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過一條街,紀瓷停憩了一下,平復急喘的氣息,清醒一下神智。她跑得再遠又有什么用?問題也不會因此而消失不見。
一個凡人,有著凡人的煩人問題,到哪兒都一樣。
可是她現在好想躲回家去,至少不用現在就去面對,正想伸手招計程車,霍勝法已付完帳趕到,拉下她招車的手。
「我送你回去!」他牢牢牽住她的手,往停車處走!肝胰羰亲屇阋粋人晚上坐計程車回家,立刻就會接到你哥的電話,告訴我不用想追你了!
那就不要追啊!她幾乎想放聲大叫。
但霍勝法已經表明態度,不管怎樣,他追定她了!可是,為什么?她并不特別美麗,不特別可愛,不特別會念書,而且像媽媽一樣做家事很笨拙,也不夠聰明機伶去想法子創業,她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女孩。
坐在車子里,她焦慮的胡思亂想,雖然霍勝法沒有其他反應,但是她相信他心里也不平靜。難道兩個人就這樣各自回家,躺在各自的床上輾轉反側一夜?她實在無法忍受這種折磨人的僵局,忍不住一陣心酸,透過一層淚霧,他的影子模糊了。
「霍勝法……」她嗚咽著,像一只被人欺負得可憐兮兮的小貓。
他一嘆!肝覀冋覀地方好好談談。」
記得家附近有一座社區公園,傍晚時分總是聚集許多小朋友在蕩秋千、玩球、騎單車,天一入黑卻十分幽靜,成了附近情侶或中老年人飯后散步的所在。
找個位子停好車,他牽了她手在小公園的木條椅上落坐,附近已沒什么人,大概都回家看八點檔連續劇去了。
小公園對面有便利商店和一排做小生意的店家,路燈明亮,使這座社區公園不至于變成犯罪的死角,適合消磨閑余時光。
回國一年多,霍勝法第一次走進來,在大都市要找一個能安靜談心的地方并不容易,除了自己的家,便屬安全性較高的社區公園。當然也可以去咖啡館,但實在不適合高談闊論。
也不能帶紀瓷去夜店或小酒館,讓紀家的人知道了,他的追求之路會更坎坷。
紀瓷望著對街便利商店的燈光,不敢去看他的臉,這樣她才有勇氣把話挑明了說!富舸蟾纾瑸槭裁茨惴亲非笪也豢?不是有許多知性又美麗的女律師,她們與你才是相配的,霍伯母也會很開心!
「她們不是你,知性又美麗也不關我的事,我不想下班回家還要討論工作的事。」霍勝法醇厚的男性嗓音冷靜的說:「小瓷,你唯一能拒絕我的理由,便是你討厭我,不能忍受我的追求。你是這樣的嗎?」
他輕輕扳過她的臉,「看著我的眼睛回答我。」
紀瓷不得不正視他。英挺的濃眉下,眼神是正經而平靜的,高挺的鼻子給人意志很堅定的感覺,略薄的嘴唇又給人太理性的冷漠印象,可是紀瓷知道,他只是內斂了點,不會感情用事,事實上,他很正直。
「回答我,你討厭我嗎?如果你不愿讓我追求你,這便是唯一的理由了!股钗跉,他努力保持冷靜。天曉得,他多怕她一口回絕他。
「你明知道我不可能討厭你,也沒想過要討厭你,可是……」
「只要你不討厭我,其他的理由便不算是理由。」厲眸閃著固執的光芒。
她有些心驚的悄悄撇開眼,「霍大哥,你明知道你母親不會喜歡你跟我在一起,你為何要一意孤行?」
他用很驚訝很驚訝的眼光看著她!改阍诤f什么?小瓷,我順應自己對愛情的直覺來追求你,怎能說是一意孤行呢?如果我不愛你,就算我媽愛你愛得要命,打死我也不會追求你。反之,我愛的人我一定用心追求,父母反對也沒用。更何況,我爸媽一直都很喜歡你,常說要用我姊來交換你當女兒!」
「當女兒跟當兒子的女朋友,又不一樣了!钩忻伤腻e愛,她心里感動又感激,但有些事實是人力無法扭轉的,他該明白才是。
「哪里不一樣?」
「你一定要我親手揭開自己的瘡疤,你才聽得懂嗎?」直截了當的問句讓紀瓷眼底閃過一抹難堪與忿然,苦澀的說:「你媽喜歡我,是因為我是紀大律師的女兒,兩家是多年的世交。我本來也當自己是幸福的嬌嬌女,可是十歲那年,在你家,親耳聽到你媽說我是被親生父母拋棄的私生女,現在的爸媽好心領養了我……」一邊說,眼淚一邊奪眶而出。
