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不需要人幫忙,可終究宋懷青、宋懷豐兄弟還是幫了她一把。
這種情況應該說是時來運轉還是否極泰來?無所謂,能夠離開杜家就是一場逆轉勝。
逆轉勝?也許吧,也許更好的說詞是不孝順,因為她的不孝,所以逃過嫁給趙知州的命運。想起過去一個月,她忍不住得意。
回到杜家后,她決心改造自己,開始學習低眉順眼、唯唯諾諾,一舉一動全照著腦子里的原主經驗進行,任憑呂氏怎樣的刻薄嘲諷,她唯一的回答是:“是的,母親!
娟娟的表現讓認定她是妖孽附身的涂玉娘相信,她是自己的親生女兒,那日的異常表現只是暫時得了失心瘋,于是同情起女兒的委屈。
娟娟的沉默,也讓呂氏安下心,相信她已經死心認命,然后三番兩次請趙知州到家里造訪。
趙知州確實是個老色鬼,縱欲過度,身子有著掩也掩不住的虛弱浮腫,而臉上的麻子疤痕讓人惡心想吐,五短身材也讓人想喊一聲侏儒,她必須同意,那日呂氏的話,沒有半分浮夸。
身為現代人,涂娟娟該看的片子看過不少,雖然對男人心思還是不會掌握,但在勾引男人這塊,比起幾百年前的矜持女性,她會的可多了!
她勾引他,用眉用眼用肢體動作,惹得趙知州心癢癢,許下承諾把她從小妾提升到貴妾再到平妻,還沒進門呢,她已經成為趙府后院的頭號敵人。
娟娟嬌憨問:“人人都說三年清知府,百萬雪花銀,不知趙大人是真富還是假富?”
哪個男人不愛顯擺,尤其在待嫁新娘面前,哪有不大大炫耀自己財富的理兒?
因此把哪里有田、有莊子、有鋪面全給交代了,還隱約暗示,那些白花花的銀子吶,全藏在某處的地底下,要是娟娟嫁給他后,生個白白胖胖的兒子,他立刻照孩子大小打個小金人送給她。
她笑道:“奴家才不稀罕金銀呢,倒是掛念娘家哥哥,若是能謀得一官半職,日后給奴家擦腰,才不會被大人的姨娘們給欺負。”
之后她追問賣官的行情,從最小的書吏、主簿、知事、典儀……到縣太爺。
娟娟把這話傳進杜主簿耳里,杜主簿一聽,連縣太爺都有得買?!
他這個主簿已經當到快爛掉,去年趁宋懷青尚未走馬上任,他偷偷審了一回案子,過足官大人的癮,若是花點小錢能夠升格當縣太爺……
這件事讓娟娟有了行走書房的資格,她經常待在書房里等候杜主簿回府,所有人、包括涂玉娘都認定娟娟不識字,因此根本沒人擔心她能動啥手腳。
不識字?開玩笑,她八歲看古龍、九歲讀金庸、十歲認識哈利波特,十二歲她就在圖書館里借諾貝爾文學獎作品了呢。
于是她找到杜主簿貪污行賄的帳冊,趁著和趙知州出游的時候,悄悄地用一根玉簪子買通飯館小二,將匿名信函送到宋懷豐手里。
新官上任三把火,東西送出去,娟娟唯一擔心的是宋懷豐太老實,非要追足證據才肯發落人,到時她要是已經被抬進趙家,就什么都沒戲唱了。
因此她不得不做兩手準備,準備讓自己生個惡疾,推遲嫁進趙家的日子。
幸而發落杜主簿、追究貪污,是早在宋懷青當縣官的時候就打算要辦的,如今涂娟娟為他們補上最后一份證據……
在娟娟出嫁的前三天,杜家老小全數被捕下獄。
唉,她是認定自己有機會避開的,沒想到……
照理說,她姓涂不姓杜,母親尚未在杜老頭的后院排上名號,可是那個殺千刀的呂氏,硬指著她對官兵說:她是老爺的四女兒。
自己摔在糞坑里,也見不得別人一身干凈,要死一起死,指的就是呂氏這種人。
所以她和涂玉娘也被關在牢里,和呂氏等女眷擠在狹窄的空間里。
不是宋懷豐心腸壞,故意讓她們連手腳都伸展不開,實在是人滿為患,不只杜家,還有好幾個犯官的家屬也紛紛被關進來,當中包括她差點兒嫁進去的趙家。
