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蘇芳提著鐵制四層大食盒,敲了格扇,「幾位大爺,飯來了!
里頭傳出聲音,「進來吧!
這天字一號房因為貴,一個月都沒兩三次住宿,這幾人一包就是十天,盛掌柜樂得嘴巴都歪了,吩咐她拿飯上來可要規規矩矩,別讓財神不開心。
白蘇芳立馬點頭如搗蒜,是是是,懂懂懂,交給我,您放心。
為了讓財神高興一點,她還特別凈了手臉把灰塵洗干凈,這才進房。
她在這上品客棧已經當了多年招呼丫頭,也看過無數客人,知道要上房的除了有錢,通常還喜歡清靜,於是小心翼翼,連走路都沒發出聲音,進了屋子也不敢多看,直接走到黃花梨木桌邊,把食盒放上桌,一層一層打開,姜絲炒雞,魚香肉絲,蒜香田雞,烤羊膝,開陽白菜,菠菜豆腐,雪菜黃豆,什錦鮮筍,滿滿一桌,頓時菜香四溢。
四葷四素,是這間上品客棧最好的菜色。
說起這上品客棧,長年來往東瑞國跟南召國的商人應該都知道,雖然是在東瑞國的土地,但地理位置卻是在東瑞國南縣跟南召國北縣之間一個叫做牛南村的地方,說好聽是中界,說實話就是三不管,前不著村,后不著店,連里正都不住在這里,占著距離兩國都遠的小便宜,不少來往商人都會在這小街巷吃點東西,喂喂馬,補充水袋,或者住上一宿,因此也就出現了兩間酒樓跟幾間小客棧。
上品客棧的歷史很久,有七八十年,一剛開始是個京城人開的,聽說還是個官兒,約莫三四十年前賣給了梅花府人,當然,對來往的旅客來說,什么人開的都沒差,重點是能休息,吃飽上路也好,休息一晚也好,只要能提供個地方,價格又公道,誰管掌柜是來自京城還是梅花府。
這牛南村方圓三五十里,就只有一條小街熱鬧,叫做南口小街,說人多也不多,但該有的也少不了,吃的,喝的,賣針線的,就連大夫都有一個。
南口小街往外去就是農村景色,一戶一戶,種田養豬,只要能賺錢的活通通有,由於地理位置偏南,冬天也不下雪,一年四季都能種蔬菜、地瓜,所以雖然土壤貧瘠,但靠著冬天也能種植作物,勉強還能過得去。
說實話,會在牛南村居住的,都是在東瑞國過不下去的,窮,太窮了,所以只能住得遠一點,把豬雞都拿去南召國賣,這樣東瑞國就扣不到稅,也不是真的貪財,是日子真過不下去,東瑞國雖然國庫充裕,卻也還是有人幾年都穿舊衣,連過年都吃不上肉——不只白家,每一家都一樣。
上品客棧的掌柜姓盛,是個老好人,別人家不用丫頭,嫌丫頭拿一樣的工錢卻力氣小,這樣自己會吃虧,他卻看到白蘇芳家境困窘——上面有個長年生病的母親柳氏,小兩歲的弟弟又是長短腳,都無法下田耕作,一時心慈聘了她,那年白蘇芳才七歲。
七歲的丫頭,只能幫忙洗洗菜,洗洗碗,其他重活都做不來,為了怕被掌柜辭退,白蘇芳洗菜洗碗比那些廚娘都快,下午也不敢休息,自發的顧著爐火,牛南村因為窮,人心樸實,店小二跟招呼娘子見她這樣乖巧,客人要是剩的菜多,也會分她一些帶回去,白家的飯桌,從只有青菜蕃薯,開始有了肉,雖然是客人吃剩的,但那也是招呼娘子挑過的,看起來都還干干凈凈,弟弟白蘇鄞正在長身體,能夠吃上肉后,也終於開始長個子,終於開始比較符合年齡的樣子。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過去,白蘇芳這幾年長大了些,便跟著到前頭招呼客人,幫忙包打尖的糧食,喂馬、補水,什么都做。
