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老爺長相不壞,個頭高、身材標準,那張臉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稱得上泉州富商界的羅志祥。
李姨娘平安產子,他已無方才的怒氣沖天,他望向王氏,臉上笑意迎人地說道:“李姨娘生了,是個兒子,我給他取名幗容,有容乃大!
宋老爺短短幾句話,把王氏驚得發不出半點聲音,她轉頭望向關關,難道她真是娘?
如果不是她提醒,她怎么都想不出老爺這句話是在諷刺自己!
她攥緊拳頭逼自己放柔音調,“老爺,這名字……你什么時候取的?”
“就在踏進你屋子之前,腦子里突然想起有容乃大這個詞兒,便替兒子取下這個名字,夫人覺得如何?”宋懷恩的口氣里帶著淡淡嘲諷,篤定王氏聽不出來,卻沒想到這回王氏心頭清明。
王氏心頭亂紛紛的,她自問:若她不是娘,怎能掐得準李姨娘的生產時辰?怎能把孩子的名字和老爺的諷刺說得清清楚楚?
她不想相信,卻無法不相信。所以娘是不舍得自己吃苦,千求萬求,向閻王求得短短一個時辰的母女相聚?
是啊、是啊……娘向來最疼她、也最放心不下她……王氏眼眶倏地翻紅。
宋懷恩見狀,心中微微詫異,自己的妻子是什么脾氣他還不曉得?她只會讓別人哭天搶地,怎可能讓自己掉金豆子?
“你怎么啦?”
“有容乃大……老爺這是在諷刺妾身吧?”
她居然能聽出來?宋懷恩有些詫異。
心頭一悚,他可不想把話給說擰,自己都三十歲了還沒有個嫡子,這回錯在王氏,他便是拉下臉皮好話說盡,也要讓王氏把幗容給記在名下。
王氏沒等他說話,續道:“這回老爺真真是誤會妾身了。妾身不是不顧李姨娘懷著身子,硬要她來行云樓回話,實在是因為事情太大,才迫不得已……”
話至此,宋懷恩也聽出不對勁,順口問道:“是什么事,讓你非要把家里鬧得雞飛狗跳?”
明知道有問題還這般偏頗,到底是誰鬧得雞飛狗跳。⊥跏侠湫,這樣的男人教她怎能指望?
心微涼,她壓下怒濤,婉言回道:“事情是這樣的,張姨娘哭著來告狀,說李姨娘動手把幗晟給推進池塘里。聽聞此事,妾身心里頭怕得很,萬一此事為實,幗晟可是老爺的長子!連少爺都敢下手,以后二少爺、三少爺甚至是老爺……誰曉得那心狠手辣的,還會使出什么喪盡天良的手段!”一句句,王氏把李姨娘給罵狠了。
“幗晟掉進池塘?他身邊的婆子丫頭做什么去了?”宋懷恩大吃一驚。
“她們指證歷歷,說李姨娘拿顆桃子給幗晟,把他給誘到湖邊。老爺明白的,李姨娘性子活潑俏皮,平日就喜歡和幗晟玩在一處,她和張姨娘交情也好得像姊妹似地,幗晟身邊的婆子丫頭,便是防誰也不會防她呀。
“可此事妾身總不能偏信一面之詞,便令人去請李姨娘,沒想到李姨娘打死不肯來,而嬤嬤們怕她傷了自己,竟自作主張把李姨娘給綁了。
“老爺不曉得,當時張姨娘嚇得披頭散發、六神無主的,妾身本想,若李姨娘好好把話說分明,就算是不小心失手,看在肚子里那塊肉分上,我怎么也不會罰她,哪里曉得她竟是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好像滿屋子人全在欺負她似地。
“妾身只好回頭安慰張姨娘,讓她暫時把事情給擱下,誰知道這樣恰巧,老爺居然在那時候進屋,什么話都不說,便誤會上妾身……”她幽怨地嘆口氣,拿起帕子,輕輕按了按眼角。
宋懷恩心頭一跳,是恰巧嗎?李姨娘要人去鋪子里把自己給找回來,難道是想讓他看見正妻欺凌妾室這幕?
