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一路以這樣尷尬沉重的氣氛走回四季樓,綠芽在腦中努力地搜索可以打破沉默的話題。
“呃,對了!”她想到了!綠芽一擊掌,急忙問道:“大哥,咱們都結拜這么久了,還不曉得你家里有哪些人,成親了沒有呢!”
她一心只想打破僵局,想到什么就直接脫口而出了,不料傅霽東聽了卻皺起眉頭,慌得她立刻語無倫次地解釋──
“呃、我的意思是說,不曉得大哥的爹娘和嫂嫂會不會喜歡我這個半路認來的妹妹啊,不曉得我是不是當了現成的姑姑啊之類的……”
瞅著男人若有所思的表情,她越說越沒信心,也越說越小聲。
傅霽東淡淡地望著她,說不出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
他知道,這小姑娘很努力要恢復兩人過去的融洽自在,也知道她戰戰兢兢地看著他的臉色,順著他的心意,不再說些或做些逾越兄妹感情的言行。
但她越是努力,他的心緒就益發焦躁不悅,怎么樣也無法維持一貫的冷靜。
“我雙親早逝,自小是被伯父伯母視如己出地養大的。不過他們也都仙逝了,只剩下一個已經出嫁的表姊!
而且那位表姊還是當今的皇后。他吞下了會讓她嚇到跳起來的實話,只簡單交代幾句。
“大哥還沒成親?到現在還是孤家寡人一個?”她壓下兄妹之間不該出現的雀躍,極力用遺憾的語氣道:“我說,這京城里的姑娘家和媒婆都在想些什么呀?咱家大哥這么好的人才,居然沒有半個人登門提親?”
“不是沒有,只不過我都一一拒絕了。”他苦笑著,不由得想起某位權傾天下的人物。
那號人物也曾經處心積慮地替他說媒拉親,就只為了想找個人來管管他,別再讓他整天沒事就凈忙著找別人麻煩,或找他自己的麻煩……
“咦?為什么要拒絕?”心里明明很慶幸,表面上卻要裝出不滿的表情,綠芽不禁覺得好累。“你難道不想抱抱可愛的小娃兒、享受一下天倫之樂嗎?如果怕照顧不來的話,我最喜歡小奶娃兒了,一定可以幫忙嫂子的!”
“八字都沒個一撇,你想這些會不會太早了?”他扯著不由衷的笑臉,根本不想再繼續討論這話題。而且,從剛剛開始他就隱約察覺,綠芽兒的話中似乎有什么地方讓他覺得不太對勁?墒堑降资鞘裁吹胤,他又說不上來……
“唉,不曉得夫人什么時候才能回來,我很想趕快看到那把琴!”又沒話好說了,綠芽笨拙地胡亂找話瞎聊。“大哥,那把琴還沒修好嗎?我真的不能先去你家偷偷看那琴一眼就好嗎?只是看看嘛!不會弄壞的。”
一道閃光隨著她的話,劈進了傅霽東一團紛亂的腦中,那一瞬間,他想通了某些關鍵,終于明白究竟是哪兒不對勁──
“你……想去我家?”他盡量壓抑自己驚惶的心緒,冷靜問道。
“對!”很快地說出回答之后,綠芽才后知后覺地注意到他的異樣,不禁有些畏怯!斑,我知道再過不久,我什么時候想彈那把琴都可以,可是,反正早摸晚摸,都是要摸的嘛!現在看到它的話,還能趁這段日子選些合適那把琴的曲子,這樣大哥你也比較有面子呀,對不對?”
豈只是不對,根本就是徹頭徹尾的大錯特錯!傅霽東閉上雙眼,有股想要狠狠毆打自己一頓的沖動。
他一直沒有解開他們甫見面時自己所撒的謊,讓她滿心以為自己是要將她接回家里,不只專門負責保管那把琴,還能成為他重要的家人……
他內心確實是這么冀望沒錯,但無奈事實并不是這樣的。∷粌H要將她推向那個喜怒不定的皇上身邊,也親手將她推入那諱莫如深的宮中……
看出他的掙扎猶豫,綠芽雖感到有些受傷,依舊扯了個沒啥大不了的笑容。
“大哥,如果不行,你直接說一聲不就行了,何必跟我客氣?”她豪邁地揮揮手,不在意地道:“要是以前,我一任性放肆起來,你馬上就會狠狠念我一頓,怎么現在對我這么好?這天是要下紅雨了嗎?”
瞅著她佯裝開朗的模樣,他心口一痛,卻仍是極力忍住摸摸她頭發、將她擁在懷中安慰的沖動,只噙著一抹笑淡淡地道:
“你說這是什么話?難不成你比較喜歡我啰哩啰唆?”
“那、那就不用了……”綠芽嚇得跳開一步,惹得男人當下忍俊不住,大笑出聲。
“我說笑兒的,瞧你嚇得!笨此斦媪,他笑著調侃她,但這笑容也只是曇花一現,下一瞬間便被愁容取代。
他還能保有她這份單純天真的崇拜愛慕多久?等她發現這一切都不如她所想的那樣,是不是會開始怨懟自己將她推入無邊地獄,而對他恨之入骨?