小姑娘手腳勤快,笑容可掬,有些第一次出遠門的客人要是沒注意到的,她還會提個醒,所以每天都能拿到不少賞錢,靠著這些賞錢,白蘇鄞也開始進學堂,現在一個月交一兩銀子束修,在梅花府的勤智書院寄讀,兩個月回家一趟,許是知道自己長短腳,無法干活,只能有讀書這一途,白蘇鄞念起書來可是比同學都認真三分,指導先生說雖然啟蒙晚,但生性勤奮,還算孺子可教。
柳氏見兒子有書可念,又得先生夸獎,也許是想到將來的盼頭,身體居然也好上了一些,即便還是無法下田務農,但處理雞食,喂喂雞只這些倒還辦得到,要是誰家要出門不方便帶孩子,幫忙照顧一下午,賺個一兩文錢,或者拿兩把菜來抵也行,白家就這樣慢慢支撐下來,即便桌子上沒有大魚大肉,但也能開出一日三餐。
白蘇芳記得以前在梅花府生活時,鄰居多是欺善怕惡之人,還說弟弟的腳會這樣,肯定是母親造孽,讓柳氏白天不準出門,省得把晦氣帶給大家。
可這牛南村的人卻是個個樸實,這里有寡婦,有鰥夫,沒人會說誰晦氣,都是命不好的,大家既然有這個緣分認識,就互相照應,誰家要嫁女娶媳婦,都是合伙過去幫忙,有人蓋房蓋屋,那也是替他歡喜。
鄰居看柳氏一個女人帶著兩個孩子,兒子還是個跛的,覺得老天虧待她,但看看白蘇芳跟白蘇鄞,又覺老天好像也沒那樣絕情,孩子很聽話,白蘇芳都十七歲了,同年齡的女孩子早就吵著要成親,她卻還在上品客棧干活,為的就是供弟弟讀書,真懂事。
正因為這份懂事,這兩年陸續有人跟柳氏透露意思想結親,知道白蘇芳的責任還重也無妨,反正自己的兒子也才十一二歲,等兒子十五歲,白蘇芳二十歲再來成親,應該是可以的,到時候白蘇鄞應該已經自立,白蘇芳就可以一心為夫家,夫妻間女大男小也沒什么,女人能干最重要,白蘇芳個性勤勞又身體結實,絕對是媳婦的好人選。
柳氏雖然也知道女兒該說親了,但又記得女兒交代的,別給她說。
老實講吧,芳姐兒這樣交代的時候,自己是松了一口氣的,她不是沒想過,萬一芳姐兒說想成親,自己該怎么回覆,說「好,娘給你找個媒婆談談」?可芳姐兒若是嫁了人,就是夫家的人了,賞銀不能再拿回家,那鄞哥兒的束修怎么辦,總不能讓她這母親上婆家討,那不是給女兒添麻煩嘛。
可是若說「為了弟弟,晚點成親」,她也說不出口,女人越晚嫁,那是嫁得越不好,年過二十那通常只能找個鰥夫當后娘,手背手心都是肉,她想要兒子的前程,卻又不想委屈女兒,芳姐兒也是她的心肝,她舍不得。
所幸白蘇芳懂事,她總是笑嘻嘻的說:「女兒這樣很好,不委屈!
白蘇芳把八菜一湯放好,又放下三大碗白飯,「幾位大爺,趁熱吃!
一個臉上有雀斑的看了看菜色,不太滿意,「這就是最貴的?」
挑剔的客人她見得多了,也不怕,兵來將擋就是,「大爺您別看東西不多,但這八道的滋味很齊全的,有山珍,有海味,有長在土里頭的筍子,長在土上面的白菜、菠菜,還有水養出來的豆芽,貴人在馬背上顛簸了一天,這雪菜可以治跌打損傷,關節疼痛,途中打尖吃這個,最好不過了,可是我們客棧的大廚跟個老大夫合計出來的菜色。」
雀斑臉沒想到她會說出那么一大串,「我只講了兩句,你居然講了這么多,不過這雪菜真這么好?」
「那是當然,這可是趙大廚的招牌菜呢,只有三兩的席面才會有,連樓下的菜牌上都沒有的!
「好了,別只說吃的!挂粋清冷的聲音傳來,「我們要的大夫,什么時候過來?」
「算算時間也差不多了,歐陽大夫自己有匹驢子,不會在路上耽擱太久的!
