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的天空是四方的,四周被嚴嚴實實的框了起來,不論左看右看、躺在床榻上看,又或者在秋千架上看,都一樣,規矩也多如牛毛,說話不能高聲,走路要輕巧,一切講求規矩。
又不是她自愿要來的,她是被綁架的好不好。
她終于見識到朱漓的手段了,他想把一個人弄進宮里簡直是易如反掌,而他一手遮天的本事教人嘆為觀止。
無人問她從哪里來的,進宮又要做什么,顯然是他心腹的公公把她安排在偏僻的西宮偏殿,除了伺候的人換成宮女、太監,形同圈禁的生活和在攝政王府時并沒有任何差別。
她還是一樣不自由,插翅難飛。
雖然是皇宮內苑,但朱漓跟進出他自己的王爺府并沒有什么不一樣,下了早朝,也不讓太監通知,暖轎輕鑾的,每天都換一套新衣服來見她。
每天都要看見那張囂張的臉,變成香宓最討厭的事情了。
她忍耐著,赫韞說過會來救她,她把他的話放在心底,他留給她的溫柔足以支撐她繼續等候下去。
轉眼間,年底到了,年底皇帝有堆積如山的政務要處理,聽各部各省上報,年間祭祖祈天的時間也得定下來,官員們也想放假休息過個好年,上奏折上得非常勤快,總之因為新年這大節慶,朝廷里忙得沸沸揚揚,沒得空閑,而身為攝政王的朱漓因為職責所在,也忙得不可開交,逐漸減少了來往西宮探望她的次數。
這期間,她倒是見過小皇帝一面,他來得突然,身后只跟著一個小太監,什么也沒說,感覺上只是想知道自己的后宮多了她這么一個人。
她有點迷惑,在這節骨眼上皇帝不是忙得腳不沾地嗎?怎么可能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來看她一眼?
每年將盡的時候,皇宮在小年夜這晚都會舉行“大儺”的儀式,擊鼓驅逐疫癘之鬼,稱之為“逐除”,上至皇帝、太后,后宮所有嬪妃、宮人都可以出來一同欣賞這儀式。
她住的寢宮里的宮女們嘰嘰喳喳,一臉的羨慕。
她便索性好人做到底,開口讓那些平常缺少娛樂的宮女、太監們去看熱鬧。
人一走,寢宮里內外安靜得只剩她走動時衣料窸窣的聲音。
難熬的年。
倏然,一道她熟悉的身影無聲無息的從角落里閃了出來。
“香兒!
“赫韞……”他一身黑衣打扮,在暗夜中可以方便行動不被發現。
“把這穿上!彼麨樗咨线B帽的黑色大氅,將香宓包得密密實實。
香宓知道他要來帶她出去了。
“放心,有人在宮門外接應著!彼塾^四路、耳聽八方,卻不忘安撫香宓的心。
“我不擔心,我相信你會來,你就來了,我相信你能帶我離開皇宮,我們就能離開。”
“好香兒。”赫韞露出久違、顛倒眾生的笑容。
香宓來不及目眩神迷,就被他握住手的帶出寢宮大門。
寢宮外的幾個衛兵已經被放倒,他們倆沿著朱欄紅柱繞了又繞,走下長長的階梯,避開巡邏的羽林軍,然后鉆進了假山,挖空的假山里頭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香宓卻不怕,任憑赫韞拉著她矮著身子穿越曲折潮濕的洞穴。
假山的盡頭走出去是一大片的樹林,中央矗立著一座荒廢的宮殿,他們又七彎八拐的,最后看見了一堵高墻。
墻外接應的人是小赫。
他顯然等了很久,等得心急如焚,寒冷的夜,額頭竟然都是密密的汗珠。
“香主子!”
“上車再說!”赫韞送她爬過墻,他翻身一躍而下,指著不遠處的馬車。
馬車普通至極,兩人前后一上車,都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充當馬夫的小赫已經輕聲吆喝,馬車轆轆的發出吱嘎聲響,以飛快的速度離開了。
馬車在夜色里奔馳,驚魂未定的香宓掀開帽子,露出略微蒼白的小臉,一雙水眸眨也不眨的凝視著她身邊的赫韞。
久別重逢,多少感情都盡在不言中,此刻的她哽咽到說不出話來。
伸手去碰他的手,先是手背,接著摸索著交握住五指,觸感變得真實了,她忽然低下了頭。
“怎么了?”察覺到她的異樣,赫韞把她的另外一只手也握住。
“你是真的!
