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任老爺讓任守一離開后,自己一個人關在書房里坐了許久,最后做出這個決定——不管如何,看在兒子那樣固執的表態后,他即使不高興也要幫助那個姑娘站穩了在任家的地位。
任寶珠和其他任家人可不明白任守一和任老爺之間還有這樣的一段,只覺得任老爺是不是糊涂了,竟然護著沈蔓娘,這讓任寶珠的眼眶更是瞬間都紅了。
她踩了踩腳,備受委屈的飛奔而去,任家兩兄弟也同樣摸不著頭緒,不懂親爹怎么會說出這番話來。
只有任夫人了解丈夫最深,知道他會說出這番話來,必定是守一那孩子跟他說過什么了,所以她知道現在不是多說什么的好時機,起碼這些家事還是等到守一回來了再說。
“好了好了!既然你們大哥已經把消息傳回來了,那大家就都先各自回房休息好了,晚點再出去打聽有什么新消息!比畏蛉水吘故枪芾磉@座宅邸的人,一聲令下,除了跑出去的任寶珠外,其他人也都懂得是兩老在下逐客令了,也就沒再多說什么,各自告退離開。
只是所有人才剛離開廳堂,門房那卻傳話進來——“大少奶奶回府了!”
沈蔓娘在回府之前,從未想過自己這次回來會受到怎么樣的待遇,她一路上在馬車里都在盤算這次若鹽船受損會損失多少?又想著該從哪里挪借銀兩度過難關?
外頭那些商人的角逐她不擅長,但是內宅里有關于銀兩的算計,卻是十個大男人都不見得比得上她一個。
而她現在能認真的做出這些盤算,也是因為這些日子他把任家可以拿給她看的帳本全都拿來給她,讓她無聊時看著解悶。
一下了馬車,她還沒站穩腳步,就看見一道急匆匆的人影從她身側跑過,她原本也不在意,但是那人影在看見是她后,又旋了回來,在她還沒來得及開口問對方要做什么時,那人就莫名其妙甩了她一巴掌。
因為那一巴掌,她被打得側過了臉,連一旁的莫憂、莫懷也搶救不及,只能看著她硬生生承受了一巴掌。
莫憂忍不下這口氣,想跳出來教訓那個膽大包天的人,卻發現眼前人是任家最受寵的任寶珠,頓時猶豫不決、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該怎么辦?等等大少奶奶和大小姐要是打罵起來,她們要幫哪一邊?還是哪邊都不幫,只要負責拉開兩人就好計莫憂、莫懷兩人面面相顱,眼底同時閃過同樣的擔心。
方才任寶珠抱著一肚子氣沖出廳堂,就聽見門房那傳話說沈蔓娘那女人回來了,她想都沒想就直接沖了出去,在見到那張毫無表情的臉時,忍不住一時沖動,便沖上前甩了她一巴掌。
只是剛打完,她想起剛剛親爹說過的話,馬上就有些后悔,但這時候后悔也來不及。
打都打了!她能奈我何?!她在心中暗忖,卻暗暗提防對方,怕對方隨時有可能回敬自己一巴掌。
只是周遭的人都在注意她們兩個人的時候,沈蔓娘卻是半點動作都沒有,她像是連看都沒看見任寶珠一樣,順了順亂掉的發絲,扶正剛剛被打歪的髻子,就繼續往前走去。
任寶珠在她都已經往前走了一段距離后,才從怔楞中回過神來,連忙又沖到她面前,跳腳問道:“你這是什么意思?是瞧不起我嗎?你不過區區一個庶女竟敢……”
沈蔓娘停下了腳步,回頭冷淡的看了一眼這個曾經裝得很端莊、如今卻像個潑掃一樣的小姑。
“人重自重者,現在任家可能遭逢大難,我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停下來理會這種小兒似的胡鬧!痹频L輕的說罷,她當真不再理會被她說得臉一陣紅一陣白的任寶珠。
另一方面,在剛剛那一場揮巴掌鬧劇發生時,任家兩老便已經往這個方向來,沒想到剛靠近就聽見了沈蔓娘說的這句話。
任老爺和任夫人互望一眼,眼底都帶著錯愕與賞識,沒想到這個沈家二小姐倒是有幾分能耐,這話實在說得漂亮,也讓人明白她不是那種會拘泥于小事、小家子氣的人。
相較之下,任寶珠裝裝大家閨秀的樣子還行,但拿兩人的氣度相比,高低立現,讓任夫人都忍不住有些慚愧。
一個嫡女出生的姑娘竟然比不上一個身有殘疾的庶出姑娘,且瞧瞧人家剛剛那番話說得多漂亮、多有分寸,就是任夫人自己在沈蔓娘這年紀時,也說不出來這樣的話,更不用說是任寶珠了。
沈蔓娘在見到任老爺的時候,恭敬的行了一個禮,臉上依舊是那樣鎮定的神情——若不是任老爺這樣閱人無數的人,絕對看不出她眼中閃過一絲絲慌亂。
“爹,媳婦是為了昨晚碼頭失火之事而來!
