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守一今日是陪一個好友來這鐵檻寺附近溜達的,他們一大早就出了門,剛上過山上香賞景,拜別過鐵檻寺住持后,緩步下山,只是走過半山的石階路,一路行來口也渴了,便打算先在山腳下歇歇腳,喝口茶水再回府,沒想到會碰見那名女子。
說認識也不算認識,說不認識,他又確實知道她的名字——沈蔓娘,沈家的二小姐,沒出差錯的話,就是他未來的小姨子。
沈家有個鐵算盤向來是出名的,但大多數人都以為那指的是沈家帳房,只有少數商場上的人知道,沈家的鐵算盤就是沈家的二小姐。
說她精于算學或許還小瞧了她,聽說帳本只消讓她看一眼,就能看出問題所在,而一連串復雜的數字她也只需要在心里念上一遍,十次有八次都不會出錯,若出錯也十之八九是帳房記帳上的錯誤。
這樣一個女子,他曾經想過會是長得什么模樣,那種斤斤計較、小家子氣的模樣?或者是像沈家大小姐那樣,故作端莊卻整個人掩不住見利而趨的氣息?
只可惜,沈家二小姐雖有那鐵算盤的名聲傳出來,可真面容卻是少有人見過,所以他之前也只能在心中猜測她的模樣。
若不是不久前去沈家談生意時,曾經匆匆瞥過她在閃入屏風前的那一眼,或許他也認不出方才那露出大半張精致面容的女子就是沈家二小姐。
雖然不過是驚鴻一瞥,但是那抹倩影卻像是深深牢刻在他腦海里一樣,讓他難以忘記。
明明是一身素色布衣,遠遠看去幾乎看不出上頭有繡上任何花樣,像是那庵堂里的老尼一般,穿著單調樸素的衣裳.,頭上沒有替花戴釵,而是梳了一個雙環髻,長長的絲帶纏繞在發髻上做花樣,目前后隨意垂下幾條發帶。
然而越是這樣簡單的裝扮、不施脂粉的臉龐,更能突顯她一身清雅的氣度和精致如出水芙蓉的樣貌。
一彎月眉下鑲上一雙水靈大眼,眼神清清淡淡,不像是冰,卻像是山谷中沉靜的深潭,像是一眼可以望盡,卻在一眼望去的時候發現自己看見的不過是她想讓你看見的湖色,或許只是山林草木的倒影,或許只是湖上淺淺綠綠的色澤,卻望不盡那一眸深邃里的真實。
她的膚色白皙、鼻子挺俏,粉嫩的唇像是胭脂無意抹上的一縷薄痕,為一張精致的臉掃上畫龍點睛的一筆。
任守一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轉彎處,尚不知道自己在心里將她的每一處美好都牢牢記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刻劃回想的行為,其實已超乎常情。
畢竟在她之前,他從未對一個女子這樣在意過、上心過……
“任兄?任兄?”
突然一道喊聲在耳邊響起,讓任守一從那恍神的狀態中回過神來,他有些抱歉的看了看身邊的友人,“抱歉鄭兄,是我一時走神了!
那人笑了笑,也沒多說什么,只以為他是前些日子出遠門還沒歇息夠,今日又太早出門的緣故,兩人又繼續聊起天。
喝了一壺茶,兩人起身離開小茶寮,走之前任守一又忍不住回頭望了望半山腰那座若隱若現的鐵檻寺,有些遺憾的想著,假如還能相見的話,應該叫住她的……
頓時,他被自己猛然出現的念頭給嚇了一跳,接著失笑的搖了搖頭,笑自己多想了。
相見又能如何?他的親事已定,兩個人未來的名分也就是姊夫和小姨于,這已經是鐵錚錚的事實。
他不再回頭,只是在心中深深嘆口氣后,把那番心思給壓到心底的最深處。
人生只恨,相見恨晚——即使這只是他一個人的執念。
沈蔓娘照例在誦完經后,點了祈福燈,又捐了些香油錢,才轉身離開大殿。
若依往常的慣例,她向來不會耽擱片刻,而是直接回府,偏偏今日她并不是那么想早早回去,說實話,她不想看沈柔娘母女倆那奇怪的討好舉動。
大殿外總是會留一個負責迎客送客的小沙彌,他見沈蔓娘像是沒有打算立即下山的樣子,便小心問著,“女施主可要在小寺附近逛逛?”