赫韞露出心疼又憐惜的笑容,“貨真價實。”
香宓偎進他的懷里,摟住他纖長柔韌有勁的腰,傾聽他有力的心跳聲,笑得滿足!拔乙詾槲以趬衾铩!
“我承諾你的事,一定會做到。”
“謝謝你帶我出來,不過你是怎么辦到的?皇宮戒備森嚴,皇帝的親兵里三層、外三層的包圍著皇宮,耳目又多,外面還有羽林軍看守著,別說想走出去,就連一只蟑螂也爬不進來啊!
赫韞的眼光時不時的看著外面,香宓知道只要他們還未離開皇宮范圍,危機就還在,但是她有滿滿的話想對他說,一輩子都說不累、講不完,也不會厭倦。
“我和皇上達成一份協定!
“可以說嗎?是什么協議?”
“萬歲年紀尚幼,威儀難嚇群臣,力不足以振朝綱,因此當年太后在先帝薨逝之后就立了她的侄子,也就是八王爺為輔政大臣,但是八王爺名為輔政,實為攝政,這兩年來萬歲爺想親政了,你說,自古哪個皇帝會放任外戚坐大的?
“太后也罷、攝政王也好,皇帝是寡人,這天下江山是一個人的江山,是不容許別人覬覦的,我去求皇上放你走,他開出的條件就是要我繼續為他效力,為期五年,為他把攝政王的羽翼翦除。”
他對官職毫無興趣,當初想出人頭地,為的無非是想為她守著赫府那方天地,寵著她,讓她可以做自己,那些虛名,對他來說本來就不具任何意義,而皇帝看出他去意已堅,所以便拿香宓來交換。
“可是你這樣帶著我走,萬一王爺要是追究下來,你不是很危險……”語音才落,忽然聽見馬匹的嘶鳴聲,馬車緊急的停了下來。
“什么事?”赫韞厲聲問前座的小赫。
“少爺,是八王爺派人追來,我們被包圍了!被卮鸬氖擒搠。
“說好要來接應的人呢?”怎么來得這么快!
“我們還沒到說好的地點!
赫韞斷然的轉過頭,向一旁的香宓說道:“你在馬車里待著,不管外面發生了什么事情都別出來!我出去瞧瞧!
“赫韞,不成,太危險了!”
“不會有事的!彼麥匮员WC,給她一個清淺的微笑,然后推開馬車門下了車。
門重新被關上,不到片刻,刀劍互砍的聲音恐怖的傳入了香宓的耳里。
她不敢掩耳,她要真真實實的知道赫韞的安危。
朱漓究竟派了多少人馬來追捕他們?他會不會太夸張了?真的想趕盡殺絕嗎?
念頭一個接一個閃過她的腦海,她緊緊抓著裙擺,抓得指節都發白了,她從來不信滿天神佛,就連自己被囚住,萬般艱難的時候都沒向上天祈求過什么,可是現在,她希望赫韞不要有任何閃失。
比起自己的生命,她更害怕赫韞受到任何一絲傷害。
她在馬車里跪了下來,雙手合十,全心全意的祈求,祈求神只們保佑,保佑赫韞平安無事。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就在香宓幾度沖動想推門出去的時候,赫韞終于回來了,他一上馬車就往馬車頂上敲了記,接到指令的小赫立刻抽鞭,馬車霎時瘋狂的往前急駛而去。
“你要不要緊?有沒有受傷?那些人呢?”明明刀劍的撞擊聲響還不絕于耳,他們怎么能順利離開?
“援兵到了。”放下長劍,他的臉上有濺上的血跡,胳臂上則鮮血淋漓。
“我看看嚴不嚴重!”她也像所有女子一樣怕血,但是赫韞必須得止血,她對他的愛勝過了懼怕。
“小傷,只是血看起來很驚人而已!彼@鄣奶稍谲泬|上,傷處不讓她看,但是殺戮后的緊繃仍舊留在他的體內。
“最好是這樣,把你的胳臂給我,傷口不趁早治療,要是細菌感染就麻煩了!”