聞言,任老爺也很想聽聽她的看法,不料才剛要開口請人一起進大廳參詳,便見到一道身影從她身后快步而來。
男人有些氣急敗壞的聲音隨著腳步聲傳來,“不是讓你好好待在莊園里的嗎?怎么回來了?”
所有人全都驚話的看向出聲的人——任守一身穿藏青色的袍子,腳踏著繡有云紋的靴子,一副精神奕奕的打扮讓人看不出他昨晚一夜未眠處理事情的狼狽。
沈蔓娘也沒想到他會在這個時候回府,忍不住錯愕的問:“怎么回來了?”
任守一也不管周遭還有其他人,一走近就牽起她的手,擔心說著,“你一下山我就知道了,連忙把手邊的事情放下就趕了回來。”
說完,他這才看見她臉上的巴掌印,忍不住沉了聲,眼眶有些發紅的問:“這是怎么回事?!”
沈蔓娘還沒說話,任寶珠第一次看見任守一一這副像要吃人的模樣,忍不住往后退了兩步,卻不知道任守一早就關注著大伙的舉動了,她一動反而顯得心虛,他的視線馬上掃了過去。
“寶珠,是你?”
任寶珠瑟縮的往后躲去,任夫人和任老爺才剛想站出來緩和一下氣氛,沈蔓娘已經先拉了拉他的袖子,朝他輕輕搖了搖頭。
“家里還有事呢!別鬧了!”
任守一陰沉著一張臉,看著自家娘子臉上的紅痕,深吸了幾口氣,緊握的拳捏了又放數次,最后終于轉過頭去,不打算計較這件事了。
“好!聽你的!”接著他不再看任寶珠一眼。
一行人沉默跟著沈家兩老進了大廳,除了三個兒子還有沈蔓娘以外,其他人都各自回去房里休息了。
任老爺坐在上位,看了看自己的兒子后,說:“好了,現在有什么想法和意見,大家都說說吧!”說完,他先把視線投在沈蔓娘身上。
這是示意讓她先開口說說看,也算是想試探看看她到底有幾分能耐。
沈蔓娘也沒有矯情,馬上就接下話,“本來下山除了打探夫君的消息外,還想知道任家的鹽船若真被燒了,該如何應對接下來的賠償!
自古鹽業不交于民,現在各大鹽商能弄到的鹽,說是由他們交賣,說到底不過是替朝廷做事,賺些過手銀子,若是運鹽、賣鹽皆無過錯,自然是平平安安沒有任何責任,一旦出了問題,鹽商等于損了朝廷的財物,可能得吃上官司不說,還得先應付接下來的課稅、之前買鹽所支付的款項,這上上下下打點下來,就算是任家這樣的首富之家,只怕也免不了要傷到本。
任老爺定定的看著她,若有所思的問:“你知道這些又能做什么?”
面對他的問話,沈蔓娘沒有半分退縮,她挺直了背脊,低啞的聲音一字一句說得清楚,“媳婦兒無能,不能與夫君在外同甘共苦,卻也想盡自己一點綿薄之力,別的不說,這清點帳目,拆補銀子的事,兒媳自認還是能做!
