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厭煩,正要下逐客令,一道沉穩又清澈的聲音從外頭傳了進來——
“用不著,我回來了!
赫韞像一道春風般吹了進來,天青繡纏枝梅的錦袍,腦后一根白玉發簪極為名貴,腰間掛著一塊玉牌,玉牌雕著陰紋,一張臉清湛耀目、眼眉出色,所有的人和他一比,全都變成塵埃了。
也才短短兩年時間,記憶中那個少年轉眼已經是個大人了。
二、四、五姨娘,這些妾室還有舅老爺不約而同的收起輕忽的態度,甚至因為他比女子還要美麗的容貌看傻了眼,自慚形穢的整理起自己的衣襟、發式來。
“韞兒,你可回來了!本死蠣攷е徒Y討好的笑容,肥厚的大手就想往赫韞的肩膀搭去。
赫韞從不讓人碰他,肩一低,避開他的手。
這么不給面子的舉動讓舅老爺本來就很勉強的臉頓時漲成了豬肝色。
早在十年前,赫府衰敗無人伸出援手時,這些姨娘們更是早把家中細軟卷走殆盡,他娘親帶著年幼的他幾度回娘家向親舅舅求以援手,他不但不聞不問,還當眾說他娘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與施府無關。
他柔弱又無助的娘親在傷心欲絕后,沒幾天便自縊隨著父親去了。
那種乍然失去所有親人的痛,他到現在都還記得,而他的世界也在瞬間轟然崩潰,再也無法修補。
“不管你們來是要做什么的,赫府都沒有你們能要、要得起的東西!彼幌敫@些人周旋。
是他們先摒棄了他和他娘,如今再厚著臉皮請求要回來,天下哪有這么便宜的事?
香宓使了個眼色,方才隨著赫韞一起進門,已經長成少年的小赫立刻上前。
“小赫,送客!”
“韞兒,你不能過河拆橋啊,我們可都是一家人……”
“一家人?”他的聲音讓人覺得格外的發寒,他從來不是個情緒化的人,一向自制到近乎陰沉的地步,但這些人真的把他給惹毛了。
這么陰惻惻的語氣,讓每個人都發了一腦門的冷汗。
赫韞就連冷笑也教人賞心悅目,香宓卻對那笑容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冷顫。
自從她來到這個世界,和她相處時間最長的人就是他,她從沒見過這樣的他。
娘子軍和舅老爺見赫韞不念情誼,不禁個個臉色鐵青,但是情勢強過天,現在的赫韞已經不是以前年幼可欺的他了,若繼續糾纏,相信只會讓自己更難看而已。
于是迫于無奈,舅老爺怒甩袖子領先走了,而其他人沒了依靠,也只能氣急敗壞的忿忿離去。
大廳一室清空。
赫韞大步往內室走去,不小心碰到高幾上面的黑松盆栽,香宓這才知道,他的內心也許并沒有表面上表現出來的那么平靜。
“誰把人放進來的,自己去領罰!”已經是府內總管的晚冬嚴格的執行了府里的規矩。
下人們全下去了。
待無關的人都走得干凈后,她才轉向香宓,“香香小姐……”
“讓他靜一靜吧,你去廚房看看,挑幾樣他愛吃的菜做,順便燙一壺酒窖里的屠蘇酒。”
“是!
半個時辰后,香宓踩著一地的繁紅重錦,在老地方的太湖石邊找到赫韞。
只見他坐在草地上,木然的瞪著一彎小河,她也在他身邊坐下,下巴擱在膝蓋上,也瞪著河里圓潤的小石還有自在優游的小魚看,不找話說。
半晌后,他開口,“早知道就不要趕著回來看你!
“你這么壞心,把我丟給一群惡狼,我要是被他們啃得尸骨無存看你怎么辦?”肯說話了,表示應該沒事了。
“在我的印象里,你總是無所不能!
“無所不能的人怕你想不開,怕你把很多事情都悶在心里不跟我說;無所不能的人其實是什么都不能!