王氏見他動容,趕緊再添把柴火。
“其實妾身也不知道該相信誰又不信誰?張姨娘說李姨娘想要當長子的娘,才會起惡念想把幗晟給害死;李姨娘卻說張姨娘心腸太狠,演戲便罷,連自己的親生兒子也忍心糟蹋。
“兩個人都在哭,哭得一個比一個可憐,兩方都要我作主狠狠罰對方一回,我心里亂糟糟的,誰知道老爺一回來,李姨娘就直喊肚子疼……唉,這讓妾身怎么說才好!
“可她確實是把兒子給生下來了!
“老爺,您這不是糊涂嗎,就算當時她沒發動,只要把人抬回屋里,催產藥灌上兩碗,孩子不想生出來也不行吶,反正已經足月,差也差不了幾天。
“假使此回真是李姨娘的手段,一來害死幗晟、除去張姨娘,二來幗容成為長子,這后院不是以她獨大?說不定連我這個沒兒子的正室還得靠邊站呢。”她酸酸地睨了丈夫一眼。
宋懷恩沒理會她的酸,急問:“幗晟情況怎樣?”才兩歲的孩子,可別摔出個好歹。
說他的愛妾歹毒,他就聽不下去了?
王氏的心又往下涼了兩分,她努力克制激動緩聲回答,“老爺放心,您抱李姨娘回屋后,妾身這頭就請來大夫,給張姨娘和幗晟看病。早上那邊的下人過來回報,說幗晟沒事,倒是張姨娘受了好一通驚嚇,夜里發高燒,不過灌了幾帖藥,高燒也慢慢退下了!
“那就好!彼煽跉狻
想起母親的話,王氏輕咬牙,言道:“老爺,這回的事兒,妾身可是驚壞了,昨兒個一整晚,我翻來覆去睡不著,認真想想……不管李姨娘是不是往我身上潑臟水,整件事兒就是妾身的錯!
王氏難得明理,宋懷恩又詫異地朝她望去,她怎可能把錯往自己身上攬?
丈夫的驚詫讓她心底涌出一股莫名的成就感,她昂首道:“若不是妾身不懂事,忘記身為妻子的責任,沒將老爺的孩子當成自己的孩子……唉,是妾身頭發長、見識短,這些孩子將來是要替咱們宋家光耀門楣的呀。
“我早該把幗晟記到名下,幾個姨娘都是不識字的,我要是把他們帶在身邊好好教、好好養,五歲啟蒙之前,也能多少認些字、背點詩書,也省得讓姨娘們帶著,教出些不該有的心思,到最后鬧得兄弟鬩墻、一個家分崩離析!
王氏的話說動了宋懷恩,他不就是從小聽著娘的話,被教得恨透了兩個庶弟,以至于在爹死后,立刻把方姨娘和弟弟們給趕出府,現在外頭傳起這件事,總要批評他幾句,害得他沒臉。
聽說弟弟很爭氣,好像還考上進士當了官,若當年沒鬧過那回事,現在他有個當官的弟弟罩著,生意豈不是能夠做得更順當些。
關關悄悄地為王氏喝采。果然,宅斗沒蠢人,就算是任性直脾氣的女人,被磨久了,也能演上一出好戲。
“老爺,妾身這身子怕是不能為您生出嫡子了,不如讓姨娘們好好伺候老爺,給老爺開枝散葉。老爺外頭的事,妾身幫不了忙,但把后院掌理好,把孩子教養成才,這點妾身還能辦得到!
宋懷恩心有所感地摟摟王氏的腰,吃點老豆腐后說道:“你要是能早點想開,多好!
給三分顏色,立馬開起染房了?王氏心底忿忿,卻依舊裝出滿臉笑。
她也是被唬怕了,萬一娘說的事成真,寵妾滅妻,娘家哥哥頂多把她的嫁妝討要回去,還能怎地?宋家可還沒把這點銀子給放在眼里。
“全是妾身的錯!彼兔柬樠,委婉細語。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我只盼著日后家宅平安!彼螒讯鳚M意地捻起胡子來。
“會的,妾身與姨娘們各司其職,定能把宋家后宅理得有條不紊。”王氏順著他的心思說話。
“行了,我去看看張姨娘,把這件事情給她講講!
王氏起身道:“妾身送送老爺。”
把老爺送到門口,王氏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心里頭苦著,那年的良人怎會成了今日這模樣?
也曾經恩愛過,也曾經誓言無數,怎會新人一笑,舊人馬上不堪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