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瑛最愛耍長槍。
雖然他爹、弟弟和四個姊妹都慣使刀和劍,偏他就是愛耍長槍,而且非得一丈三尺長的長槍不可。
為什么呢?
因為他生平最仰慕的就是宋朝那位無敵大將軍——楊業,楊老將軍耍的就是一丈三尺長的楊家槍,還耍出了驚天撼地、可歌可泣的豐功偉業,方瑛是既崇拜又仰慕,恨不得出生在當時當刻,才有機會跟隨那位驍勇善戰的無敵英雄搏殺陷陣,展開一場又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戰事,以流傳子孫萬世,供千秋萬載頌揚。
瞧,多么光輝燦爛的遠景!
可惜的是,一切純屬幻想,方瑛并非生存于那個偉大的時代,而是當下這時這刻,害他英雄毫無用武之地,只能左手抹眼淚、右手擦鼻涕,夜里躲在被窩里感嘆生不逢時。
見鬼的英雄,那只不過是個差勁的借口罷了!
方瑞——方瑛的弟弟對于這點再清楚不過了,事實是,方瑛根本不適于軍旅生活,不是他吃不了苦,而是他的個性不對。
自古以來,武將最容易受到文官的掣肘、打擊與陷害,不是抑郁不得志,就是莫名其妙惹來殺身之禍,運氣再不好,還得背著一支超級無敵大黑鍋被砍頭,冤死又被批斗,遺臭萬萬年,大家一起來罵個痛快吧!
而方瑛最受不了的就是被拘束在軍規紀律之中,也受不了得對看不起的人卑躬屈膝,更受不了必須毫無質疑的盲從上司的命令,心里頭疑問一生,嘴巴馬上噼哩啪啦爆出來,要是再多來點不服氣,看著好了,管你是天皇老子或王母娘娘,他當場就飆得人家難堪到不行,萬花筒掛到臉上去了。
像方瑛這種個性,若非是在自己老爹的軍隊里,腦袋早就搬好幾十次家了,這輩子不夠砍,下輩子再出世,干脆腦袋、身體分開生出來,省得劊子手還得費神再砍他好幾次腦袋。
就連他這個弟弟都替大哥掩護過好幾回了呢!
眼瞅著跟前的人,方瑞忍不住又嘆了口氣——這已經變成他的習慣了,他愈來愈懷疑,到底誰才是大哥?
方瑛?
還是他?
“一個時辰前就開始找你,現在才冒出來,大哥,你到底又混到哪里去了?”
“誰混了,我去幫忙修邊墻呀!”漫不經心的語氣,無辜的表情!霸趺?找大哥我有事?”
“廢話,沒事我干嘛找你!”方瑞沒好氣地說。
“啥事?”
“也沒什么特別的事,只不過爹要我再提醒你一下,下個月你就得成親了。”
成親?!
某人立刻驚恐的連退好幾大步,咻一下不知從何處飛來一大坨烏云,恰恰好覆蓋在他的頭頂上,不但遮住了半邊天,還轟隆隆的打雷又閃電,劈得他臉冒黑煙。
“成親?不是……”
方瑞舉起手來擺出噤聲的手勢,他太了解自己的哥哥了,大哥會抗議些什么他清楚得很,也早就準備好答案了。
“我知道、我知道,二十多年了,對方一直沒有任何消息,連爹都以為對方又反悔了,沒想到三個月前,香家卻突然跑來說要履行婚約了,而爹也不想毀婚,所以啦,你不娶要由誰來娶?”
“你也……”
“喂喂喂,別想賴給我喔,大哥!”雙臂在胸前擺了個大叉叉,方瑞又氣又好笑的大聲抗議!疤热裟阋殉蛇^親,現在要我娶香家小姐我沒話說,但媒婆來提過好幾回親,你都不肯答應,那你是老大,當然要由你來娶香家小姐啰!”
“還有……”
“少在那邊鬼扯,”方瑞嗤之以鼻的翻了一下眼!叭思沂歉覀兎郊矣営H,又不是跟趙家訂親,什么道理要表哥娶人家?”
“可是……”
“對啦、對啦!”方瑞嘆著氣!跋慵译m也是武將之后,但如今已成為平平凡凡的莊稼人,香家小姐絕不可能懂得上陣打仗那種事,更別提耍刀弄劍,多半只會拿鐮刀割稻禾、舉菜刀切肉片,這確實不合咱們方家娶媳、招婿的基本條件……”
“我也……”
“我了解、我了解,”方瑞一邊說一邊點頭,表示他是真的了解,不只是說說而已!疤貏e是大哥你,我知道大哥一直希望能娶個可以和你一起上陣殺敵的老婆,最好是像穆桂英那種英勇威武、不讓須眉的男人婆,不,巾幗英雌,但這也是莫可奈何的事,誰讓爺爺當年跟人家訂下了親事,我也沒轍呀!”