既然他有心情取笑自己,那應該是沒事兒了吧?綠芽樂觀地想著,故意噘起嘴兒,裝出任性耍賴的模樣。
“哼!你欺負我,等四季夫人回來,我也不跟你回去了!”她睨了他一眼,雙手環胸地撂下狠話。
傅霽東霎時被她太過明顯的裝模作樣給逗笑了,忍不住依著心里的沖動,寵溺地捏了捏她的鼻子,就如同往常一樣。
“哇,你還敢捏我?”這下綠芽更是氣得跺起腳來!俺悄悻F在就帶我去明月茶樓喝茶聽曲兒,否則我絕對不原諒你!”
“好好好!無論你要上哪兒,我都奉陪,這樣你滿意了吧?”他扯了扯薄唇,笑得有些勉強。
等進了后宮,她就再也不能像現在這樣,自由自在地逛大街、買胭脂、上茶樓了吧?
他明明有許多次告知她實情、讓她做選擇的機會,卻怠惰茍且地拖到了現在。若是今后綠芽兒察覺受騙,怨他怪他,他也責無旁貸……
“怎么突然對我那么好?我還真有些害怕欸!”綠芽半開玩笑地道,轉過頭卻發現他滿懷心事的俊容。“大哥,你怎么了?”
“沒事!彼B忙揚起嘴角笑道:“我是你大哥,做兄長的疼愛弟妹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我不對你好,誰對你好?”
下意識地,他竟說出了昨天她說過的話。此言一出,他們倆都愣住了。
任何有耳朵的人都聽得出他那句話說得有多敷衍隨便!當她那么說的時候,她是懷抱著多么誠摯懇切的心意,沒想到卻只換來他隨口一句搪塞!
“奸啊,敢情你是故意拿我說的話兒來取笑我?”最先回過神來的是綠芽,她立即故作不滿地抱怨道。“罰你買支糖葫蘆給我!噢,對了,我還想吃前面轉角那家鋪子的紅豆包!”
然則最最氣人的,是她居然沒有勇氣、也沒有資格抱怨這件事,只能說些言不由衷的話,用使喚他跑腿來發泄。
“好,我馬上去買,你在這里等著!彼桓铱聪蛩用频陌瓮葲_向街角那家簡陋的小鋪子。
瞪著他越走越快的背影,綠芽忍不住紅了雙眼。
她氣死了,也快要傷心死了!
“買回來了,咱們走吧!”抱著兩包零嘴兒奔回她身邊,傅霽東有些討好地笑道:“現在過去,應該正好能趕上鼎鼎大名紅妞兒的場子。”
“噢,那走吧!彼龕瀽灥氐皖^說道,忍不住在心底暗罵自己一碰上他,就什么脾氣也不敢發。
兩人打發了跟前跟后的春兒,相偕來到了明月茶樓,正巧明月茶樓唱曲兒的第一把交椅正在臺上,他們付了茶資,點了些零嘴小菜,便入座聽曲兒。
“今兒個唱的是哪出曲子?”傅霽東順口問道。
“今兒個唱的,可都是紅妞兒的拿手好戲,就是《牡丹亭》里幾個旦角兒的段子!迸芴玫拇。
綠芽皺了皺眉,她過去不太喜歡這出莫名其妙就覓死尋活的戲碼,不過其中的意境和曲調確實十分婉轉動人……
怔忡之間,紅妞兒已輕啟貝齒,用那凄惻幽怨的嗓音唱道:
“偏則他暗香清遠,傘兒般蓋的周全。他趁這,他趁這春三月紅綻雨肥天,葉兒青。偏洴著苦仁兒裹撒圓。愛殺這書陰便,再得到羅浮夢邊。罷了,這梅樹依依可人,我杜麗娘若死后,得葬于此,幸矣。
偶然間心似繾,梅樹邊。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待打拼香魂一片,月陰雨梅天,守的個梅根相見……”
這是故事中的女角兒杜麗娘,與書生柳夢梅在夢中幽會后,茶不思飯不想,一夜無眠、心煩意亂之下,忍不住又到夢中兩人歡好的花園散步。
不料看著暗香清遠、樹蔭濃密、果實累累的梅樹,不由得悲嘆起自己的形單影只。大好青春年華就要消逝,卻無知心郎君作伴,也許死后葬在這梅樹下,就能再見書生一面吧……
感受杜麗娘對愛情的渴求與絕望,她突然心中一痛,突如其來地,豆大的眼淚就這么落了下來,重重滴在她手背上。
綠芽大吃一驚,伸手撫了雙頰一把,這才發現自己不知怎地竟然哭了,連忙在男人發現之前,偷偷把眼淚給擦掉。
但傅霽東就坐在她身旁,怎么可能忽視她的動作。他疑惑地轉頭看她,驚見她一臉的淚。
“綠芽兒?你怎么哭了?!”他慌張失措地瞅著她,一時沒了主張,只是這么怔怔地愣著。
“我也不知道……”她擠了個微笑,原想叫他放心,但淚水卻不受控地越落越多!拔抑皇峭蝗挥X得很傷心……”
“不要哭了。”
他幽幽嘆了口氣,伸手輕柔地撫摩著她淚濕的雙頰,一顆心被她那楚楚可憐的淚顏拉扯得好痛。
“不要哭了,你哭得我都不知該如何是好了……”他低低喃語,抬起她的臉,不自覺地醉在她兩彎水光瀲艷的眸底。
意亂情迷之中,他緩緩地俯下首,貼近那兩片紅潤小巧的唇瓣,溫柔繾綣地,疊上了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