「你去給我催催。」
「是,馬上去催,貴客稍待。」白蘇芳倒著身子往后退,一直低著頭,「貴客如果需要,拉這個鈴就好,這拉線直接通到大堂的,聽到鈴響就會有人過來。」
合上格扇,白蘇芳松了一口氣,這不是普通的貴客,而是大有來頭的那種,冷嗓子的牛皮靴上有著繁復的花紋,還隱隱有著金絲繡線,居然連鞋面也如此精致,可見絕對不是一般人,她要是服侍得好,退房時肯定會有重賞的,蘇鄞的學費就會再一次的有著落,但他們到底是誰?
雖然一直沒看過第三人,但空氣中隱隱的血腥味騙不了人,受傷的那個應該也是隨侍,因為冷嗓子雖然擔心,卻不焦急,如果是身分比自己高的人受傷,絕對無法這樣淡定,所以是一主二仆,仆人一個貪吃,一個受傷躺床,主人比起吃,更在意受傷的手下。
白蘇芳下了樓,又穿過院子,這才到前堂——為了讓上房的客人清靜,都安排在離大堂最遠的地方。
吃飯時間,上品客棧坐了八成滿,吃菜的吃菜,喝酒的喝酒,熱鬧到有點吵,也因為吵,怕別人聽不清楚自己說話,每個人都扯著嗓子,這個說媳婦生了個胖小子,總算對祖宗有了交代,心里高興,回頭要打個金手環給媳婦,那個就說自己連續四個女兒了,這求神拜佛也沒用,問他媳婦都吃了什么,怎么一舉得男這樣厲害,隔壁桌的連忙也轉過頭,想問問有什么求子秘方。
白蘇芳穿過人聲鼎沸的大堂,就往柜臺沖去,「盛掌柜,客人在問大夫!
盛掌柜眉毛一挑,「阿風還沒把人帶回來?」
「沒,我就覺得應該差不多,歐陽大夫的驢子跑得多快,不應該耽擱這么久啊,這都去半個時辰了!
正當盛掌柜想說些什么時,突然又眼尖看到一群人風塵仆仆進來,就把白蘇芳扔一邊了,連忙跑去招呼,「哎喲,哎喲,各位大爺,請請請!
「來五碗大肉面,切一只雞,再包三十個饅頭,馬匹上的水袋幫我們裝好,馬也喂一喂!
白蘇芳連忙往廚房去,一路扯嗓,「五碗大肉面,一只雞。」
大廚沒空理她,二廚應了后,她又迅速走出廚房,到了酒樓外系馬匹的地方,倒了兩桶草在飼欄中,五匹已經自行喝過水的馬便湊過來大口嚼草,接著她解下羊皮水袋,打開水缸,一個一個裝起水來。
酒樓人手不多,一個人得當好幾個人用,忙歸忙,但她是很感激盛掌柜的,在她最需要銀子的時候給了她這份工作,讓她可以養家活口。
剛剛把五個裝滿的水袋都系回馬匹上,又聽到盛掌柜大叫,「小白,鈴響了,快上去看看!
要說這盛掌柜有什么不好,就是喊她「小白」了,怎么聽怎么怪,但也沒辦法,她再粗糙生活,那也是姑娘家,總不能在大堂上喊她的名字吧,她自己是不在意,但蘇鄞在書院讀書,最重規矩,姊姊的名字人盡皆知,對他來說會是困擾,所以她也只能讓掌柜喊她小白了。
白蘇芳把手擦干,這便穿過大堂往上房去。
阿風到底上哪去了,大夫早該到了怎么還不來?
正當這樣想的時候,后面傳來阿風的聲音,「小白!
「你總算回來了!」白蘇芳欣喜的轉過身,卻發現居然只有阿風,歐陽大夫呢?沒有?不在后面,那他手上提著歐陽大夫的藥箱干么?
