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暗中觀察席雋的除薛晏之外還有二皇子梁錚,他會注意到席雋是因為江呈勳。他搖身一變,變得讓人認不得,尤其是他前幾天呈上的法子。
無所事事?怎么會?天底下有幾個人能想得到這招?克扣軍需不是一年兩年的事,那些文官連蚊子腳都想刮下一層油,何況那么龐大的利益擺在眼前,怎會不心動?
便是父皇知道此事,大發一頓脾氣后,也只能感嘆「水至清則無魚」,而邊關戰將便是滿腹怨慰又能夠如何,也只能鼓吹大軍勤戰,掠奪敵軍財富充作軍資。
不管是誰沾到這差事,再清廉的人都會冠上貪官名號。
他沒想到父皇會把這件事交給自己,他自然想把事情辦好,想要贏得邊關戰將的贊譽與擁戴,問題是談何容易?
但江呈勳竟讓他把載運軍需一事交給商人,一站緊接著一站,各州選出數名商人,輪番接力。
試問,哪個商人膽敢貪墨軍需?便是真的出意外,丟失部分軍資,商人傾家蕩產也會將缺漏的部分補齊,自己只要在兩方商人交接中安排人見證其清點,就能將東西完完整整送到邊關。
江呈勳道:「屆時殿下發話,但凡參與運送物資者皆可得忠義牌匾一塊,這樣一來,說不定二十萬石糧草,到了邊關還會多出幾石呢。」
多好的方法啊,都說官商勾結,大謀其利,他就來個官商齊心,護我家國朝廷。
截然不同的江呈勳,誰敢隨意任用?何況皇太后與父皇的關系……誰曉得父皇會不會多疑?他自然得里里外外探聽清楚才行。這一探聽,探出席雋這號人物,所以江呈勳是璞玉藏華、假紈褲真俊秀,還是有人背后替他操刀?
然不過短短幾天,他又探得新消息,席雋竟是席定國失蹤多年的嫡長子。
這下子不管席雋是不是背后操刀之人,他都得結交上了,席定國可是父皇看重的股肱大臣啊,比起丞相,父皇更聽得進席定國說話。
瞧,沒參加鄉試會試,能破格參加殿試的,千百年來也只有席雋了?
依照慣例,考官會挑出十五份卷子,讓父皇定奪一甲狀元、榜眼、探花,及二甲傳臚以及后面的九名。
昨天父皇讓三個兒子都進入御書房,命他們每人挑選四份卷子。
大皇兄和三皇弟心里都有一、兩個屬意人選,唯獨他沒有,并非這群進士當中沒有值得他結交之人,而是父皇生性猜忌,會命他們參與此事,必定是聽到些許風聲。
他們除自己人之外又多挑出兩名,不約而同地都挑了席雋。
他也選了席雋,這倒不是出自私心,實在是那篇卷子寫得太精彩,父皇遲遲無法解決的吏治困擾,他輕松幾筆點出病征所在,并且提出解決方案。
梁錚心想,倘若父皇決定采納席雋所言,接下來朝堂肯定有一番熱鬧。
果然沒料錯,父皇點了席雋當狀元,而大皇兄、三皇弟點的人,除他之外全都落選,于是梁錚看席雋的目光越發溫柔了。
太監一嗓子大喊,滿殿臣官彎膝下跪……
「夕霞居」臨窗的廂房是席雋早早就定下的,出門前他叮嘩婧舒今兒個不必上課,帶著三個小家伙上「夕霞居」吃一頓。
她不明白他的安排,卻直覺點頭。
她不是那種別人怎么說、她怎么做的人,通常她得清楚來龍去脈、細思過才會決定該怎么辦,但不知不覺間席雋的每項安排,她都毫不猶豫照做。
為什么?是因為每次做過之后回頭想,便是自己也做不出更好的安排?
或許吧,反正有他在,她習慣不動腦筋。
她當然清楚,依賴不是一種好習慣,但是安心的感覺還是讓她選擇聽他的。
一進「夕霞居」,聽到有人正和掌柜爭鬧,這才曉得今日有進士游街,臨街廂房都被訂光,有人想仗勢要到一間房,搞得掌柜滿頭包。
進士游街啊?難怪他這樣安排,是為了讓她見見師兄對吧?他想讓自己看到師兄意氣風發模樣,他知道師兄是父親的驕傲,想讓她代替父親驕傲一回,對吧?
