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兒錚錚,浩大的迎親隊伍宛若游龍,從飛雪連天的北梁直驅煙花三月的南周。
文妲坐在燭火邊,看似在翻閱手中的一冊書,思緒卻飄到另一個地方。
行了半月,車窗外的景色漸漸變化,初時白雪皚皚,到現在的碧草青青,周都越來越近了,她的心也越來越不安。
這半個月來,北梁與南周的百姓都在議論一件事──和親。
為了停止邊關多年的戰事,北梁主動修好,向南周帝送來梁國最珍貴的禮物──連城公主。
若能聯姻,便是姻親,此后兩國無休無止的交戰,大概可以劃上暫時的句點。
然而南周并不知道,“連城”只是一個封號,“公主”也并非真正的公主,送來和親的這個女子,除了有一張與公主相當的美麗面孔,出身卻差了十萬八千里。
她只是公主隨身的一個奴婢──她就是此刻心潮起伏的文妲。
文妲知道此行萬分兇險,并非是去當一個快樂的新娘子,她的身上負著一個艱難的任務,而面對的,也將是一個幽暗無底的深潭。
眼見周都偉岸的城墻出現在地平線上,她早已無心看書,手中的書冊兩天前就化為一件空洞的擺設,她腦中轉動的,是這一年多來所受的訓練──如何應對周都的每一個人,如何行每一步路、說每一句話。
“公主殿下,驛館到了,今晚請暫時在此休息一夜,明日早晨進宮。”管事太監在車外稟報。
驛館到了嗎?
這車,不愧是公主坐的車,行駛平穩,連何時停下的,她都沒有察覺。
披上火狐皮精制的斗篷,她只要輕輕伸出指尖,便有宮女來攙扶。
周都的夜空如此深藍明亮,跟北梁灰蒙的寒空相比,截然不同。
下車的時候,她望見夜空有一顆極其璀璨的星,她認得這顆星,在北梁,到了冬季天天都看得到。
此時此刻,四周的一切除了這顆星之外,大概再無其他與家鄉的相同了。
望著這惟一熟識的東西,她沉默佇立了片刻,似乎在同從前的一切告別。
“公主,這邊請!惫苁绿O一邊引路,一邊遞上一只手爐。
手爐暖暖的,擱在懷里,讓她冰冷的身子得到片刻舒緩。
“李公公,多謝了!蔽逆⑿χ乱。
“公主別謝老奴,老奴一時疏忽,先前未曾想到公主會需要一只手爐!崩罟。
“那么是誰想到的?”
“鐵校尉!
“鐵校尉?”
她聽說過這個人,此次迎親的路上,大伙兒不斷向她提起他。
不過她只知道他姓鐵,卻不知道他的名字──沒有留意,亦不會刻意去打聽。
這位鼎鼎大名的鐵校尉,據說是南周帝親封的御林軍統領,武功蓋世,人品卓絕,他,亦是此次迎親隊伍的護衛統領。
南周帝派出如此厲害的人物前來護她,可見對此次聯姻的重視,亦可見她此行的兇險。
天下除了南周和北梁,還有許許多多大大小小的國家,不知有多少人希望這次聯姻失敗,以免強強聯合之后,成為他們頭痛的強大敵人。
所以,如果有人派出高強的刺客拔劍直取她的性命,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好在,一路平安。
“他真有心。”文妲不禁點頭稱贊。
“鐵校尉想到的可不止手爐這一件事,”李公公滔滔不絕,“這一路上,公主您的衣食住行,大多都是他一手安排的,比如前兒公主吃到的家鄉菜,還有此刻公主身上披的這件火狐斗篷……”
“鐵校尉為何對我如此盡心?”文妲一怔。
“喲,瞧您這話說的,”李公公失笑,“鐵校尉是咱們皇上身邊的大紅人,皇上吩咐他好好照顧公主您,他當然得鞠躬盡瘁才是!