霍勝法一把抱住她,聽她放聲大哭了起來,又是心疼又是歉疚。不是他惡劣不體貼,而是領悟到她心底的傷口始終未愈合,這痛。”仨氝B根拔除。
紀瓷五歲那年始出現于紀家,他和紀騰都十二歲了,當然明白她不是紀騰的親妹妹。紀騰正值青春期,叛逆的排斥突然冒出來的妹妹,一次意外,導致紀瓷出車禍送進加護病房,一個月后出院,卻喪失了記憶。
所有親近紀家的人全配合演出,讓紀瓷相信自己是紀九鼎與周宓的親生女兒,紀騰的寶貝妹妹,后來紀瓷一直深信不疑。
霍勝法明白這是假的,但他不覺得這有什么大不了的,紀叔和紀嬸生不出女兒,領養一個又礙著誰了?只要紀叔、紀嬸高興,紀騰也不反彈,一家人和樂融融的,也是一種幸福。
只是在剛開始的頭一年,私底下難免會聽到父母有點熱心過頭的在討論紀瓷的真實來歷,聽著聽著,霍勝法也明白一個大概。
紀瓷,原名叫宋慈,生父宋嚴是紀九鼎的遠房表弟,家里環境差,父母又早逝,念大學時借住在紀九鼎家,跟紀九鼎感情很好,十分看重這位才華洋溢的表弟。宋嚴在大四時愛上一位學妹,聽說是家境富裕的小姐,而千金女也不顧一切愛上才華洋溢的宋嚴,不顧家里反對,和宋嚴私奔,生下一名女嬰末慈。
但好景不常,私奔到南部鄉下過隱居生活的小倆口,很快因經濟問題而產生摩擦,千金女忍受不了長期的貧窮,人生完全失去購物的樂趣,很快與宋嚴鬧翻了,慶幸兩人沒去法院公證結婚,丟下宋嚴與小女兒宋慈,回臺北父母身旁,重拾中斷的學業。
一身傲骨的宋嚴也不肯去求千金女回頭,或許自卑闖下出一番大事業,沒能力讓妻女享福,沒臉去求她回頭。
直到宋慈五歲,一天宋嚴突然帶著女兒北上尋紀九鼎夫婦,將宋慈拜托他們照顧幾天,他要去找孩子的媽談判,問她怎么可以裝作什么事都沒發生過的去嫁給別的男人?問她從來不曾思念過女兒嗎?問她……
然而,宋嚴卻再也沒有回來,在傾盆大雨中被車撞死了。
千金女開開心心的順從父母的安排,嫁入豪門當貴婦去了。留下可憐的小女兒不聞不問,紀九鼎夫婦辦完宋嚴的喪事,便決定領養末慈。
一場車禍帶定了宋嚴,另一場車禍令宋慈死里逃生,醒來后搖身一變成為紀家的嬌嬌女紀瓷。
愛笑愛撒嬌的紀瓷,很快贏得眾人的真心疼愛,紀騰更是寶貝她寶貝得不得了,每次去霍勝法家念書都帶妹妹一起去,長久相處下來,霍勝法也拿她當妹妹疼愛,知道她要來一定拜托母親準備紀瓷愛吃的點心。
然后,霍勝法和紀騰一起度過尷尬的青春期,十七歲已長成翩翩美少年,十歲的紀瓷仍然跟前跟后的不討人嫌。
情竇初開的紀騰不同于霍勝法的正經嚴肅,他那張輕松的笑臉可是電力十足呢,偷偷約會不敢給父母知道,帶紀瓷來霍勝法家,將她交給霍勝法,掩護他出去約會幾小時,回頭再接妹妹一起回家。
出于朋友的義氣,霍勝法只有接下這重責大任。本來,女生跟女生在一起比較好玩,可是他家老姊霍雙玉乃天生野馬,放假日通常野得不見人影,父母也莫可奈何;魟俜ǔ闪思o瓷的玩伴、小保母,陪她做功課,教她下棋、玩電腦,當然吃點心看電視也在一起。
本來十歲的小女生與十七歲的少年是兩個世界的人,不會有什么交集,因緣巧合使他們像兄妹一般親近。
即使以世俗的眼光來看,也不會有人以異色的眼光多做聯想,連霍媽媽都以平常心看待,樂得有人愛吃她親手烤的餅干和小松糕。
壞就壞在有一天霍雙玉比較晚出門,跟他們一起吃點心,看霍勝法很自然的幫紀瓷遞果汁、拿面紙,紀瓷不小心將果汁翻倒了,霍勝法第一個反應是將紀瓷連人帶椅子拖離三步遠,以免果汁沿著桌面流下來會弄臟她的小花裙。
眼見平常不做家事的霍勝法,老練的拿抹布擦桌子和弄臟的地面,可見紀瓷的笨手笨腳不是第一次。
「霍哥哥,對不起!」小女生嬌怯怯的說。
「沒關系啦!我等一下再倒一杯果汁給你。」
霍勝法始終面不改色,順手洗了抹布,開冰箱拿出果汁,取一個干凈的玻璃杯,倒了八分滿,插入一根彎曲吸管,放在桌上,再將紀瓷連人帶椅子搬回桌前,一氣呵成的動作,顯然不是第一次才會如此順手。
「霍哥哥,謝謝你,你對我最好了!
