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與她,相遇在她人生最低潮的那一年。高以翔第一次見到她,是在一家攝影器材店的門口。
那時,外頭還下著滂沱大雨,她顯然沒帶傘,渾身都在滴水,長長的發絲貼在臉頰,看起來說有多狼狽就有多狼狽。
寒流剛過,外頭溫度最高不超過十五度,她衣著單薄,渾然不覺寒冷,站在門外一動也不動,眼神空洞地看著玻璃展示柜內的單眼相機。
老板與他是多年舊識,順口便告訴他:“那女孩是我的鄰居,上個月還和爸爸開開心心地來看相機,說是要慶祝她上大學,買臺相機給她,紀錄她要開始多采多姿的青春。哪知沒多久全家出游就發生車禍,父母、弟弟跟未出世的妹妹都死了,她剛好學校注冊沒去才逃過一劫。不過也難說她這是幸還是不幸,好好一個幸福的家庭一夕間支離破碎,就留她一個人孤伶伶的,未來的日子也不曉得要怎么過!碑吘挂膊攀艢q,哪個女孩子能承受如此大的變故?
他心房微微觸動,側眸瞧著店門外纖細單薄的身軀。
她看起來似乎不太好,白——是她身上唯一的顏色,蒼白的臉蛋、失去血色的唇、空洞失焦的眼眸,整個人就像櫥窗里的琉璃娃娃,美麗卻缺乏生命力,脆弱得一碰便碎。
或許是那瞬間閃過的惻隱之心,他走向她,將身上的長風衣披在她肩上,給她一點溫暖。
“那不適合你。”站在她身邊,他與她看著同一臺相機。
價位高得令人咋舌是其次,最主要是太重,就操作與功能性來講,都不適合初學者。她沒應聲,仍是靜靜看著,就好像他不存在。他想,她應該也不是真的要買,只因為那是父親生前給她的最后一個
承諾而已。
“看夠了,想通了,就回家去吧,你的人生還很長,總要試著找尋另一項寄托,才能走下去!彼麤]再打擾她,安安靜靜地走開。
有些事情,得要當事人自己走出來,旁人其實說再多、做再多都沒有用。
第二次遇見她,仍是雨天。他出外買晚餐,才剛走出便利商店,聽見刺耳的煞車聲,抬眼望去,一個纖細的身子跌坐在斑馬線上,引來幾名路人圍觀,肇事的機車騎士嚇出一身汗,旋即加速逃逸。
他認出她來,快步上前,伸手扶起她!斑好嗎?”
她仰眸,滿臉濕意,不曉得是雨水還是淚水,臉色仍是初見時的白。她并沒有認出他來,眼神仍是失焦的空洞。
“住哪里?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她不說話。
“好吧,既然不需要我幫忙,那你自己保重。”她蒼白的臉容令人看了有絲不忍,他將傘給了她,預備拿來當晚餐的加溫鮮奶也放進她掌中。
他們連相識都算不上,能為她做的也只有這么多了。
第三次遇到她,是在海邊。那天沒下雨,但是風很大。
他在等待夕陽落入地平線,為了取景,抓住鏡頭前的剎那美麗,他總是有充足的耐性。那一日,天空灰蒙蒙的,云層太厚,心知是取不到他要的景色,他已經準備打道回府,就在這時,他看見了她。
一如之前見到的素衣白裙,她赤著腳,站在沙灘上,久久沒有任何動作。
她不會是想輕生吧?
觀察了一陣子,她都沒有進一步的動作,要真想不開早往海里走去了,不會動也不動地在那里站上一個小時,子是他想,或許她的親人是海葬,她只是在思念親人。
前兩次的經驗告訴他,上前探問她也不會搭理他,她應該比較想獨處。
于是他沒上前打擾,靜靜地離開。
他在附近找了間民宿過夜。為了拍這一系列的照片,他恐怕還得在這里待上幾天。
更晚的時候,他洗完澡打開電視,氣象報告說今晚有臺風入境,需嚴防強風豪雨。他拉開落地窗簾,雨已經開始下起來。外頭風強雨大,她還在那里嗎?一顆心始終懸著,他想想不太妥當,向民宿主人
借了傘出門,一定得親眼確認她已離去才能安心。
雨勢很大,走沒幾步他已經半身都濕透了。
來到海邊,不出他所料,她依然站在那里一動也不動。
在沙灘上,她像尊失去靈魂的木偶,無知無覺地任雨水打在身上,海浪一波波卷來,沖擊著,她站不住腳,跌坐沙灘。
再晚些過來,海平面升高,一波浪打來,她就要滅頂了!
