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夢,他從不作夢。
夏爾霍然睜開雙眸,迎上架立在前方的空白畫布,握在左掌的調(diào)色刀已經(jīng)劃破指梢,鮮血滴落畫布,暈染成一圈又一圈的殷紅圓點(diǎn)。
“Damn!”他低咒一聲,放下沾血的調(diào)色刀,扯過毛巾,壓住傷口止血。
焦距空洞地望著畫布片刻,他瞇眼覷過墻上的鐘,環(huán)視一室空寂。閉眼緩和尚未平息的情緒后,他起身進(jìn)浴室稍作梳洗,然后拿過大衣套上,離開靜謐如墓園的房間,融入了深夜未眠的巴黎。
時值午夜,商店皆已打烊,夏爾抽著煙,毫不在乎行人稀落的滿街蕭索,彷佛初來乍到的一名旅客,以散步的方式熟悉這個城市。
走了一陣,來到他熟稔的區(qū)域,轉(zhuǎn)入隱身小巷中的熟識店家,抽起兩瓶紅酒,掏錢預(yù)備付帳,冷不防的,他眼角余光瞟過玻璃門外的一道身影,赫然一愣。
“有什么問題嗎?”老板不解地問。
“沒什么!毕臓柸酉骡n票,徑自踏出商店,故意選擇路燈被砸毀的那條幽暗的小徑走。
青色石版鋪成的小徑上,皮靴踩過時不時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在這樣寧靜的暗夜里格外清晰。
忽然聽見有道腳步聲跟在身后,夏爾微勾起笑意,拿開嘴邊的短煙,刻意加快腳步,迅速拐入某個狹小的通道,等待后方相隔一小段距離的倉卒足音越靠越近,當(dāng)近到他能聽見短促的喘息聲時,他踩熄了煙,蓄滿防衛(wèi)的藍(lán)眸細(xì)細(xì)地瞇起。
淡淡的月光下,幽杳的暗巷忽然伸出一只長臂,使勁拽過盲目尋覓著某人的嬌小身影,強(qiáng)硬的將她拖進(jìn)去。
“為什么跟蹤我?”夏爾低首問著被他架在身前的女孩。
“因為我……”
似曾相識的憨軟嗓音,驀然觸動了尚未鎖上的心,他霎時一愣,順勢松開臂膀,帶著連自己都不解其因的陌生警戒,茫然的退了一大步。
透過月光,夏爾看見那只害他近日心情嚴(yán)重惡劣的小松鼠,冰封似的藍(lán)眸毫無阻礙地對上她那雙核桃般的大眼,里頭倒映出他難掩愕然的陰沉臉色。
“晚安。”菲菲不疾不徐地朝他點(diǎn)頭示意。
“晚安?”卸除了警戒的敵意,夏爾冷笑一聲,瞟過她抱在懷里的一袋東西,再看向矗立在不遠(yuǎn)處的藝術(shù)學(xué)院,思緒流轉(zhuǎn)間,大抵摸透了她的底細(xì)。
“我出門買東西,因為在公交車上睡著了,所以錯過了該下車的地方……”
“你干嘛向我解釋這些?”他不耐煩地撇開視線,寒霜罩臉。
“因為你問我為什么要跟蹤你!狈品萍{悶地回道。
“你真是……”他沒好氣地轉(zhuǎn)過身,一觸及那雙晶亮的大眼,沖上喉頭的冷言冷語忽然全數(shù)蒸發(fā)成一陣干澀,硬是咽回肚子里,翻攪成莫名的古怪情緒。
“這么晚了,你還來學(xué)校?”見他陰郁不語,菲菲主動開口。
“蠢瓜,難道你沒聽說過我早被開除學(xué)籍的事?”