沈蔓娘想了想,自己也許久沒在外頭走動,便輕輕點了點頭,并稍稍低頭看著他,示意小沙彌繼續說。
她不是不能說話,只是嗓音變成那樣粗啞難聽后,如果非必要,她已經很少在外人面前開口,久了也就成了習慣。
小沙彌不以為意,而是自顧自的說了起來,“我們寺里雖然沒有什么名川古跡,但是后頭放生池的石壁和碑林也是一絕,女施主不妨去看看,那里人少,平常幾乎不見人走動,很是清幽!
小沙彌也不說其他什么桃花林之類的去處,直接就把寺里最沒人煙的地方說了出來。
這個女施主每每來皆認真的誦經點燈,比他念經的時候還心誠,他想她應該是會喜歡那些清靜去處的人。
沈蔓娘朝小沙彌點點頭以示感謝,然后一個人慢慢往寺后的小路走去,真打算去見見這寺里的其他風景。
看著她離開的背影,小沙彌忍不住搖了搖頭,低聲咕嚷著,“原來真有人年紀輕輕就像師父那樣老氣沉沉的!”
才剛說完,他的腦袋瓜子就被賞了一個栗爆,小沙彌吃痛的轉過頭,一見到打他的是一個白須冉冉的老和尚,頓時委屈的說:“我又怎么了我?師父怎么老打我啊!”
老和尚睨了他一眼,沒好氣的說:“又在那里嚷嚷著什么呢!還不趕緊做午課了!
“阿彌陀佛!這就來了!”小沙彌裝模作樣的說著,然后頭上又被賞了一顆栗爆。
老和尚摸著胡子看著他勵牙咧嘴的模樣,心中忍不住嘆氣,雖說這孩子還沒有個和尚樣,但是若真像剛剛那個女施主那樣,年紀輕輕卻有一副看透世事的沉寂模樣,他也是不忍心的。
那模樣明擺著不是天生的,而是讓后天世事紅塵的艱苦給打磨出來的,只是不知道是哪家千金受了多大的苦楚才磨成現今這個樣子。
老和尚心中雖有些疑問,但活到這把年紀了,也明白有些事情是不能多間,只好持著小沙彌進寺里誦經去,把心底那些雜念拋開。
畢竟人生雖多苦,但是那苦卻多是心中執念所致,假如放不下,便無法脫離,只希望那位姑娘能夠自己看開這點。
另一邊的沈蔓娘順著綠草茵茵的小路一路往后山走,穿過了一片矮樹叢之后,在一片石壁后,終于看見那小沙彌所說的放生池和石壁碑林。
剛穿過石壁,只見一汪清澈泉水從山巖中傾瀉而下,泉水匯集在下頭大約丈余的潭子里,里頭可看見蓮葉片片,偶爾還可見幾尾帶著鮮艷鱗片的魚兒在水里頭穿梭來去。
池子邊立了一塊塊的石碑,有些刻上經文,有些則刻有古人留下來的文章,蒙刻在石頭上的字,經過多少年來的風吹雨打,多多少少有些磨損了,幸好這無損于后人欣賞,反而替那一塊塊石碑增加了不少歷經風霜的痕跡,別有風味。
對于那一汪清澈的泉水,沈蔓娘只是隨意掃了一眼,隨后挪動腳步走進那一片密集交錯的碑林之中,一塊塊慢慢欣賞,偶爾看到自己有興趣的,就停了下來,也不管會不會弄臟自己的手,便伸出手指隨著石碑上的刻痕,輕輕描繪。
她不知道自己在碑林里花了多少時間,只知道當自己回過神來時,即使還戴著帷帽,也覺得臉上火辣辣的有些難受。
沈蔓娘站起來的時候覺得有些暈眩,腳步有些虛浮,卻還是強撐著往前走,一直走到了剛剛的潭水邊,才蹲下身來想洗去手上的泥塵。
只是剛蹲下、低了頭,頭頂帷帽上的面紗就有些礙手礙腳的沾濕了不少,她便空出一只手想把那面紗給稍稍撩開,不料一個男人的聲音突然從后頭響起,她陡然一驚,腳下一滑,整個人重心不穩的就這么跌入潭子里。
隨著那一聲落水聲,任守一整個人都糟了,楞了一會兒,才連忙沖上前去,打算跳進潭子里救人。
這潭子看起來雖不深,但是也有快半個人高,更何況這潭子里長年養魚、養蓮,幾乎從未清過潭底,底下的污泥想必也是厚厚的一層,本來人在水中就難以施力,更何況是踩著滑腳的一攤泥潭?
