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堂中,一個年過半百仍面白無須的太監端坐正位,喝著進貢的龍井茶,看到段玉聿大步走來,竟未立即起身,而是傲慢的看了他一眼才站起來,慢條斯理地拿起懿旨。
「長樂王還不快跪下接旨,太皇太后……」
周公公話才一開頭,一只腳往他心窩踹,將他整個人踹飛,他撞到廳中的主柱,一口血用噴的。
「一個沒卵蛋的奴才也敢叫本王跪,你可真是好大的派頭呀!要不要把段氏江山也送給你玩玩?」
「這是爺的準王妃,看清楚了沒?爺準備迎娶她為妃,太皇太后的懿旨來遲了一步,真是遺憾。」
「準……準王妃?」
震驚不已的周公公又吐了一口血,讓原本失了血色的老臉更為蒼白,彷佛吐口氣就要斷氣似的,那睜大的眼珠子像死魚眼,眼白多、瞳黑少,怪是嚇人。
先前還把自個兒端得高高的,不可一世地以鼻孔睨人,把別院的下人當他的徒子徒孫使喚,氣勢十足,一副一品官員出巡一般,人人都得好好捧著,不能有一絲怠慢。
他代表的可是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本朝地位最崇高的皇族,誰敢不敬誰就等著抄家滅族,禮法不容人。
誰知段玉聿那一腳讓他去了半條命,他又被段玉聿的粗暴給嚇個半死,這會兒是下山猛虎成一條,風中落葉似的全身顫抖,大氣不敢喘一聲的抱著身子縮著。
在宮里,他的確是橫著走,連后宮嬪妃都不敢給他臉色看,巴著他、哄著他,涎著臉奉承,把他抬得不知天高地厚,樂陶陶地不分東南西北,誰給的孝敬都敢收。
可惜呀!惹上霸氣煞星,總算嘗到什么是自食惡果,他悔之不及。
「怎么,質疑爺的話?」段玉聿丹鳳眼一斜睨,邪邪一笑,渾然是混世魔王再世。
「沒……沒有,奴才不敢,爺的話奴才哪敢有半句不是,只是太皇太后懿旨……」明明眼神驚恐,卻仍高舉手上的懿旨。
大半輩子在宮中打滾,他還沒像今日這樣被當面下臉子,毫無自覺身分低賤的他心中有著恨意,還想扳回面子,給長年在外的長樂王一點顏色瞧瞧,他是太皇太后的人,誰都不能得罪。
可他眼中的得意尚未消退,明黃色的懿旨不見了,眼睛再一睜,一把火燒得正熱鬧,劈啪作響。
「懿旨在哪里?本王沒瞧見!箽瑴幺E。
「您……您把懿旨燒……燒了!」他瞠目結舌。
「本王燒不得嗎?」段玉聿聲一沉,一股煞氣直沖而去。
周公公一下子就聳了,哭喪著臉直呼太皇太后,「老奴對不住您呀!沒能把您的意思傳出去,老奴愧對您老人家,老奴不活了,要去地下侍候武帝……」
「要本王送你一程嗎?」他十分樂意。
見段玉聿又將長腿高高抬起,他當下也不嚎了,兩眼一翻,假死,再來一腳他肯定沒命的。
「長英,潑水!
「是。」老受周公公窩囊氣的長英樂顛顛地讓人提一桶水來,毫不客氣地整桶往他身上潑。
一身濕的周公公不想醒也得醒,灰溜溜地帶著一行人離開別院,住進沒熱飯熱湯,連被子都有霉味的驛館。
他倒不急著走,連忙給京里寄信,一臉嫌棄地待在什么都沒有的驛館里,等宮里的回信。
不過他得養傷倒是真的,段玉聿就是個狠人,哪管他背后站的是誰,九節金鞭連皇上都打的,何況是一個不識抬舉的太監。
「你怎么能信口開河胡審一通,若是太皇太后當真可如何是好?話一出口收不回,會給自己惹麻煩的!顾衷隰[哪一出呀,硬生生拖她下水,唯恐她命太長是吧!
「你在責問本王?」段玉聿眉一挑高,似在不悅。
一見他自稱「本王」而非「我」,夏和若本能地一縮玉頸,語氣沒敢太直接!肝沂菗哪闶茇熈P,畢竟是太皇太后的懿旨,見旨如見人,你的作法太輕慢了,為人話病!