夏爾轉(zhuǎn)身跨離暗巷,直接拆開紅酒的包裝,頂開軟木塞,抵嘴啜飲。
菲菲遲疑了片刻后連忙跑步跟上,努力邁步,保持與他相同的前進(jìn)速度。
彼此之間進(jìn)行無聲的競速,他拚命想甩開她,偏偏她頑固的緊追。
“夏爾……請問我可以這樣喊你嗎?”她低喘著問。
“你不是已經(jīng)這樣喊我了?”他橫瞟她一眼。
菲菲覷了一眼身旁持續(xù)以酒抗寒的頎瘦身影,在保持相同行速的狀況下,她翻掏著紙袋,像魔術(shù)師從黑禮帽里抓出兔子那般。
夏爾淡然一睨,接著赫然停住步伐,皺眉瞪著那塊看來硬邦邦,但咬起來肯定香軟可口的裸麥面包。
“空腹喝酒會傷胃……你應(yīng)該還沒有吃晚餐吧?”
“加上你那兩顆眼睛,都能揉成核桃面包了!彼粗请p盈盈燦亮的大眼,譏笑著調(diào)侃,空洞的心卻涌上一股酒精無法取代的溫暖。
菲菲聽不明白,略歪著頭端詳紙袋里的面包。“核桃?我沒有買核桃呀!
“蠢瓜!毕臓栢土R,想揮開面包的大掌徹底違反了自我意志,帶點(diǎn)任性的粗率,蠻橫的抽過條狀的面包,順勢將紅酒塞進(jìn)她懷里!澳弥!
菲菲愣愣抱著讓他握暖了的瓶身,散發(fā)的酒香拂動敏感的嗅覺,她覷了眼身旁優(yōu)雅啃食的夏爾,好奇心悄悄地萌芽,她拿高酒瓶偷飲一口,然而由于一時之間喝得過急,冷不防地嗆著,她捂嘴狂咳。
夏爾好整以暇的瞟過她須臾便漲紅的豐潤臉蛋,她不斷鼓腮順氣的模樣還真象是塞了滿嘴食物的小倉鼠,單純憨傻。
他身邊“熟識”的女人個個深諳品酒,哪像她這樣,不懂酒的醇美,僅是一口便終結(jié)品酒的樂趣,真是蠢得可以。
“我準(zhǔn)許你喝了嗎?我是讓你幫我拿著而已!币娝饾u順過氣來,他嘲弄著道,持續(xù)跨步前進(jìn)。
“抱歉,我只是很想試試看。”菲菲撫著喉頭,一臉極度懷疑地拿高酒瓶,喃喃地道:“原來這種味道可以麻痹傷口!
夏爾驀然撇首,瞇起了充滿寒意的藍(lán)色瞳眸!澳阏f什么?”
菲菲瑟縮了下,旋即猛然搖著頭!皼]有、沒有!边,幸好他沒聽清楚。
“夠了,把酒給我!毕臓柹裆E變,將剩余的面包扔還給她,伸手往她手中的酒瓶探去。
菲菲反應(yīng)過慢,瞥見他眉宇間亟欲匿藏的怒意,雙肩微顫,霍然松開了手。
嘩啦一聲,深綠色的瓶身錯失在一來一往之間,驟然滑落,碎了滿地,須臾間,紅酒醇厚的芳香彌漫在蕭瑟的靜夜街道上。
夏爾垂瞪著那片暗紅的液體逐漸擴(kuò)散,漫過他的靴尖,一如那扇抵死封鎖的記憶之門被狠狠撬開,隔離在門外虎視眈眈的夢魘兇猛的襲來,那些咆哮、那些咳嗽、那些恐懼以及那間狹暗充滿酒氣和惡臭的廚房……
“糟了!”菲菲驚呼一聲,即刻蹲下身去,不曾察覺身后的頎軀霎時僵立,徑自慌亂無措地拾撿玻璃碎片。
幻覺與真實交錯重疊,夏爾的意識被卷入了記憶漩渦中,稍早之前斷訊的影像重新接續(xù)。
他看見男孩拚了命的抱緊婦人,捧住她不斷滲出鮮血的頭顱,臉部肌肉不斷發(fā)顫抽搐,閉緊雙眼偎近包裹住婦人的紅色披巾,急促的深呼吸,渴望用嗅覺留住屬于慈愛的母親最后的芳香……
不!他渴望這份溫暖,渴望得近乎發(fā)狂,別殘忍的奪走他僅剩的一絲溫暖!