“細菌是什么?”
“一種人類眼睛看不到的菌種,它會讓你發燒、打擺子、傷口發炎,很麻煩的!边@時候還沒有“細菌”這名詞,她卻不怕赫韞知道,邊說邊撕下自己裙子的內里打算為他包扎。
赫韞乖乖的讓她用白布纏住傷口,吭也不吭一聲。
“小赫,回府之前先找一家醫館,你家主子需要看大夫!弊屑毜拇蛄私Y,她揚聲吩咐在前頭駕馬車的小赫。
小赫應了聲。
“不成,我們不能在城里逗留,我們不回家,八王爺的人馬馬上就到!彼磳Γ换馗畡偤米兂僧Y中鱉,自投羅網了。
“那我們要往哪逃?”一夜驚險,她已經完全沒了主意,又看著赫韞鮮血淋漓的胳臂,頓時沮喪、憂心、煩惱、氣憤全塞滿胸臆。
“先出城再說!
“可是我們不回去,府里那么多人,還有老太爺啊,怎么辦?”
“你別急,府里的人我已經散盡了,祖父也已經安排到安全的地方!蹦切┮棠飩冇帽M心機想回赫府,他就大方的把空宅子給了她們,看她們那副欣喜若狂的樣子,真是可憐。
至于往后他們要如何維持生計,那就以后再說了。
經過他在皇宮劫人這件事,赫府宅子會有很多年時間脫不了手……
“這些日子你都在為這些事情奔波嗎?”香宓鼻酸了。
“讓你等這么久,辛苦你了。”為了妥善安排一大家子的后路,他花了不少時間,又仔細的規劃了往后的一切,這才遲遲沒把她救出來,朱漓或許以為把她困在皇宮中就萬無一失,哪知道螳螂捕蟬,小皇帝那只黃雀卻在后面呢。
“我不辛苦,我想,晚上城門肯定都關了,我們今晚是出不了城門了,既然我們的行蹤已經被發現,攝政王那么精悍的人一定會派人把守在四道城門附近,我們要硬闖成功可能性很小,不如先去看大夫,其他的事到時擔當,沒米就煮番薯湯吧!
赫韞不顧疼痛的支手撫著額,表情扭曲,“香兒,你這些話是打哪學來的?總是逗人笑!
“能博君一笑,是小女子的榮幸!
他嘆了很長很長的一口氣,“我要是沒有你該怎么辦?”
“涼拌嘍!”
馬車里傳出的笑聲讓專心駕車的小赫和苻麟面面相覷,他們依舊沉默的趕車,但是兩個人心底都有那么一種感覺,冬天過去以后,也許春天就不遠了。
自從他們一行人化整為零的混入出城的商人堆中離開鳳京后,就變成行文的通緝犯了,每在一個縣府州郡落腳時,都會看見大街小巷貼著的海捕文書,而且一路追趕著他們而來的王府鐵騎也緊緊的咬著他們,讓他們連喘息的時間都沒有。
他們常常才在客棧里坐下,叫來飯菜,飯來不及扒上兩口就要端著飯碗趕緊逃跑,睡覺的時候也是,和衣而眠是常有的事,一有風吹草動,用手指撐著眼皮也得逃。
“你何曾過過這樣的日子……”赫韞難掩心痛不舍。
年過去了,大雪覆蓋住天地萬物,寸步難行,她的手指、腳趾都是凍瘡,紅唇也裂得能見血,這樣的奔逃要到什么時候才會結束?
“身邊有你伴著,逃亡不寂寞。”她看得出他的自責,但是禍首是她,她有什么資格抱怨,都已經逃離晁南國國境了,只要渡江,江的另一邊就是南方的排云國,這時候不看開點,難道要走回頭路?
她回視赫韞的目光依舊柔軟溫潤,那是一種能包容一切兇險的干凈平和目光。
赫韞緊摟著她的肩,任潔白的雪片落在頭發、肩膀上。
“走吧,我們還要趕路呢,這幾天我的耳朵癢得很,一定是老太爺在那邊盼年盼月的叨念著我們趕快回去團聚,趁著大雪能把足印掩蓋,我們快走吧!敝灰^了江,所有吃的苦都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