師兄曾說殿試之后要來尋她,也許是太忙,來不了了吧。就說席雋是個細心、周到之人,卻沒想到他會周到至此,連這點小事都記牢,和這樣的人相處,怎能不如沐春風?
進廂房,點心茶水先送上,小二說:「姑娘、小公子、小小姐先用茶點,待會兒進士游街結束后再上飯食可否?」
這話問得體貼,時辰還不到,就算上餐食也沒肚子可裝!负玫。」
小二下去,她剝開栗子喂食涓涓,秧秧和瑛哥兒也學她,剝栗子喂涓涓。
她不是最小的,瑛哥兒還比她小兩個月呢,但她身形瘦小,又不太會說話,兩人便以哥哥自居,處處照顧起她。
數日相處下來,涓涓也不再排斥他們,雖談不上能玩在一塊兒,但對兩個男孩的噓寒問暖她照單全收。
她還是不說話,還是總低著頭,但婧舒發現過幾回,當她給秧秧、瑛哥兒講課時,她會從一堆玩具里面抬起頭側耳傾聽,在她教兩人寫字時,涓涓會伸出食指在桌上畫著。
大夫說不上她的病因,但不管如何,她都把涓涓這些行為視為進步。
她曾把這情況告訴席雋,他想了想回答,「或許可以把這情況當作涓涓將自己關起來了,給她足夠的關愛,就會讓她愿意打開門走出來。」
婧舒喜歡這個比喻,因此從不拿涓涓當病童,上課時也給她布置書冊筆墨,說書時也會注意她有沒有聽進去,當然還是有差別待遇的,只有涓涓桌邊能放點心玩具,并且不強求她專心。
意外的是,不管秧秧還是瑛哥兒對她的特殊對待都沒有嫉妒或異議,還經常拉著涓涓說:「如果你聽不懂,哥哥教你好不好?」
他們的問話自然得不到涓涓回應,然值得注意的是,她也沒因為他們的靠近而把自己縮進角落里。
廂房的門突然被打開,江呈勳滿頭大汗跑進來,一進門就說:「中了、中了!」
中了?是師兄嗎?可恭王不識得師兄。
她還沒來得及提問,剛擠完紅榜的江呈勳端起瑛哥兒的茶,就口咕嚕咕嚕仰頭喝下。
瑛哥兒看著爹爹用自己的杯子,笑出兩道彎月眉,爹爹與他越來越親密了呢。瑛哥兒把剝好的栗子遞到江呈勳嘴邊,他沒注意,還當自己在紅袖招呢,張口就含住,咬開……栗子又軟又糯,好吃!
「再來一顆!顾庇X道。
瑛哥兒更樂了,連忙再剝。
沒心沒肺的江呈勳對大家道:「阿雋考上狀元了,待會兒他會領著榜眼探花和二、三甲進士出宮游街,等他過來的時候,我們要沖他揮手,懂不?」
「什么?」婧舒一愣,席雋沒說過要考試。克越裉爝@場是為他而不是師兄?
見她一臉的不知所以然,江呈勳滿腔得意與激動,就說唄,兄弟比女人重要,看!參加殿試這事兒,阿雋只告訴自己。
前兩日阿雋說這事時,他驚得半天發不出聲音,吶吶問:「你什么時候考的秀才舉子?」
阿雋回答,「若從府院試一路考來,我不一定能考上!
這是啥鬼話,前頭簡單關卡上不了,后面的殿試倒是十拿九穩?
阿雋解釋,「鄉試、會試著重于四書五經,那些學問有些忘了,想考得重拾書本,太費力。殿試考的是朝堂政論、民生大計,這方面我倒是可以說上話!
他聽不懂啊,明明覺得沒有道理,可阿雋就是有股說不出的魅力,他開口,他便信了。
臨考前,阿雋說:「拿個一甲進士應該沒問題!
這話說得多……欠揍啊,一甲欸!就狀元、榜眼、探花三個,多難的事兒啊,被他說得像切豆腐似的,毫不費力?
沒想到真考上了,這樣的阿雋誰能不崇拜、不贊嘆?往后阿雋說東、他絕不往西,阿雋說往南、他絕不往北,他決定、他發誓,日后要以阿雋馬首是瞻,他的人生全都交給阿雋!