“夏爾,幫我一下好嗎?萬一有小貓咪或是小狗狗沒注意到這里有碎片,直接踩過……”懊惱自責(zé)的軟膩嗓音倏然中止,玻璃碎片自雪白的掌心里滑落。
菲菲屏息看著自后方交擁而來的雙臂將她牢牢圈抱,感覺一股介于陽剛與陰柔之間的暖香自背部竄起,她的耳畔已然溫?zé)嵋黄?br />
環(huán)住嬌軀的臂彎不斷扣緊,她看見他掐彎的指節(jié)直泛白,手背青筋浮冒,聽見他濁熱的呼吸里夾雜著模糊的囈語,情緒幾近失控。
“夏爾?”
“不要離開我,一步也不要!”他紅著雙眼低吼,差點(diǎn)震破了她的耳膜。
菲菲一臉迷糊驚悸,害怕再度刺激他的情緒,抿緊雙唇,放輕鼻息,不敢試圖掙脫,就這樣讓他深深擁著,始終不敢再開口。
清寂的小巷里,朦朧的倒映出一雙重疊的親密身影,曖昧的醇郁酒香沾上了他們的衣衫,若有似無的撩動著形同禁忌般的異樣情緒。
良久,感覺到圈擁的臂力稍稍松懈,菲菲小心翼翼的問:“你還好吧?”
沉默片刻,后方傳來夏爾陰沉的咒罵。“好,該死的好!”
聽見他恢復(fù)常態(tài),菲菲立即扭頭側(cè)眼觀望,一看之下,晶燦的眼瞪得像大核桃,差點(diǎn)滾出眼眶。
夏爾仰著臉龐,數(shù)滴清澈的熱 液滑過眼角,如稍縱即逝的幾顆流星,沒入飄飛的金發(fā)中,不見蹤影。
“夏爾?”菲菲絞著胸口輕聲問,恍惚憶起那晚他躺在墓園里的景象,當(dāng)時的他也是一語不發(fā)的瞪著天空,象是正壓抑著什么。
這滋味好難受,他抑郁的深切哀傷絞緊了她的每一根神經(jīng),她單純的心靈總是接觸明亮而光燦的歡樂,從未接觸過像他這樣貼近黑暗的陰郁。
她好希望自己能幫助他舒緩積存過深的痛苦,好希望能輕輕抹去蟄埋在他眸底的陰霾,好希望能幫他止住深濃的悲傷,阻擋那些繪聲繪影的傷害。
可是,他的臉龐總是帶著無所謂的笑,細(xì)致美麗的微笑底下是空洞的虛無,她感受不到他靈魂的溫度,感受不到他真誠的回應(yīng)。
頻仍悸動的心,醞釀起一股模糊的熱烈澎拜,渴望能得到他一次真心回應(yīng)的期待……這樣的她,是否也淪為盲目的崇拜者?
“從現(xiàn)在起,我不準(zhǔn)你這樣喊我!毕臓栆廊谎瞿樀芍箍,吞忍著苦味似的嘶聲道。
“為什么?”倉皇收妥散亂的思緒,菲菲納悶地問。
“因為我討厭聽見你這樣喊我!彼従忛]起泛酸的雙眼,說得咬牙切齒。
“可是,你剛才已經(jīng)允許過我了,況且,我并不覺得你討厭我這樣喊你!
“愚蠢的人是不會知道自己蠢在哪里,我喜歡與否,你根本無從猜測,無從判斷,你甚至連我是什么樣的人都不清楚,少在我面前自以為是,少裝出一臉渴望關(guān)心、接近我的偽善表情,告訴你,我不吃這套!
菲菲沉默許久后才悶聲反駁,“我沒有!