他趕緊上前,拖住她的腰往后退。
“你在做什么!這種天氣還不回家,是想到海底和魚蝦作伴嗎?”他不悅,口氣稍稍嚴厲。
“家…”她喃道,熟悉的字眼觸動心房。
怎么回?她沒有家了,回不去……圖高以翔自知失言,愧疚地沉默。
“告訴我,要怎么回家?”她想家,她想回去……他正欲張口,她身軀一軟,倒在他懷里失去了知覺。
高以翔這輩子從不受任何事物拘束,獨來獨往,孑然一身,從來不知道,要顧慮自己以外的人,是這么困難的一件事。
但是她發高燒,他請了醫生過來看診,按時喂她吃藥,但她總是燒了又退,退了又燒。
她的意識始終渾沌不清,在睡夢中流淚,半昏半醒間總哭著喃喃說:“我要回家……我想家……”有時,也喊著父母,喊著洛洛。他想,那是她弟弟的名字。她害怕被遺棄的孤單,迷迷糊糊中總抱著
他,在他懷里哭泣。“爸,湘湘會怕……”
不知由何而來的憐惜,他摟抱住她,日里夜里,不斷慰哄:“不要怕,沒什么好怕的。”
走?
“可是……一個人……”
“那就再找個人,變成兩個人!彼崧暬卮稹
“沒有了……再也沒有人……可以愛了……”好茫然、好茫然,未來,該怎么辦?
“我讓你愛。”他順口說出一句安慰,右手被她著慌的指掌抓住,纏握得好緊,任她握著,他沒掙開,她才又再度安穩入睡。
這場病,心理因素居多。
他甚至覺得,她根本就沒有活下去的動力,到海邊來其實是潛意識想輕生吧?
他完全無法走開,日日夜夜、寸步不離地陪著,在她哭泣無助時給予擁抱安尉。
整整一個禮拜。
她是在他懷里醒來。窗外早已放晴,清晨的陽光落在他臉上、枕間。那是一張極好看的男性臉孑L,發絲在額前頑皮跳躍,她伸手輕輕撥開,想看得更清楚些。
她認得這張臉,在每個惶然痛苦的時刻出現,用懷抱收容她的淚水,一遍遍在她耳邊輕聲說:
“不要怕,我在。”她的意識并不是完全渾沌,只是有時候交錯著現實、過去、夢境,分不清楚哪一個是真實。
她知道,緊緊抱著的那個人不是爸爸,但是他的懷抱好溫暖,往后已經不會有人這樣抱她了,她沈溺著,不想清醒。心,太痛苦、太絕望,不愿面對現實,卻知道他一直都在。朦朧間,她哭泣著捶打
他,指責為什么要丟下她一個人,她好孤單,連個可以愛的人都沒有,但是他說——
“我讓你愛。”是這一句話,將她帶離無止盡的夢魘與黑暗,睜開眼,重新看見陽光。男人不知幾時醒來,凝視她有些恍惚的神情!斑好嗎?”
他以為,她應該會慌張地跳起來,順便賞他一巴掌。畢竟不是每個女孩子都能接受自己一睜開眼睛,發現竟然躺在一個陌生男人懷里的刺激。
他坐起身,動了動手腕,讓被壓了一晚的左臂減輕僵麻感!拔蚁耄业媒忉尅
“……謝謝!彼袜椤8咭韵杼裘,立即閉嘴,省下多余的辯解,跳下床拎起襯衫。那是昨天喂她吃藥被吐了一身時脫下的,清洗完便隨意掛在椅背上,還有點濕,但無妨,他套上后隨意扣了兩顆鈕扣充數,開門往廚房走去。
“吃不吃吐司?我只會做這個。”煎顆蛋夾上去就OK,他一向不會在口腹之欲上花太多心思。
她跟在他身后,看他洗鍋鏟、起油鍋,動作迅速地煎了兩顆荷包蛋。
“我會做很多菜……”她低喃。
高以翔瞥她一眼!斑@里是一間民宿,老板娘人很好,廚房的東西可以任我們用,不過冰箱里沒有太多食材,你會做也沒有用。”
“我家有——”聲音頓住。可是她已經很久沒有開冰箱了,因為就算煮了,也已經沒有人吃……
“你現在的意思是邀請我去作客嗎?有你親自煮的美食?”
“有……”他要嗎?他想吃嗎?
“聽起來很不錯!蹦昧藘善滤,夾上蛋,遞給她,再從冰箱拿出鮮奶微波,倒了一杯給她。
“對了,湘——呃——”
“阮湘君!彼芸旖永m!拔医腥钕婢胰撕拔蚁嫦。”那個名字,在前幾夜當中他其實已經喊過很多遍,能讓她從哭泣中平靜下來。
“我是要問,學校開學了吧?你沒去上課,也沒請假,不要緊嗎?”
“請了……”請的是,喪假。
“那早餐吃一吃,我送你回市區去,缺課節數太多,小心被退學!彼鲰聊乜粗。
就……這嗎?
好不容易握著一束溫暖,就這么任由它從指間流逝?
她已經怕了冷冰冰的四面墻,房子空得連說話都有回音,哭與笑都沒有人響應……用過早餐,他向民宿老板娘告別,載她回市區。他說這臺車是上大學后打工有錢,在中古車行買下來的,但性能不錯
,常跟著他上山下海。
“打工?”是因為家境因素還是獨立,她沒問。
“對呀。照相館、餐館、送快遞,我有過不少打工經驗。你沒有嗎?”
“沒有……”父母一直把她保護得好好的。
“有空可以試試,挺有趣的!鄙詈艹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