沈蔓娘剛跌入水中的時候,一時驚慌之下,腳還蹬了幾下,卻只把潭泥給瞪了起來,讓潭水變得混濁不已,自己的眼睛頓時也變得又痛又刺,整個人只覺得沉重的水拉著衣服讓她往下沉……忽然,一個溫暖的懷抱和一雙有力的手臂從她身后將她托起,她自然而然往那溫暖的地方靠去。
任守一一下水便在混濁的水里著實找了好一番,所幸潭子并不大,他終于抓到了她的衣裳。
好不容易等到兩個人一身狼狽的上了岸,沈蔓娘被他翻了身子半趴在地上,整個人無法控制的吐著臟水,一雙眼因為染了污物而發紅,小臉更是白得可怕,身子抖抖瑟瑟的,看起來好不可憐。
任守一看著她,心里又心疼又愧疚,沒想過只是喊了她一聲姑娘,竟會嚇到她,害她跌進潭水里。
其實這時他本應跟著友人下山了,但心里總記掛著那抹倩影,便心血來潮的決定上山走走、散散心,不料能再遇見她。
再相遇,他忍不住閉口喚了她,誰知——“姑娘,你還好吧?”她那凄慘的模樣讓他十分擔憂,不禁關心的問著。
沈蔓娘只覺得五臟六肺好像都要讓自己給吐了出來一樣,偏偏還是覺得嘴里都是那潭水底的爛泥味。
八、九月的天,已然入了秋,雖說平常不感覺冷,但是身處在這山里,全身又泡了水,被這山風一吹,她也忍不住全身蜂縮、顫抖著。
種種的不適讓她對于那個救自己一命的恩人的問話,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又被多問了幾次之后,才終于蒼白著一張臉、搖晃著身子打算站起來答謝。
“多多謝這位公子了!我……我沒事!”她很想表現出一點都沒事的樣子,但是那蒼白的神色、一身的狼損,讓她的話大大打了折扣。
原本就沙啞的聲音因為剛剛干嘔的關系更顯得粗嘎難聞,她不禁越說越小聲。
任守一如果真的只是純粹路過救人,那么他就應該就她的話順勢接過這感謝后,頂多將人送到寺里有人煙的地方,便可直接轉身瀟灑離去,只是不說剛剛似乎是他猛然出聲才讓她跌進潭子里的,就是看在這個人是她的分上,他也不忍心就這么直接離開。
想著,他解下身上還穿著的外氅披在她身上,輕聲說:“姑娘不必謝我,說來是我驚擾了姑娘,才會害姑娘不小心落水,本就是我的不是,收了這感謝不是讓我無地自容嗎?”
沈蔓娘一聽這話,又仔細聽了聽這聲音——的確是她落水前聽到的那聲音,頓時沉默不語。
雖說她落水的確是他害的,但怎么說人也是他救的,兩相抵銷,這時候似乎說什么都不恰當,她索性一句話都不說了。
她一不說話,任守一反而覺得自己是真讓她生氣了,平日那不羈的樣子沒了,臉上頓時露出了幾分著急。
“姑娘,你別生氣,我只是……只是見你一個姑娘家蹲在水邊,擔心你該不會是迷了路或者是……”想做什么傻事,后頭這話沒說完,他馬上就收了嘴,然后傻傻的對著她尷尬的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