「歐陽大夫早上從樓梯跌了下來,現在還在頭暈,無法出診,我跟他大概講了,他說外傷都差不多,先吃藥頂著,等他明天不暈了再來看,你不知道我跑得多急,在路上還跌了一跤呢。」
一般人可能覺得那也沒辦法,但對於今天天字一號的貴客,白蘇芳總覺得不太妙。
果然,那個冷嗓子一聽大夫明天才能來,馬上就不高興了,聲音都低了幾分,「再給你半個時辰,把他扛過來!
「不是啊,大爺!拱L苦著臉,「那歐陽大夫不是普通的跌倒,他是頭破血流,連路都沒辦法走,就算把他扛來了也沒用的,他說暈得厲害,看什么診都沒辦法,不如您先看看有沒有什么傷藥能吃,晚點我再讓我婆娘去看看!
「是啊,大爺,不如就先吃點傷藥吧,晚點讓阿風的娘子去瞧瞧,如果還不行,明天一大早我再去把他拖來!拱滋K芳打開歐陽大夫的藥箱,不得不說,還是很齊全的,「大爺您看,好多種傷藥,傷淺用這個,傷深用這個,旁邊有紅腫要用這瓶,要是有膿了就用這瓶,這個去淤丸一次一顆化在水里,兩個時辰吃一次,床上那位大爺不知道傷口怎么樣,還是先看看,然后給他吃藥吧!
冷嗓子皺眉,終於還是挑了傷深的那瓶走。
雀斑臉很快雙手拿過,「大爺,還是讓屬下來。」
白蘇芳很自覺,連忙取了去淤丸放在水杯,倒了水,慢慢用簽子化開。
綁布解開了,血腥味沖了出來,白蘇芳是不怕,阿風卻是晃了晃,然后摀住鼻子往外沖。
她前世是獸醫助理,醫生開刀時,她得在旁邊遞棉花、吸流液,所以這味道跟散落在床邊的染血布巾她都不怕。
前世,好遙遠呢,來到這個東瑞國都已經十七年了。
以前的事情別想了,想現在,振作!
冷嗓子看完雀斑臉替床上的人灑藥,臉色還是黑如鍋底,傷口綁起來后,他走到藥箱旁,又稍微看了一下,突然拿起一個東西,「鄉村野地,大夫居然也有圓針跟桑皮線?」聲音聽起來似乎有些高興。
白蘇芳看了一眼,哦,就是古代的手術縫針跟手術線啦,想想還挺得意的,「歐陽大夫醫術真的不錯,我有個鄰居打獵時被野獸咬傷了腿,傷口比碗大,歐陽大夫縫縫,一個多月就好了,只是這次不巧,他跌破頭,不然肯定能施縫合之術!构糯彩怯新樽硭幍,只是效果沒現代的好。
「怎么沒鑷子?」
「少了什么嗎?阿風說他在路上跌了一跤,可能起來時急了,沒把東西全部撿回來。」
「那就沒辦法了。」冷嗓子把東西往她手上一放,「你來縫!
白蘇芳一時傻眼,「我?」
「你!
「我不會啊!
「我教你!
什么毛病,自己會還要她動手,「那,那不如貴人自己來?」
「沒鑷子就只能用手拿圓針,我手太大,又都是老繭,拿不住那么小又細的東西,女子手小,拿這剛好,不難,就跟繡花一樣!
大爺,差很多好唄,人肉跟繃子怎么比啊,而且萬一她縫到一半,床上的人痛醒了,會嚇死她的。
「事成之后給你十兩!
什么?十、十兩!好,她干。
十兩銀子呢,這樣蘇鄞就可以去省城考舉人了,還可以買個丫頭去照顧他,幫忙煮飯洗衣服什么的,讓他專心讀書就好,陳先生去年就說過,蘇鄞可以去試試考舉人,可偏偏他們家真的窮,三年前蘇鄞考秀才,已經把家中所有積蓄用完,而考舉人得到省城,花費是考秀才的十幾倍,連路費都湊不出來,十兩銀子是絕對夠了,弟弟還能提早一個月出發,在省城定定心,十兩!
白蘇芳深吸一口氣,突然間又蔫了,「大、大爺,萬一縫到一半,床上的大哥醒來了怎么辦?」
冷嗓子哼了一聲,「要真這樣醒來,那我就給你二十兩。」
嗷,雖然有點壞心,但床上的大爺拜托你痛醒。
利字當前,無所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