說實在話,他輕率的舉動讓她嚇一大跳,宮里的東西哪能說燒就燒,這是犯大忌諱的,有蔑視太皇太后之意。
宗族子弟一向這般任性,他不怕太皇太后怪罪,我行我素,不把任何人看在眼里,可她不行,商家女的身分便是一大錯,又無當官的親眷,她就是油鍋里的死魚任人煎。
「沒事,母后這把戲不知玩過幾回了,她不膩我都煩了,她一年不賜幾次婚就渾身不對勁,也虧得她老人家還有這份氣力!归e的吧!宮中無歲月,把人悶得無所事事。
段玉聿想著,該不該在屬地再找幾個能言善道的美男子,送到京城給母后解解悶?
人若太閑就會胡思亂想,忙一點也省得給人當槍使。
「可是你把懿旨給燒了……」大不敬。
見她小臉皺成一團,憂心忡忡,他失笑地將人拉近,擁入懷中!笩蜔,還能把我給殺了嗎?她是我母后,不是仇人,頂多不快的念上兩句,過陣子又興沖沖的作媒!
同樣的事周而復始,他一日不成親,不找個皇家認同的王妃,不只母后急,京城那些權貴更急。
「你不想知道賜婚的對象是誰嗎?」夏和若有些忸怩的問著,一點也沒發現自己毫無戒心的和段玉聿靠得很近。
以往的她會把人推開,表示抗拒,但是此時她心事重重,根本未察覺她的心已向身邊的男人靠攏。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笑笑地在她唇上一啄!覆皇悄憔筒恍!
她臉一紅,全身熱了起來!肝遗洳簧夏恪
「我說行就行,這天下還有我不能做的事嗎?」段玉聿娼狂的宣示,他覺得自己真睿智。
夏和若為之動容,但心里仍有小小的掙扎。「皇家規矩容不下我吧,你太天真了!
他嘖一聲!改X子空空的人也敢說我天真,你多吃點豬腦,以形補形!
「誰腦袋空空了I?我是為你著想,你是一方藩王,離京城很遠,若有個什么動靜,鞭長莫及,別人想算計你,你根本來不及回防!
她重生前的那一世和長樂王沒有任何交集,卻知幾年后宮闈爭斗劇烈,他在大婚中遭到剌殺。
到底死沒死她不清楚,因為此事與她無關,只是聽府里下人閑聊了兩句,說傷得很重,命在旦夕。
不知這次的燒懿旨行徑會不會有所影響?她的重生成了變量,讓一切都變得不確定,她也不知道該發生的事會不會發生,譬如兩年后的蝗災,譬如寸草不生的冬日將有一場嚴重的雪患,凍死無數人和牲畜,成千上萬的百姓無家可歸,屋子都被大雪壓垮了。
這些她都不敢和別人說,太玄幻了,說了也沒人相信,她人微言輕,只會被當成危言聳聽,說不定還會被關入牢里。
聞言,段玉聿低聲輕笑!改悴旁摓樽约捍蛩愦蛩恪!
「我?」她不解。
「我打了傳旨太監,又直言你是未來的王妃,你認為宮中會無動于衷嗎?」很多人都慌了手腳吧,計劃被打亂了。
「你的意思是?」她突然有些不安。
他面露柔意,撫著她的粉嫩面頰。「我想再過不久會有傳你入宮的懿旨,那時才是真正的考驗!
「什么!」她大驚。
為什么是她!
「放心,有我在,誰也動不了你!顾穆曇糁卸嗔艘唤z冷意,但撫摸懷中人兒的手卻異常溫柔。
「我能不能不去?」她小聲地回。
段玉聿憐憫的看著她!钢灰臀页渡详P系就休想逃過去,我得罪的人挺多的,你得小心應付!
「你……你不要嚇我!顾樢话,完全沒意識到她已經和他站在一艘船上,兩人的將來緊緊相連。
他哈哈大笑。「不過在我的淫威下你安穩得很,敢得罪我的人不多,他們都吃過我給的苦頭!