監獄里潮濕晦暗,到處充斥著霉腐氣息,讓人喘不過氣,偏偏這些女人還不肯消停,可以為了爭一點點躺平的小空間吵鬧不休,還有人從進來就一聲高、一聲低,號哭不停,娟娟心想,就算自己不死于劊子手刀下、不死于細菌感染,也會死于精神崩潰,她不想承認,卻不得不承認,女人真的是很擅長折騰的動物。
涂玉娘在住進牢房的第三天生病了,一下子發冷、一下子發熱,滿口胡話,有時候在半夜里嘶叫出聲,有時候哭得滿臉眼淚鼻涕。
那是原主的娘,雖然娟娟對她不滿意,但終究是霸占了人家的身子,得到別人若干記憶,心底深處隱隱地對涂玉娘這個母親多少有些感覺,拍拍她的背,哄她再度入睡,目前也只有自己能照顧她了。
即便涂玉娘已經病成這樣,呂氏依舊對她滿腹不甘,想到她被丈夫偷偷養在外頭十幾年,就忍不住詛咒她幾聲,時不時肚子火氣盛熾,就沖到她身邊踹幾下。人多勢眾,娟娟實在無力阻止呂氏對涂玉娘的暴力相向。
不過這情形并未維持太久,也許打一個不能還手的女人無法令人感覺興奮,也許牢獄里面的吃食太差、分量太少,肥胖的呂氏永遠吃不飽,慢慢地,浪費體力的無益之舉次數便減少。
這兩天涂玉娘的病越發沉重,她已經吞不下東西,只能勉強喝兩口水。
偶爾清醒,她抱著娟娟不斷道歉,偶爾陷入夢境也喃喃地念著女兒的名字,見她如此,娟娟滿心無奈。
今晨,呂氏買通獄官,知道今兒個判決就會下來,因此就算食物很少、肚子很餓,也無法阻止她的驚惶不安。
老爺是逃不掉了,去年朝廷查貪,許多大官被斬首、家產充公,聽說皇上仁慈,饒恕貪官的家眷,所以只要能保住兒子,他們就有機會從頭來過。
真是能夠這樣便好……她是個懂得防患未然的,自從聽到傳言,說朝廷派欽差在全國各地肅貪,她便將大半家產換成金錠,藏在一處隱密的屋宅里,待此事過去,她把兒媳孫子聚在一起,便可挖出那筆錢遠走高飛。
她得意于自己的聰明,只要孫兒不死,其他人無所謂。
時間在焦慮中緩慢過去,黑暗的地牢里,沒有人知道現在是什么時辰,只曉得判決即將出來,今天過去,是生是死都有了答案。
心狂跳,眾人都在等待結論,終于雜沓的腳步聲響起,所有人翹首望向黑暗那端。
火柱燃起,空氣里聞到淡淡的柴油味兒,隨著腳步聲,眾人心跳撲通撲通加快,終于來人走近牢房,居高臨下看著牢房里的女子,刻板的臉龐帶著殘忍笑意。
呂氏用足力氣撐起身,兩手緊緊攀在欄桿上,急問:“大老爺,我家老爺怎樣了?”
那些人曾經是杜主簿的手下,有油水時也分得一杯羹,呂氏以為念在過去交情,能夠從他們嘴里套出消息,卻沒料到此時,人人都巴不得和杜家保持距離。
沒有人回答她的話,她心急得把欄桿搖得吱吱作響,猙獰的面目讓人害怕。
“說話。∮泻锰幍臅r候像條狗似地跟著我們家老爺,現在又裝出這副模樣?想撇清嗎?狗急會跳墻的,你們就等我出去擂鼓告狀,說你們一個個都吃過我家的貪糧。”
站在最前頭的衙役聞言怒氣大盛,抓起刀背往呂氏的肥手上一砸,寒聲道:“有本事活著出去再說!”
一個和杜家老三經常一起喝酒賭錢的衙役忍不住,裝出一副交情不深、欺負人的模樣,開口冷笑兩聲,說道:“犯下貪瀆罪還能怎么樣,杜家啊,已經滅絕了,判決書下來,十六歲以上男丁斬立決,未滿十六歲男子發配充軍,女人仆役全數發賣為奴!”
帶頭衙役瞪了那人一眼,道:“多嘴!”
呂氏聽完他的話,好不容易才弄清楚里頭的意思,十六歲以上斬立決……意思是,除了幾個年幼男孫外,丈夫兒子都要被砍頭?發配充軍?那么小的孩子怎么有命回來?