“沒有最好!苯K于將失控激昂的情緒沉淀,夏爾張開眼睛,漠然的抽身佇立,再度拉起一道無形的封鎖線,禁止這只看似無害的小松鼠接近。
溫暖的體熱瞬間退去,菲菲不禁掩鼻打了個噴嚏。她揉揉泛紅的鼻尖,轉(zhuǎn)過身繼續(xù)方才未完的工作。
夏爾喉頭縮緊,故意冷眼旁觀。“別撿了,回宿舍去!
她緩緩搖頭,風(fēng)里含糊飄來她呢喃似的輕柔嗓音,“不行,這樣太危險了。”
“蠢瓜,你以為清道夫是用來做什么的?我教你別撿了!”他討厭看見她蹲在那攤殷紅前方,偏偏雙眼怎么也移不開,灼熱的視線固定在她嬌小的背影上,捺著滿腔醞釀的怒意,靜等她挪動身子。
一秒、兩秒、三秒、四秒……這只動作慢吞吞的笨松鼠不是應(yīng)該很溫馴,很聽話?為什么偏要挑這種真他媽該死的時間點(diǎn)漠視他的存在!
夏爾慍瞪著她的背影,陡然攢緊雙拳快步走近,粗蠻地使勁拽過不斷拾撿的纖瘦胳臂!拔也皇墙棠銊e撿了!”
菲菲讓這無預(yù)警的一記突襲嚇傻,下意識捏握掌心,玻璃碎片就這樣刺入她白嫩的掌心,溫?zé)岬囊蠹t液體不住滲出來。
藍(lán)眸震悚地瞪大,看著不斷從纖白掌心滲出的血,那宛若顏料般的鮮紅,他的耳邊彷佛又回響著從沉重的回憶傳來的一聲聲虛軟的呼喚……
“夏爾?”菲菲隱忍著掌心的疼痛,關(guān)切地輕喚。
“我說過別這樣喊我!”他無意識地回吼,眼前的世界瞬間枯萎崩裂,僅?畚赵谡浦械倪@只染血的小手。
胸膛中的一顆心急躁地鼓動,脈搏劇烈起伏,宛若與敵對峙,他惡狠狠的瞪住她受創(chuàng)的小手,一語不發(fā),徑自扳開她仍緊握的掌心,小心地挑出碎片。
他的手勁輕柔又利落,不時揚(yáng)眸看她拚命忍痛,頻頻瑟縮的別扭表情,像小動物受了委屈,哀哀自憐,總是睜得清亮的黑色大眼此時瞇成一彎新月,在他看來非但不覺得可愛,反而徒惹心煩。
忽覺喉頭有著莫名的干澀,他張開嘴想敷衍的安慰她幾句,卻發(fā)不出聲音。
讓濃濃的孤寂盤據(jù)的這段歲月中,他的心已經(jīng)遺忘了什么叫作柔軟,什么叫作溫柔,什么叫作牽掛,什么又叫作心疼……
“別擔(dān)心,我不痛,真的不會痛!”彷佛心有靈犀,菲菲孩子氣的逞強(qiáng)道。
象是有誰撞破了他心頭的迷惘之門,一顆不起眼的小果核,經(jīng)由層層傳遞,落在他荒蕪的心上,悄然萌芽。
“你以為我會在乎你痛不痛嗎?蠢瓜!彼首鞑辉诤醯泥偷,長年麻痹的心卻緩慢恢復(fù)了知覺,歷經(jīng)漫長的冰封時刻,模糊的情感就這樣開始蔓延,連自己也無法解釋的一種強(qiáng)烈悸動正在蘇醒。
“可是……你的表情看起來比我還痛,好像是痛到快不能呼吸了!
夏爾驀然呆愣,尚來不及撤退的復(fù)雜情緒仍糾結(jié)在臉上。那些原以為永遠(yuǎn)不可能出現(xiàn)的,甚至是以為早已經(jīng)遺失的那些感官知覺,這一瞬間全然清晰可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