她一點都不想扮演這種角色,她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女子,常常也有不能的時候。
陷得越深越是不能,果然只要人在那樣的位置,就沒辦法擺脫使命感,很多東西一旦背在身上,又豈能輕易放下,想罷手,好像已經沒那么容易脫身了。
“不,你在我心底……”
他轉過頭,那雙黑得過火的眼睛直看著她,話中斷了,但是他的眼眸里倒映著她,就好像她是他的全世界。
而這——是他的真心話。
丫鬟騰云給她提來熱水,又準備了沐浴用的木桶和換洗的衣物,接著想為她更衣。
“我自己來吧!蹦茏约鹤龅氖,她不喜歡假他人之手,尤其是洗澡這種私密的事。
“嘶!”
騰云驚呼,“小姐,你又受傷了?”
“噓,別聲張,只是幾顆雞蛋和不小心被無人駕駛的牛車給輾過腳背而已!
這不是第一次了,相信也不會是最后一次,這個世界,并不是你想與世無爭,別人就會放過你的。
“這叫而已?”有好幾個腳指甲都掀了開來,那慘狀,騰云看了都替她感到痛。
“叫你別嚷嚷,你還叫,去拿藥來!
“小姐你千萬別亂動,騰云馬上去去就來!”
“知道了!蓖矶Φ脹]空念她,卻來了個騰云。
脫了臟衣服,香宓踩上腳凳踏進浴桶里。
在上藥之前她總得先把染在身上的臭雞蛋味道給洗掉,不過身體才浸到水,腳趾甲崩裂處碰到熱水讓她疼得倒抽了一口氣,她皺眉想起身,卻因為過于心急,又單著腳,在重心不穩的情況下,整個人噗通一聲的栽進水里吃水去。
香宓掙扎著想去抓水桶的邊緣,卻怎么也抓不到,水花四濺的時候,突地一雙健壯的臂膀不意的往她胳肢窩下面撐了去,將她提了上來。
她全身濕透又吃了好幾口水,跟只落湯雞沒兩樣,好不容易呼吸到空氣,用力的抹去黏在臉上的頭發跟水漬后,她這才驚慌的張開眼。
只見一張放大的美人臉跟她面對面、眼對眼、鼻對鼻,就只差沒嘴對嘴了。
香宓感覺自己臉頰在發燙。
“你怎么會在這?”她好不容易才找回聲音問。他不是出府去了?說是六部的大官員設宴在鳳凰樓,半個月前就投來帖子,一早還讓人抬轎子來請人。
他的眼光往下……慢慢轉深,變沉了。
嗄!香宓慢半拍的回過神來,心跳得跟擊戰鼓沒兩樣,她慌得想遮掩自己走光的身子,又想去捂他的眼睛,“別看、別看……”
早就來不及了好不好。
那眸依舊一片熾熱得黯沉,手臂卻越發收緊,在他后面進來的騰云見狀,趕緊把掛在屏風上的大巾子拿來蓋住她,卻得到赫韞不冷不熱的一瞥。
她抖了抖身子,這主子從來沒有大聲罵過他們這些下人,也不曾主動跟誰講過話,那剔透如琉璃的眸子總是有著疏離感,那是一種跟誰也不親、跟誰都不相往來的冷淡。
能讓主子放在心上的,只有香小姐了。
那巾子……她會不會太多此一舉了?