“那就……”
“想都別想!”方瑞搖著手指頭。“爹說咱們方家不做那種食言背信的事,要想退婚,大哥你自個兒先去吊頸吧!”
“……”
“好好好,別哭了,大哥,反正你遲早總要成親的嘛!”硬把笑聲往肚子里憋回去,方瑞溫聲安撫大哥,可惜不能拍拍大哥的腦袋瓜子,不然大哥一定會很“友愛”的反拍回來,而且一掌就拍掉他的腦袋!熬退悴皇悄鹿鹩ⅲ憘溫馴乖巧的小媳婦兒也不錯呀,雖然……雖然……”
“別瞪我,大哥,”方瑞趕緊退后兩步,躲開暴風圈范圍。“我不是想瞞著你什么,是不知道該如何說,聽說……呃,聽說未來的大嫂子超級膽小又特別愛哭,稍微一個風吹草動就會嚇得她變耗子躲進地洞里去,可能三年五載都不敢出來,所以說,大哥你最好小心一點,千萬不要在新婚夜就嚇死她!”
“……”
“大哥你要昏倒了嗎?請稍候,待為弟我先拖張凳子來,免得你撞破腦袋!”
方瑞真的轉身去搬凳子,不過他一回過頭來,方瑛早已不見人影了,多半龜縮到哪里去怨天怨地了。
他不禁失笑,搖搖頭,他知道大哥并不是真的生氣了,只是很無奈。
話又說回來,如果未來的大嫂果真是那么膽小如鼠的話,大概也只有大哥才不會嚇著她,因為……
*
邊墻九鎮之中,大同被稱為北方鎖鑰,可想見其重要性,長達幾百里的防線,先后設置了十五個衛所和五百多個城堡,還有十萬雄兵長期駐守,真可謂城堡林立,烽火相望,是防衛京城和屏蔽中原的戰略要地。
獨孤笑愚就是要護送寶貝妹妹香墜兒到大同成親。
“小妹,現在還來得及收回這個餿主意喲!”
“怎么可能嘛,明兒就到大同了耶!”
“只要尚未拜堂就還來得及!”
香墜兒啼笑皆非的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打從出發開始,大哥就不斷在她耳邊碎碎念,騎馬走在花轎旁念,休息用膳時坐在她身邊念,過夜打尖時更是要念——譬如現在,念到她開始昏頭,唯一的目的就是要勸她改變嫁到方家去的決定。
“嫁給咱們村子里的人不好嗎?”獨孤笑愚苦口婆心的繼續揮霍口水。
“可是……”香墜兒為難的遲疑道!按遄永锏娜硕继炝,一想到要嫁給他們,人家覺得好別扭嘛!”
“我就不信嫁個陌生人會比嫁熟人好!”獨孤笑愚懊惱地咕噥。
“大嫂嫁給大哥不好嗎?”香墜兒眨著水汪汪的眸子反問。
獨孤笑愚窒了一下,“是你大嫂運氣好!”他強辯。
香墜兒笑了。“說不定我的運氣也很好呀!”
“才怪!上回我去通知方家可以成親了,順便私底下探聽一下那家伙是個什么樣的人,結果……”獨孤笑愚不屑地哼了一聲。“竟是個沒用的家伙,成天游手好閑到處混,他弟弟還比他有出息呢!”
“大哥沒見過他嗎?”
“爹不許我見。”
“為什么?”
獨孤笑愚聳聳肩!暗f我見了他,肯定會先一掌劈死他再說,這么一來,你就不用嫁給他了!”
香墜兒失笑。“大哥不會吧?”
獨孤笑愚沒吭聲,只是斜眼睨著她,這表示有八成會。
香墜兒的笑容頓時僵成大理石雕刻半成品,用力吞了一下口水后,她才吶吶道:“呃,我想大哥還是不要見他比較好!
獨孤笑愚深深注視她好半晌。
“小妹,老實告訴大哥,你不會只是為了娘才答應嫁過去的吧?”
“當然不是!”一刻也沒猶豫,香墜兒的回答快得有點可疑!叭思以缤砜偸且奕说穆,不如就嫁到方家去,省得將來大家還得替我操心要嫁給誰才好!