霍勝法摸摸她的頭,不自覺地流露出疼愛的表情!缚禳c喝吧!等一下我們一起去玩電腦。」
「好!辜o瓷笑得比花燦爛,霍勝法從沒看過有誰的笑容比她更美的,不禁看得出神,直到有人囂張的笑聲打醒了他。
霍雙玉笑得掉淚,猛拍桌子,對著母親說:「媽,你看到了吧!我們家的冷面少爺居然也有真情流露的一面,太好了,我們再也不用擔心他交不到女朋友,現成的就有一個嘛!」
神經大條的霍雙玉才不管弟弟猛然爆紅的臉,也沒注意到母親變色的神情,直接將目光轉向狀況外的紀瓷,大剌剌的問道:「小瓷,告訴霍姊姊,你長大后要不要當霍哥哥的新娘?」
「雙玉!」霍母斥喝。
「有什么關系?問一下好玩嘛!」唯恐天下下亂的霍雙玉才不管那么多,不斷追問:「要不要?要不要?」
紀瓷好困惑。「我不知道,要問爸爸媽媽和哥哥!
「如果你爸爸媽媽和哥哥都同意的話,你要不要當霍哥哥的新娘?」
「什么是當霍哥哥的新娘……」
「就是長大后和霍哥哥結婚,就像你爸爸媽媽結婚那樣!
紀瓷迷惘的看向霍勝法,吃窘的霍勝法再也忍受不了老姊的玩笑,理都不理她,逕自拉著紀瓷上樓去他房間玩電腦。
應付人來瘋的老姊,最好的辦法便是,冷處理。
電腦開機沒多久,便聽見霍母喊霍勝法下去,霍勝法交代紀瓷自己玩,便下樓了。過了好一會兒,紀瓷左等右等也等不到霍勝法回來教她過關秘訣,便自己下樓找人,客廳沒人,霍雙玉大概又出去野了,聽到廚房那邊有聲音傳出,紀瓷走過去正想叫人,突然聽到霍勝法大聲吼道:「媽,你不要再說了!」
紀瓷嚇得停住腳步,不敢走進廚房;舾绺缭趺纯梢愿麐寢尨舐暫鸾校
顯然霍母也被激怒了,聲音大了起來!笅屇囊稽c說錯了,你跟我生什么氣?小瓷她本來就是被父母拋棄的私生女,你紀叔叔可憐她才收養她當養女!我們大家也都同情她,沒有拆穿她的身世,加上她又可愛又乖巧,讓我們都很疼愛。不過,勝法,媽告訴你,小瓷就是一個小妹妹,媽一點都不喜歡雙玉開的玩笑,小瓷不可以變成你的新娘,媽討厭來歷不明的私生女當媳婦……」
「媽!小瓷還是一個小孩子,而我才十七歲……」
「但你對小瓷太好了,看小瓷的眼光很溫柔,我害怕你日久生情……」
「……」
紀瓷忘了自己后來又聽見什么,腦海中只不斷回響著:小瓷是被父母拋棄的私生女……小瓷不是紀家的孩子……小瓷是紀家收養的養女……
不!不!騙人的!騙人的!
十歲的紀瓷無法承受這樣的打擊,沖進廚房對著霍母哭叫,「伯母你騙人!你為什么要說我不是爸爸媽媽的孩子?我討厭說謊的伯母,我再也不要來你家了……哇啊~~我要找我哥哥……嗚嗚嗚~~」
霍母與霍勝法均大驚失色,作夢也沒想到會讓紀瓷聽到。
紀瓷邊哭邊走向大門,打開門,約會回來的紀騰正好要按門鈴,誰知門自動開了,卻瞧見妹妹哭得肝腸寸斷,嚇了一大跳。
「小瓷,你怎么了?」
「哇啊啊……」紀瓷沖進哥哥的懷抱,哭得聲嘶力竭,幾欲暈厥。
「告訴哥哥,你為什么哭?誰欺負你了?」紀騰大力抱住她,抬起眼睛看向妹妹身后的霍勝法與霍伯母,兩人的神情均無助又尷尬,還有……懊悔。
紀瓷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哥哥……我不是爸爸媽媽的孩子嗎?我不是哥哥的妹妹嗎?伯母為什么說我是被父母拋棄的私生女?可是……我明明是爸爸媽媽的女兒……也是哥哥的妹妹……我一直都……」說著說著喘不過氣來,暈了過去。
「小瓷!小瓷!」紀騰心痛莫名的將妹妹橫抱起來,一臉沉痛的望著霍母,「伯母,你為什么要這樣子?」
霍母無言以對。
紀騰抱著紀瓷回家,在這之后,紀家人用整整三個月的時間開導紀瓷,用言語行動證明他們萬分疼愛紀瓷,紀瓷永遠是紀九鼎與周宓的寶貝女兒,是紀騰最鍾愛的妹妹,在這世上,沒有人可以改變這個「事實」。
紀瓷又恢復了往常的甜蜜活潑,紀家與霍家也沒有因這件事情而友誼生變,紀瓷見到霍勝法的媽媽一樣甜甜的叫「伯母」,但她真的再也不上霍家的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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