沒機會了……杜家已經沒機會了……手背上還隱隱作痛,面對兇神惡煞似的衙役她不敢沖動。突地,她發瘋似地撲上前、抓住娟娟的手臂,沖著她的臉,狠狠一巴掌轟過!
“都是你這個禍水,我們杜家好端端的沒事,你一住進來,就害我們被抄家,你這個喪門星、破掃帚,都是你!都是你!”
衙役脫口而出的消息,不只震驚了杜家主子,下人們也被嚇得說不出話,都已經這把年紀,還能被賣到哪里?多年經營,好不容易成為有頭有臉的老仆,好不容易攢足了銀子,可以過過好日子,現在……一切都要從頭來過?
看見主母發瘋,這時候,誰還有心情助紂為虐?想著未來,想起又要再過一回歹日子,所有人的心都涼透了。
娟娟沒有回手,因為她懷里的涂玉娘突然掙扎起來,她力氣奇大,一把抓住呂氏,瘋狂地咬住呂氏的肥手,呂氏痛得不斷拍打涂玉娘的頭,迫得她松口。
心亦不甘,她指著呂氏怒聲大罵:“是我們愿意的嗎?沒有人想進杜家,我們日子過得好好的,是你要賣我的女兒去換你兒子榮華……”
這是……回光返照?
娟娟被她的反擊驚著,涂玉娘不知道打哪里來的力氣,再次飛身撲上前,一把揪下呂氏的頭發,抓起呂氏頭上的玉簪,狠狠刺上她的手,轉眼刺出一個血窟窿,雖然不深,卻也不斷往外冒出血水,可惜涂玉娘終究體弱,不過幾下就戳不動了。
呂氏被她發狠的模樣嚇著,像狗似地爬到角落縮躲著,涂玉娘趴在地上不斷喘息,目光轉向女兒,哭了。
娟娟趕緊過去,把她扶進懷里,輕拍她的背道:“娘不怕,等出去后,娟娟掙銀子養您,咱們很快就出去了,娘不怕。”
涂玉娘眼底流露出一抹欣慰,這天底下真正心疼她的,只有女兒了。
“我可憐的孩……”一句話未竟,她再也喘不過氣,片刻便歪倒在女兒懷里。
娟娟伸手去探,已經沒有氣息……
心頭微酸、口舌苦澀,涂玉娘不是她的母親,可是在最后一刻,她為女兒做了這件事,不管有沒有意義,都令人感動,一股深沉的哀傷從心底升起,淚水滑落,娟娟無聲啜泣。
這是第二次發賣。
除杜主簿的家眷、趙知州的家眷,光是泉州就有四、五個官員在同一時間被連根拔起,幾百個家眷奴仆任人牙子挑選。
上一回,那些人牙子挑走的是年輕貌美的女子,許多小姐姑娘、家生丫頭都被選走了,娟娟沒被挑到,這得感激呂氏,因為她被打腫的右臉未消,再加上人牙子當時說的是:“今兒個能被我挑走的都是有福氣的,我要選的是大門大戶的丫頭,要是長相夠美,入了貴人的眼,日后養尊處優,就是少奶奶的命!
娟娟怎會相信那一套,那說法和“誠征面貌清秀、身材好公關一名,日領、待遇兩萬”一樣,誰知道是到大戶人家當丫頭,還是到青樓當人肉枕頭?
她怕光是臉腫效果不佳,還把一條貼身帕子捏成長條,塞進下嘴唇和牙齦處,并在人牙子勾起她的臉時,她又補上斗雞眼,因此第一輪,她沒有被挑走。
第二輪要的不是美貌,而是才智,人牙子要會認字、寫字、口齒清晰的女子。
獄卒命令一下,娟娟立刻快步走到桌前,提筆寫下幾個字,俐落地回答幾個問題,然后被挑走了。
呂氏看著她的舉動,忍不住破口大罵:“死老頭子,你居然給一個下賤蹄子請師傅念書……”
呂氏的叫罵聲很大,但隨著娟娟離開的腳步,聲音漸漸聽不見了,在門關起那刻,她很清楚,從現在起,自己與杜家再無任何關系。
她并不知道在前方等著的是什么?但很確定那件舉證之事沒做錯,丟掉的那些過往,是她不要的——不要為妾、不要和惡心男人共度一生、不圈禁自己、不在種種局限下,把自己變成古代女人。
她發誓,就算為奴為婢,都會竭盡全力,脫離令人無能為力的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