「段玉聿,你的惡趣味越來越惡劣了!瓜暮腿粜睦餁鈶崳瑳]好氣地一橫眼,她覺得自己跌入了坑里。
他不以為然地揚起邪肆的笑。「我喜歡你直喊我名字的潑辣,多喊幾回,我全身舒爽!
被虐體質。
她面一赧紅,有些羞臊!刚娴臎]事嗎?你把傳旨公公都踢得吐血了,他不會告你一狀?」
「他敢!」告狀?也要看他有幾個膽。
夏和若心有不安的說著!覆环谰臃佬∪,我聽說宮里的太監都很陰險,為了在宮中占有一席之地,不惜害人……」
「你看到了什么?」他問。
她遲疑了一下,面色為難地看了他一眼!富疑!
不是好人。
段玉聿不在意地輕碰她的鼻頭。「善良的人在宮里面是活不下去的,稍有地位的人手上多多少少有幾條人命!
周公公亦不例外,否則他不會在那場奪位的宮變中幸存,成為太皇太后寵信之人。
「那你還害我!顾粷M的嚷嚷。
「我害你什么了?」他一臉壞笑的瞅著她,眼底盛滿笑意和揶揄,深意在眼眸間流轉。
「害我……」她忽地臉漲紅,說不出口,憋著一口不上不下的氣!改悴荒芟胝f什么就說什么!
「你是指長樂王妃這件事?」他一語道破。
夏和若先是一頷首,繼而神色一暗,被退了三次婚的人不敢奢望有一段好姻緣,但也不希望遭到戲弄,他的隨口一言似真似假,讓她的心七上八下,非常煩躁且困擾。
「我這么做自然有我的盤算,并非隨意一言,太多人想為我的婚事做主,而我卻不想讓人稱心如意!谷⒘嗣T貴女,只怕有人要坐不住了,又要起防備心。
想起多疑的皇上,段玉聿不免苦笑,他都已經退讓到封地了還不能減去皇上的疑心,皇上多次以各種方式試探,想知道他是否有問鼎江山的野心,或是先帝是否真留有遺旨,而他有意取而代之。
這種事一旦生了根,想要根除就十分困難,他說再多也無人相信,即便不婚不生也啟人疑竇。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為他人多做著想,京城那灘死水也該有人出來攪一攪了,渾水摸魚,看能便宜誰。
「你要拿我當擋箭牌?」夏和若內心悶悶的抽緊,說不出是什么滋味,有些酸澀。
「你怎么不說順水推舟,我想要的人是你,何不就此落實了,你我合意,省得京里那些人找我麻煩!顾虻氖亲屓碎]嘴的主意,有了現成的王妃后,耳根子也清靜多了。
不是不娶,一娶驚天動地。
身分不合宜又怎樣,以他此時的身分、地位,還需要顧及門當戶對嗎?身為皇叔,他能考慮的對象并不多,而他能娶的大多是皇室中人,礙于輩分之高,他也拉不下臉面求娶,因此耽擱至今。
小酒娘很好,背后沒有那么多復雜的盤根錯節,干干凈凈的商戶人家之女,父兄開著一間酒樓,未滲入各方關系。
最重要的是千金難買心頭好,他中意她,看她順眼,想把她留在身邊,許她一個王妃之位又何妨。
「皇上、太皇太后他們會同意嗎?別是你一廂情愿,剃頭擔子一頭熱。懿旨都下了,肯定為你備了金枝玉葉,哪由得你拒絕。」她不看好他的順理成章,即使她只是一個沒見過大世面的民女,卻也知曉皇室規矩大如天,不是說改就能改的。
「你擔心我始亂終棄?」他取笑著,但目光里有一份堅持,他獨斷獨行,沒有人可以更改。
她面龐染上一層薄紅!肝业拿曇呀泬蛟懔,不希望雪上加霜,你總得讓我體面做人!