吃過幾顆栗子,喝掉半壺茶水,他從懷里掏出香囊荷包帕子,在桌上堆出一座小山。
「待會兒柳姑娘就拿這些盡量往他身上砸,瑛哥兒、秧秧,你們也拿,拿多一點嘿,這是拼人氣的時候,阿雋長得不好,就怕那些頭發長見識短的女人,不曉得往他身上丟帕子,咱們得給阿雋爭面子吶!
這是什么話,有人這樣說好友的嗎?何況席雋長得又不差。
她正想反駁時,一陣鞭炮聲響起,江呈勳道:「來了來了,每個人都拿。」
像分飯似的,他往每個人手里塞,三個孩子都拿了,涓涓被秧秧和瑛哥兒一左一右拉到窗口,見婧舒遲遲沒動作,江呈勳道:「柳姑娘,你得快一點,狀元走在隊伍最前面,馬上就到了,當人家媳婦兒得好好表示!
他搞不懂女人家的東西,只從里頭挑出一個最貴的,遞到她跟前。
媳婦兒?她……是嗎?那天明明就……可惜沒時間讓她多想,在江呈勳的催促下,她接過荷包,來到窗口處。
往下一看,遠遠地,看見百余人的進士隊伍緩緩前行……心跳一陣強過一陣,她是激動的,不僅僅因為夾道歡迎百姓的鼓噪聲,更因為馬背上的那個男人……
還那么遠呢,可他們的目光對上了、膠著了……
他在笑,輕淡得像陣風似的笑容,卻重重打上她的胸口,心怦然一動,無緣由的心悸勾動著情愫,他們之間明明陌生卻又熟悉。
滿地的爆竹花絮被馬蹄踩過,人群不斷響起歡呼聲。
秧秧和瑛哥兒激動極了,連江呈勳也像孩子似的在窗口處又叫又跳。
「雋叔!」
「雋哥哥!」
「阿雋!」
狂熱的叫喊聲不斷發出,鞭炮聲、百姓呼叫聲,聲聲震耳欲聾,但偏偏他就是聽見了,頭一側、望向窗口那幾顆大大小小的頭顱,看著他們的笑、他們的得意與驕傲,他也笑開了。
說過的,他的笑容有無比魔力,常讓人深陷其中而不自知,因此婧舒陷進去了,她看著瑛哥兒、秧秧、江呈勳把帕子香囊猛往他身上砸,看著他的笑齬盛綻,這時一個輕輕拉扯,她低下頭,對上涓涓的視線。
涓涓說:「丟給哥哥!」
順著她的話,婧舒丟了,然后他的手一揚,接起,再然后他笑得越發張揚,而她……陷入更深。
他再看不見其他人,而婧舒……滿街的百姓進士都入不了她的眼。
薛晏考上二甲二十七名,沒有馬匹可坐,他走在隊伍中間,情緒微沉。
從太監嘴里念出「狀元,席雋」那刻,他的視線就很難離開。
看席雋坐上白馬,看他意氣風發,看他與婧舒對上眼……突然間覺得「談判」兩個字既可笑又諷刺,憑什么?他的自信憑借了什么?
薛晏不知道是什么讓他們在短短的時日當中從陌生人變成朋友甚至是知交?只是心頭難受的緊,喜歡那么多年的小師妹,將要與他失卻緣分?
說實話,能夠得到這個名次已是意外之喜,今日原本是他人生中最輝煌光榮的一天,他該驕傲、該意氣風發,但他半點都開心不起來。
站在大街旁的還有席定國,親眼看兒子從跟前走過,他滿心滿腹的驕傲呀。
他在心里說著:玉娘,看見了嗎?那是我們的兒子,他沒有承接祖蔭,憑著自己的本事考上狀元。不光是狀元,還是被皇帝大力贊揚的狀元!
昨兒個剛定下狀元時,皇帝就宣他入宮,皇帝二話不說,掌心往他肩膀落定,歡快道:「老席,你養了個好兒子!
這話讓他既得意又心酸,得意的是,念不通四書五經的老子竟生出一個文狀元,心酸的是,兒子哪是他養成這般的?想當年阿雋成天舞槍弄棍,一拿到書就直打呼嚕,非要說功勞……他那位高人師父才該居功。
席定國垂眉。「稟圣上,是阿雋娘在天庇佑!