“可如今這樣心細如發的男子,實在太少了。”她仍舊贊嘆。
就拿前日她吃到的家鄉菜來說吧,那“雪里紅”果子本是北梁的特產,南周極少見,卻不知他從哪里弄來了新鮮脆嫩的一大盤子,叫人和著炒了羊肉絲,供她下飯。
他定是猜到她開始想家了,所以讓她吃到家鄉的東西,就如同還在家中一般。
還有這火狐斗篷,穿在身上輕盈華美,暖而不燥,她陪嫁的那些斗篷,因為全都是在極寒的北梁制造,到了氣溫稍暖的南周,都顯得熱了。
“李公公,這半個月來,多承鐵校尉照顧,我想當面謝謝他。”文妲忽然心念一動,低聲說。
“公主要當面謝他?”李公公有些吃驚。
“既然他身為御林軍統領,日后在宮中大家低頭不見抬頭見,先打個招呼,認識認識,將來也好請他多加關照我這個異鄉人。”文妲信手拿下腕上一串夜明珠,偷偷塞到李公公手中,“當然,也要請公公您日后多加關照呀。”
“哎呀,公主要見他當然無妨,我這就去喚他,至于奴才我,必定是時刻聽從公主吩咐的!崩罟R上滿臉堆笑,不動聲色地將夜明珠藏好,快步去了。
驛館的院中種著森涼的高木,月光從樹影中透下來,像一道道蕩漾的銀白波光。
文妲并不急著進屋,只吩咐奴婢取來墊褥,墊在院中的石凳上,隨后靜靜坐在其間仰頭賞月。
從梁都到周都這半月之間,她只聽說過“鐵校尉”這三個字,卻從沒見過他本人。
他與她,就在這迎親的隊伍中,之間不過隔著數十公尺,甚至更近,然而,卻一直未曾謀面。
她時常聽到侍女們議論他,那些情竇初開的女孩子提到他時,語調里會帶著無限傾慕的情愫,紅紅的臉蛋上閃爍著害羞的光澤。
她知道他本是南敬王穆展顏的家將,因為太過出色,被南周帝招納入宮,成為一軍統率。
有時候寂靜的晚上,她會聽到美妙的笛聲,不知從哪里遠遠地傳來,侍女們告訴她,那是鐵校尉在吹奏夜曲。
聽到這笛聲,她的心弦會被一根根撥動,觸發胸中埋藏已久的隱痛。
從前,有一個人,也會吹奏同樣美妙的笛音,不過那個人絕非眼前的這個人。
那個人,只是一個江湖中人,跟皇族扯不上半點關系。
那個人,被她無情地拋棄在一個很遠的地方,那張讓她魂牽夢縈的俊顏,這輩子也許再無緣相見了……
一憶起往事,她的呼吸就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樣,有種窒息的感覺。
她垂下眉,輕輕捶打著胸口,希望這樣的手勢能讓自己舒服一些。
篤篤篤……
有人邁著步子朝她走來,那人的靴會發出錚錚的鐵蹄聲,一步,一響,忽然停佇在離她不遠的地方。
她猛地抬頭,與那人四目相對。
月光恰巧從樹間穿透而下,照耀他們彼此的臉,讓彼此的目光清晰地看到對方。
霎時,他與她的眼中都泛起驚濤駭浪般的愕然,半晌,兩人都呆立失措。
“小荷──”
還未等文妲反應過來,鐵鷹便一個箭步沖上前,一把將她抱在懷中,粗糙的大掌撫住她的臉,低啞顫抖地喚道。
“哎呀,鐵校尉,你在干什么?”緊追而來的李公公連忙上前企圖將他拉開。
然而任憑他怎么拉,他都紋絲不動。
“小荷……”他的眼中只有文妲,“你到哪里去了?我找得你好苦,你知道嗎?”
被環抱的人說不出半個字,只覺得他的目光有魔力,將她久久震懾住,無法移動步子。
“我只來遲一步,你竟然就如此無禮!”李公公在一旁萬般無奈地跺足,“這是連城公主,不是你那個什么小荷!你這個樣子是要被殺頭的!幸好現在四周無人,快快快,快把公主放開!”
“公主?”他難以置信地側睨了李公公一眼。
這一瞬間,文妲總算清醒過來,身子一矮,似泥鰍般滑出他的懷抱。
“哎呀!”她大叫一聲,跌坐在地上。
“公主!”李公公趕緊上前攙扶,“公主您沒事吧?”
“好可怕的人……”她假裝受了驚嚇,指著眼前高大男子所戴的面具,做瑟瑟發抖狀,“他……他是人是鬼?”
“他就是公主您先前想見的鐵校尉呀,”李公公立刻解釋,“公主息怒,這鐵校尉的未婚妻子日前無故失蹤,鐵校尉思念她心切,再加上方才月光朦朧,才錯認了公主,請公主赦他冒犯之罪!
“他的臉……”文妲盯著那半遮容顏的冰冷鐵面,“他的臉怎么是這個樣子?”
“鐵校尉意外受傷,劃傷了半張臉,所以平日用鐵面遮住傷痕,以免驚嚇了旁人!崩罟S口帶過。
“受傷?”她大大震驚,水眸一濕,關切的話語脫口而出,“你……你受的什么傷?”