「只怕來不及了!顾荒苷J命。
「什么來不及?」她一頭霧水。
「當我親口說出你是我的準王妃時,周公公已當真了,此時他應該已把我們的事傳回京里,不用多久,母后便知情了!鼓负髮λ幕槭孪喈敓嶂,一有風吹草動便會招來欽天監查看最近的良辰吉日。
「什么!」夏和若驚到僵住。
「還有……」他同情地看了一眼。
「還有?」她幾乎要尖叫了。
「她會召你上京,看看你是何品性,生得如何,是否堪為皇家媳,再安排絕對會讓你叫苦連天的宮廷禮儀,從早到晚一睜開眼便是教養嬤嬤的晚娘面孔,一整天單調而乏味地做著行禮、行走、端坐、敬茶等動作……」
聞言,她眼前一黑,頓覺天地在晃動!改恪阍谛覟臉返。」
「有點。」他承認。
看她身子一晃,左搖右擺站不住,段玉聿直接將人抱起,坐在他的大腿上。
「我可以不去嗎?」她可憐兮兮的說道。
他想說「不去就不去,爺給你頂著」,但是……
「不行,不走這一趟,京里那些人不會死心,他們會暗中派人來除掉你,以確保安排的人能順利接近我,進而掌控我的一舉一動!
她一聽,驚得面色發白!改阏f有人會……殺我?」
「有可能。」如果她造成威脅的話。
夏和若急了,語無倫次,慌了手腳!改悄憧煜蛱侍蠼忉屟!說你是開玩笑的,不是真的!
「我會陪你上京!箤λ,此行也是危險重重。
「這不是上不上京的問題,而是攸關我的生死,你不能坐視不理,快想辦法解決,我還要回酒坊釀酒!顾龓缀跏谴蠛鹆,兩只手捉著他的前襟。
「你想掐死我?」看到她的手勢,段玉聿差一點笑出聲,他是走過血海戰場的人,她用上吃奶的力也難動他分毫。
「很想。」她忿忿地一瞪。
「膽肥了,小若兒,在我的嬌慣下越來越膽大妄為了,連堂堂王爺也敢謀害。」他像是數落的話語中滿是縱容,樂見她的敢怒敢言,他的女人就是大無畏,無所懼之。
段玉聿滿意地笑了。
「官逼民反,你陷害我!顾龤鈵。
「是。」
他直白的回答令夏和若怔住,她沒見過做了壞事的人會老實承認,還一副「我全是為了你好」的樣子。
見鬼的為了她好,分明是陷她入萬劫不復之地,她怎又胡涂了,相信他不會害她。
果然還是太天真了,由光來判斷此人是好人、壞人太不牢靠,她得多用點心,好人也會做壞事,壞人偶爾也會行善,善惡之間的界線很模糊,她都有些搞不清了。
「置之死地而后生。」非常手段。
「置之死地而后生……」她忽地心驚,雙眼愕然凝望他,他竟下了這么大的決心……
只為她。
「是不是又想哭了?」看到她眼中的蒙蒙水霧,他忍不住心疼,她懂了他的用心。
「才沒哭,是眼睛飛進了蟲子,我眨掉它!共桓覇柺欠裰档,她只是一個平凡無奇的小酒娘。
「是,好大的蟲子,要不要我幫你弄掉它?」他靠得很近,捧起她的臉,欲將她整個人吸入眼眸深處。
「不要!顾唠卮瓜履槨
「本王的好心你敢拒絕?」他再次挑起她的下顎,兩人面對面近在咫尺,濃重的男人味混著馨香。
「哼!你分明想占我便宜。」夏和若嬌聲一哼。
「沒錯,你說對了,乖乖就范。」他擺出一張惡霸的嘴臉想「強搶民女」,她不反抗就能少受一點苦。
「王爺,你……」不講理。
唇被封住。
「叫我聿!顾蒙硢〉穆曇粢T。
「……聿。」她眼神迷離。
「親王皆娶名門貴女為妃,以你的身分甚至連做側妃都沒資格,可我看上你了,想給你我身邊的位置,所以我們上京去玩一玩,把京里的水攪得更渾,讓他們分身乏術,暈頭轉向,不得不把我們當瘟神送走,到時我們想做什么,他們只會說好……」
予取予求。
夏和若眉頭攏了攏,她在「肯不肯賭一把」間徘徊,贏了,她的將來會有天翻地覆的變化,不用再擔心嫂子們為了她的嫁妝大費周章,使手段占為己有,而輸了……
她想了想,好像沒什么損失,大不了賠上一條命而已。
而且,她似乎動了心,喜歡上老是愛欺負人的長樂王。
「好!
這一聲「好」,夏和若彷佛放開了重生前的一切,重新擁有了自己,這一次她不會絕望的等待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