“小的該死!”她差點要跪下去了。
“不關她的事,你不要兇她啦!毕沐当槐蟠,赫韞不再用視線凌遲可憐的騰云。
把香宓放在床上后,赫韞看也不看丫鬟一眼,他用絲被蓋住香宓半個身子,無可避免的看見了她那慘不忍睹的腳指頭。
她見狀,順勢把被子拉高到頸子,只露出一張臉來。
他在床沿坐下,又冷冷的掃過騰云一眼,這次帶著令人冷到骨子里的怒意。
騰云一個激靈,趕緊把方才去拿來的藥膏取過來。
都怪她不好,想說趁小姐沐浴的時候趕緊去拿藥膏和干凈的布,哪知道路上碰到主子,才會引發這后面一連串的事情。
“出去。”赫韞打開藥膏的瓷蓋,用瓷勺挑出琥珀色的膏藥,仔細輕柔的為香宓上藥。
騰云緊張到同手同腳的走出房門,直到門關上才感覺自己撿回了一條小命。
“這是怎么回事?你不只傷過這次?”他的聲音原來清潤好聽,這會兒卻深沉得宛如暴風雨前的大海。
“你怎么知道?騰云這吃里扒外的丫頭,到底誰是主子,居然敢打我的小報告!”都叮囑過她不許聲張了,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別氣、別氣,氣了中人計。
“為什么都不說?”他并不打算就這樣放過她。看見她這模樣,他的心像在熱油里滾了一圈。
“人生常有意外,這都是小事!彼冻隹此撇簧踉谝,但依然有點感傷的大度微笑。
用干凈的白巾纏好她的腳,他轉過頭不吭氣。
“赫韞?”拉他衣袖沒用,看來有人賭氣了。“韞兒?”
“不許這樣叫我!”
居然吼她,長大的孩子變得不可愛了。
香宓沒見過這種完全沒有溫度的赫韞,看著他那板起來的側臉,她心里不由得緊了緊,“赫——韞!彼直郏缓蟊ё,聲音撒嬌。
“你什么都不說,是認為我保護不了你嗎?”他的聲音有點軟化,但氣憤還在。
“人家裝貨的木箱子會掉下來是因為我去碰到的;差點被奔跑中的馬踢到,對方也鄭重道歉了;會被熱水潑到……你也知道我一向粗心大意,而且這些意外都是不小心造成的……你眼睛別瞪得那么大,我下次一定小心、非常小心,出門先看天氣,過馬路一定看有沒有左右來車,不該碰的東西一定離它遠遠的!卑馄鹬割^算啊算的,其實有一些她也不大記得了,這么一想,她帶衰的頻率似乎還挺高的。
“加上這回被牛車輾過是嗎?”
她微張著粉嫩唇瓣,語塞了。她好像做了什么適得其反的事情了,怎么他的聲音和表情都陰惻惻的?
“要我安心也不是不可能,從明日開始你就把小赫帶在身邊吧!
“小赫是你的長隨!
“再加上晚冬!
“你是想讓府里放空城嗎?”
“赫泉也添上。”
“小赫一人就可以了!彼f,他愈加,這孩子學壞了,是去哪學了這些對付她的狡猾手段。
聞言,他總算露出一絲滿意的表情。
“那你不就一個人了?”
“苻麟會跟著我!
苻麟?那個大個子?他們兩人什么時候有交集了?
他不結朋黨,即便身邊的人不是大富大貴就是掌權當官的,看起來誰都不可得罪,但有交集的卻僅僅止于公事,他骨子里的獨來獨往已經糟糕到底了。
能多個苻麟,總比沒有的好。
不管了,一個人的能力不是看他身邊有多少人,而是要看他能讓多少聰明人盡心的為他做事。
六歲定終生……她想遠了,這些都不是現在的重點——
“你要的我都答應了,現在你可以出去了吧?”她還光著身子啊!
真的是蓋棉被純聊天,雖然只有她自己蓋著。
“我叫那個丫鬟進來!笨匆姳蛔踊湎聛恚⒙冻鱿慵,他的聲音先是低啞,再慢慢的淡定下來。
不知道為什么,香宓的心卻像被羽毛搔了過去般。
赫韞踏出她的房門,吩咐守在門外的騰云進房伺候,他沿著回廊慢慢的踱起步子,入了秋的天氣,早晚寒氣逐漸濃重了起來。
走著走著,他不時的抬起手心看,都出了她院落這么久了,那軟馥柔嫩的觸感還留在手心,而且她的觸感、香味,全在鼻扉繚繞不去……
看來去書房之前,他先去沖個冷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