鐵鷹沒有回答,仍舊似剛才那般低沉地喚她,“小荷……”
“哎呀,鐵校尉,我都說了一百遍了,這位是文妲公主,不是你的什么小荷!”李公公嘆氣。
“她是小荷!狈讲潘壑嘘P切的神情,他看得很明白,如果對方只是一個與他全無關系的高高在上的公主,不會有這樣的神情。
“你……”李公公已經氣得無話可說,只扯扯他的衣袖,“鐵校尉,夜深了,公主要休息,快隨我退下吧!
他立在原處,沒有半點退去的意思。
“小荷,你真的要我離開嗎?”靜靜望著尋覓已久的伊人,他輕聲問。
“我叫你來,當然不會就這樣讓你離開,”文妲努力恢復鎮定,咬咬朱唇,逼迫自己綻放一個微笑,“李公公,麻煩你進屋去,向我的奴婢取黃金五百兩賞與鐵校尉,多謝他這半月來對我照顧有加!
“黃金?”鐵鷹劍眉一擰。盼了這么久,終于見到思念中的容顏,不料她卻說出這樣拒他于千里之外的話。
她在笑,可是那笑容與他熟識的完全不同。
他的小荷,巧笑如蜜桃般甜美,水晶般透明,而眼前的女子,淡笑似一泊湖面,把所有的動機都藏在碧波之下,讓人琢磨不透。
她們真的是同一個人嗎?
可世上怎么會有如此相似的兩個人?就連剛才擁抱她時的感覺,都那樣相似……
“怎么,嫌五百兩太少嗎?可惜我現在隨身攜帶的黃金不多,無法送給鐵校尉一份令你滿意的大禮,不過等我入了宮,得到皇上的封賞,會另行給您補償的,只要從今以后鐵校尉在宮中多多關照我!
她恢復自如神態,輕撫烏黑柔發,呈現一副狐媚妖嬈的模樣。
“只不過,有一件事可能會讓鐵校尉失望了──我,不是你的小荷!
紅衣少女推開月夜下的窗,等待她每日都盼望見到的人出現。
她還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喜歡穿一件玄色的衣袍,有一張她從未見識過的英俊容顏。
那張俊顏白得像雪一般,在玄色衣衫的映襯下更加冰般透明,水墨畫一樣深邃的五官就沿著那冰色的肌膚潤染開去,化出如水的唇眼。
然而,這極致的漂亮并未讓他顯得陰柔,相反的,他高大的身材使他像山一般堅毅,臉上終日不茍言笑的神色替一張美顏憑添了八分陽剛。
按小說的描寫,這樣的人物本應該出現在秋水之邊,身著清淺薄衫,撫著素琴,遙望而不可及。
但他此刻就住在她對面的房間里,穿著普通玄色布衣,多了一分親切與真實。
紅衣少女第一次來到江南,便遇上了這樣的人物。
原本她只打算在這間客棧小住兩日,逛逛附近的景點便閃人,可那天一推窗,望見了住在對面的他,不知不覺地,她竟已在此逗留半月了。
“好漂亮呀,南周的男子果然比北梁的好看許多。”見慣了塞北的雄鷹,忽然瞧見江南的白鷺,她覺得新鮮有趣。
一開始,她只是覺得他好看而已。
他與她的房間,窗子對著窗子,趁著他推窗透氣之時,她只是想偷窺一下他的俊顏,滋潤一下自己的眼睛而已,然而某一天,她發現他竟然還會吹簫。
他吹的簫,亦與她家鄉的簫不同。
北梁的簫聲嗚咽低沉,他的簫聲卻清悅悠揚,頓時把她一顆心攥得牢牢的,拖進一個甜蜜的囚籠里。
他們的窗子之間,是客棧庭院的一角,植有一株不知名的粉紅花樹,當他吹簫的時候,樹上便會有碎花微微飄落,那副景象實在傾倒眾生。
沒辦法,誰叫他如此有才華呢,她從小就愛慕精通音律的人,而眼前的他,不僅精通音律,并且俊美非凡……情竇初開的她,生平第一次為了一個男子怦然心動。
她很聰明,明白這是怎么樣的感情,她也很坦率,不打算逃避自己的感情,當一個悶騷的人。
于是她做了一個決定──定要與他相識。
可是她是北梁國的女子,他是南周國的男子,兩人身為陌路的旅客,不過在這間小小的客棧里偶然一聚,她該怎樣才能與他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