昨日的大火延燒得太快,一開始聽到的消息還是不全的,那火根本延燒了一整片,現在許多商家都爭著去碼頭打探消息,只知道這次不少船只都損失慘重,但是到底損失多少還是個未知數。
她雖然同樣得不到消息,但是多年的經驗讓她知道什么都要做最壞的打算,所以她哪里也不去,第一件事情就是回任府,不管如何,先把最該準備的銀兩給準備好,那么接下來的事情也較好解決。
最好是趁現在大伙都不知道任家鹽船到底是不是真的全燒毀了,狀況不明、心中又忐忑不安,這時候要轉手產業換銀子會容易得多,但若讓其他人察覺到任家的狀況很糟的話,到時候要變賣可就絕對吃虧了,只怕本來的十分買賣會被壓價到不只五分,怕要損了大半產業才有可能填上這個窟窿。
任老爺聽這簡單幾句,就明白沈蔓娘的擔心還有打算,又看著到了現在還有些不明白的兩個兒子,心中忍不住嘆氣。
誰說女子不如男子!瞧瞧人家小姑娘,行事得體,雖這人情世故尚差一點,但這腦子轉得倒快,若是男兒身,只怕也是讓人無法小看的俊杰。
任守成和任守業一開始就不相信她能說出什么東西來,直到她把話給說齊了,兩人臉上都是一陣紅一陣白,只覺得自己多活這些年真是不如人了。
虧他們平日還自胡也算是聰明人,誰知道真的遇上大事了,除了想找大哥和急得團團轉以外,卻是連一個姑娘都比不過。
任守一則是對于她能說出這些話來一點都不意外,滿臉的寵溺與自豪溢于言表。
這就是他的娘子!什么叫做巾幗不讓須眉,他娘子也得算上一個!
任老爺沒說好或不好,只是定定的看著她,確認她對于這些事情沒有半分的不安,而是信心在握,終于露出稱贊的神色,“好好好!能娶你做為我的兒媳婦,實屬大幸!”
沈蔓娘聽了任老爺的稱贊并沒有任何驕傲自滿或者是得意過頭的表情出現,讓任老爺更是欣賞了。
不驕不躁,很好!
“這件事情就交由你放手打理,你兩個小叔可以幫你跑跑外頭,打聽消息,一些需要出面的事情也可以讓他們去做,守一你還是做你該做的事情,至于親家……我自會去打聽探訪!比卫蠣斣S下承諾。
沈蔓娘知道這就是最好的結果了,她深深的福了一禮,表達自己深刻的感謝。
幾個人又商量了片刻,最后各自離去,沈蔓娘則被任守一牽著手,兩人慢慢離去。
兩人慢步在回廊,片刻后,他終于藏不住話,眼中帶著一絲期盼的問:“怎么還是下山來了?難道不信任我能夠護你周全?”
她望向他,輕搖頭,“你呢?這樣堅持不讓我下山,是否不信我同樣有站在你身邊的資格?”
“不!我信!”他比這府里的任何人都更明白她的本事,“但是身為一個男人,我希望自己能夠為你撐起立片天,我希望你嫁給我之后無憂無慮,再也不用操心半點事!
這是他身為一個男人的驕傲和自尊,他娶了她,就從來沒想過要讓她過上半點苦日子,如果可以,他想讓她過那種養在蜜罐里的生活。
“若只能同甘不能共苦,那又算是什么夫妻?”她淡淡的說著,沉靜的眼里帶著堅毅,看向前方,“我曾答應過,就算是陪著你吃腌糠菜也毫無怨言,更何況是這種時候?難道就許你對我好,不許我對你好了?”
聞言,任守一頓了下腳步,回頭深情的看著她,嘴角不自覺勾起一抹笑,于緊緊的握著她。
“是!我們都要對彼此好!只是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對你的好能夠多一點!彼樕蠈憹M了不容動搖的堅持。
看著他臉上莫名的堅持,沈蔓娘笑著搖了搖頭,回握住他的手,表達自己此刻的心情。
誰比誰付出得多都無所謂了,重要的是,此刻,她與他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