控制地在他背上留下長長的紅痕。
她也顧不了到底抓了多少道,只極力想要掩飾住面上的表情,多掩一點是一點,因為他漆黑、帶著熱度的眼眸,自始至終沒有離開過她的臉,她強制自己回視他的凝注!盁o鹽!
“無鹽……”
隨著他每一次動作的低喊,她心里就受到沖擊,一次又一次讓她建起的防護有了裂紋。
“你喜歡我么?”
她緊緊咬著唇。
“嗯?馮無鹽,你喜歡我么?”
他一次次地問,一點也不厭倦,細細磨著她。她實在受不了身心雙重的折磨,噙著水氣低低地張嘴嗯了一聲。
他的汗珠正好滾落在她微啟的唇上,她本能地舔了進去,緊跟著,她還沒有反應過來,那個問著她喜不喜歡的男人驀地封住她的嘴。
徹底密不可分的感覺讓她下意識抵觸著,甚至流露出慌張來。
黑色碎發掩住他的眼神,溫柔的情感隨著唇舌交纏,峰擁進人她的意識里,彷佛這些情感一直在她周遭蟄伏等候,就等著這一刻進人她的體內,留下屬于他的烙印。
以往在船上的纏綿,她總告訴自己,那就是單純的欲望。欲望歸欲望,她伸出手了,拿到了它,滿足了自已,各取所需,就是這樣。
她自認切割良好,但在這一瞬間,她一身的盔曱崩解了,她來不及強留住它們:有什么直接沖進了她的心口,腦中只剩一片空白。
十指在他背上再度用力刮了下去。
完了,她會一輩子都記住這個男人的——空白中,她心里只存在著這個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