忠勇侯府那點兒事,皇帝心里多少有譜,認真說來還是皇家虧欠了席家。「那孩子不愿歸家?」
席定國點頭。「他非要讓兇手伏法!
皇帝也嘆,身為孝順兒子,是該有這分骨氣,否則如何安慰亡母在天之靈?「要不要朕同席雋說,他能點上狀元,與你這個爹有密不可分的關系,讓他承你的情?」
席定國嚇壞了,直擺手道:「千萬別,那孩子心高氣傲,要是聽到這話,許是更要與我生分,本就父子不親……我擔心他脾氣上來,剛派官就直接辭官,微臣……難吶!
這句「父子不親」讓皇帝樂了,他和兒子們也不親啊,彼此忖度猜忌,還不如民間百姓的家庭,知道心腹大臣有同樣困境,讓皇帝心情大好。
「行!不提,半句都不提,但朕可不管席雋和你親不親,這孩子我是打定主意要重用的!
瞧,不光是狀元,皇上還要重用呢。他喜孜孜想著,往后旁人提到忠勇侯府,再不能說「滿宅子目不識丁的武夫」了吧。
什么叫雀躍?什么叫樂不可支,這會兒他全都嘗到了。
他不會做這種事的,但他做了!他拉身旁百姓,指著席雋說:「那是我兒子!
百姓聞言,紛紛朝他拱手道喜。
這一道喜,他的驕傲又添上五成,他扯下荷包、高高舉起,指指身后酒樓道:「今兒個忠勇侯府請大伙兒喝酒!
什么?忠勇侯府?那位老爺是忠勇侯?對哦,瞧瞧他的身板,一看就是個武功高強的。
今科狀元竟然是忠勇侯府公子?聽說忠勇侯出身不高,是個沒念過多少書的武夫,當年憑著救皇帝一命得到爵位,可如今……人家養出一個狀元呢,太能耐了吧!
于是大家紛紛拍手大喊,「恭喜侯爺、賀喜侯爺!
恭賀聲不斷響起,席定國笑得見牙不見眼。
榮光吶,后繼有人吶,他這輩子最開心的日子,除封爵那天就是今日了,有子如此,夫復何求……
就在席定國接受百姓恭賀之際,李忠奔回侯府,一進門就往夫人屋里去,不多久,屋里傳出一陣碎瓷聲。
岳君華氣到說不出話,胸口起伏不定,雙手扶著桌子、滿面猙獰,那個雜種竟然考上狀元?
憑什么!在外頭流落多年,他有什么資格成為狀元。
是侯爺?對!肯定是侯爺的安排、皇帝的恩賞,要不然就憑席雋,想都別想,他能認得幾個字。
這算什么?父子情深?甫回京就奉上這么大一份禮物?
那她呢,算什么?跟在席定國身邊多年,陪睡陪吃、陪他生孩子,不過為了那么一點點錢,竟然就把中饋交給管事?
這是明目張膽地揚她巴掌啊,害得她日子過得捉襟見肘,連身新衣都舍不得裁,他還有沒有把她這個侯爺夫人放在眼底?
前日回長公主府,看著生病的母親,她本想哭窮的,卻哭不出聲音。
那頭父親正摟著小妾、興高采烈耍著,母親屋里卻冷冷清清,連伺候的丫頭都漫不經心。
盛怒之下她想進宮告狀,娘卻勸道:「別多事,華兒還是安分些吧,那紙賜婚圣旨,已經用掉皇上的最后情分!
母親的話讓她深感危機,過去認定以縣主之身嫁給忠勇侯這個鰥夫是賠了,她以為有母親作依靠,有那道賜婚圣旨,就算忠勇侯發現什么,也只能乖乖受著。
可如今他是皇帝的股肱大臣,而母親卻不再被重視,她再沒有底氣了嗎?
她處境已經夠慘,誰知席雋還成了狀元,這讓她情何以堪!
她急、她氣,滿腔怒火憋不住,她在屋子轉來轉去,像只無頭蒼蠅似的,悶極了,她喘不過氣,不斷深吸氣、深吐氣,卻越是吸吐越焦躁。
不行,這個家她待不了,她要出門……
「來人!」
半個時辰后岳君華離開侯府,不久挑著擔子的貨郎跟隨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