“那簡單,要是你沒中意上誰,大哥養你一輩子,你就不用嫁了!”
“可是,大哥,人家……”雙頰赧然,香墜兒害羞地低頭扭絞著手絹兒!叭思乙蚕胍Пё约旱暮⒆勇!”
獨孤笑愚呆了一下,繼而長長嘆了口氣!昂冒桑蔷鸵滥懔,不過大哥要你發誓,嫁到方家去,若是有任何人對你不好,或者日子過得不開心,你一定要立刻通知大哥,嗯?”
“我發誓了!
“好,那你睡吧!”
獨孤笑愚嘆息著離去,房門靜靜闔上,又過了好半天,確定獨孤笑愚已回到他的房里之后,香墜兒才敢容許自己臉上的笑容消失。
嗚嗚嗚,她也不想嫁啊,但為了娘,她不能不嫁呀!
*
“你們……”
“閉嘴,一輩子就這么一次,麻煩你乖乖的穿上這新郎服不行嗎?”方瑛的大姊方蘭。
“拜托你不要亂動,讓我替你梳發髻好不好?”大妹方翠。
“請坐,大哥,我替你穿靴!倍梅胶纭
“大哥,娘要我來跟你說,拜過堂之后她不會讓任何人去鬧洞房,大哥安心招呼未來的大嫂即可,千萬別把人家給嚇著了,大嫂的大哥一再又一再交代,大嫂可是很膽小、非常膽小、十分膽小、超級膽小的喔!”小妹方燕。
“……”某人。
“唉,說到這也真教人泄氣,”方蘭低低嘟囔!霸蹅兎郊铱墒菍㈤T世家,娶個媳婦兒竟是個不懂耍刀弄劍又膽小如鼠的小娘子,真叫丟臉!”
“沒辦法,這是大哥尚未出世前就訂下的親事呀!”方翠嘆氣。
“更窩囊的是,大嫂明明比我小,我還是得叫她大嫂!”方虹不甘心的嘀咕。
“我倒很好奇大嫂究竟有多膽小,不會見了小蟲子也怕怕吧?”方燕喃喃道。
大家面面相覷,繼而同時翻白眼。
“最好不是,否則……”
“快到了!快到了!”方瑞突然滿頭大汗的撞進來,“送親隊伍就快到了,已經在城外了,大哥你準備好了沒有?如果還沒好,拜托你動作快點,不然就來不及了!”話說完,人又跑出去了。
于是,大家開始手忙腳亂起來了。
除了主角,他的身體已經不是他的了,傀儡似的被姊妹們七手八腳一起拉過來、扯過去,根本沒辦法自主,他開始擔心,待會兒他的身體是不是會頭手腳被四分五裂的扯開來?
“別動、別動,頭發還沒梳好呀!”頭。
“等等、等等,衣裳也還沒穿好!”手。
“還有一只靴子!”腳。
快了!快了!他就快尸骨不全了!
“腰帶!腰帶!”
“紅發帶!紅發帶!”
就在一片兵荒馬亂之中,方政——方瑛的親爹也跑來參一卡了。
“好了沒有?準備好了沒有?”
“我……”
“你閉嘴,聽我說就行了!”
“……”明明他才是主角,為什么大家都叫他閉嘴?
“身在軍營,你不能親自去迎親,只好麻煩親家大舅子把他妹妹送來,現在你未來的媳婦兒已經到了,你最好不要給我耍什么牛脾氣、鬧什么別扭,好好跟人家拜堂成親,只要有一點差錯,小心我親手擰下你的腦袋!”
“可是……”
“住口!什么都不許說,準備拜堂!”話落,方政即匆匆離去。
可惡,連吐槽兩句都不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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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是邊關重鎮,大同的繁華熱鬧可一點也不輸給江南,棋盤式的街弄巷道,店鋪坊肆林立,客棧酒樓一家接一家,還有羊市、馬市、柴市、綢緞市,今天三元宮廟會,明天城隍廟廟會,不打仗的時候,還真看不出這是有重兵駐扎的關城。
特別是今兒個,總兵府娶媳婦兒,那還不熱鬧得翻天,花轎尚未進城,鞭炮就連串爆個不停,不久,嗩吶鑼鼓聲便遠遠傳來。
“快!快!花轎到了!”
“新郎呢?該死的新郎呢?”
“我是新郎,也是你大哥,你竟敢說我該死?”
“該死,大哥,你又混到哪里去了!”
“真是目中無人,還是你眼瞎了?我一直在這里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