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跨入門,她便怔住了。
只見花廳中央擺著一張偌大的桌子,桌上排著清一色小小的瓷碗,密密麻麻,大概不下一百只。
碗上有蓋,看不清裝的是什么,但從碗中飄出的香味,可以斷定是吃的。
花亭風一向儉樸,平日三餐都只讓下人備三菜一湯即可,怎么今天這么大的排場?
難道,是宴請南周帝?
她不敢多問,走到花亭風身邊站定,預備伺候他用膳。
他今天一身白衣,格外神清氣爽,一張俊顏微微笑著,份外迷人。
花亭風抬眼瞧她,指了指身邊的位置,簡短地下令,“坐。”
“坐?”喬心大驚,“王爺……您讓我也坐下?”
“今天這桌東西是為你備的,你不坐下品嘗,那怎么可以?”
“為我準備的?”她張大嘴巴,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答,“王爺……這、這些都是什么?”
“是你的心愿呀。”他笑得寵溺。
“我的心愿?”蹙眉思索良久,才呆呆地略有領悟,“是……大肚糍粑嗎?”
“聰明!”天氣已微微熱了,他手中多了一把綾扇,這扇子此刻在她的笨腦袋上輕輕一敲。
仆人得了他的示意,紛紛上前打開碗蓋,只見小小的碗中均盛著一只圓而白的糍粑,澆著湯水鹵汁,清香四溢,著實可愛誘人。
“這些……都是給我吃的?”她睜大眼睛。
“這里有一百多個糍粑呢,撐死你也吃不完吧?”他笑,“只是讓你嘗嘗,看哪個對你的口味!
佘嬤嬤連忙在一旁解釋,“王爺聽說姑娘喜歡吃這大肚糍粑,便發了告示,召來一百多個會做這點心的廚子,命他們今日在王府齊聚,做了這些東西。王爺說了,誰做的糍粑最對姑娘的胃口,便留下誰長用,現下廚子都在院子里候著,只等姑娘品嘗完畢,給他們答案呢!
一百多名廚子?難怪今天府里這般吵鬧,也是,忽然多了一百余人,能不吵嗎?
天啊,那日在林中,她不過隨口提了一提,他便把這大肚糍粑的事情記在心上,還花了這番力氣達成她的心愿……為什么,為什么他要對她這般好?
她不過是一個小小的丫鬟,而且還是他的怨妻派來的臥底,他實在不該如此啊……
喬心頓時一顆心七上八下的,說不出的滋味充斥在胸口。
“怎么還不動筷子?”看著她漲紅的臉,他戲謔道:“不好意思呀?”
“王爺……”她低著頭,半晌無語,猛然間,撲通一聲跪在花亭風面前。
“怎么了?”他不由哈哈大笑,“只不過為你做了幾個糍粑,用不著感激得下跪吧?”
“王爺……請恕奴婢死罪!彼龘涓┰诘亍
“罪從何來?”他覺得莫名其妙。
“這些糍粑……奴婢不想吃。”
“為何?”他更愕然,“這不是你最喜歡吃的嗎?”
“都怪奴婢那日沒對王爺說清楚,”她難以啟齒,“奴婢不是什么大肚糍粑都喜歡吃的,而是只吃家鄉‘王記’的大肚糍粑。”
“王記是什么?”花亭風滿臉好奇。
“是奴婢老家昌州一戶姓王的人家開的食鋪!
“昌州?”他對她話中的地名特別敏感,雙眸頓時一凝,“你稱昌州為老家?這么說……這些年你一直就住在昌州?”
“是。”喬心這才發現自己說漏了嘴,支吾道:“對呀,奴婢是昌州人……奴婢知道,王妃也是昌州人……方才讓王爺想起傷心事了吧?”
“不,”他卻奇怪地笑了,“只要知道我的妻子一直在昌州安然無恙的生活,我就放心了……”
想必他還不知道藍姊姊也到樂陽來了吧?喬心咬唇低下頭。
“你剛才說只吃昌州的王記做的糍粑?”他清了清嗓子,“那王記的糍粑有什么好的?值得你這樣掛念?”
“其實那做法與市坊間別的糍粑也是大同小異的,不過關鍵在鹵汁,”她微笑著說,“王記的鹵汁氣味獨特,食后讓人朝思暮想,一日不吃,就坐立不安,十日不吃,便覺得此生毫無樂趣,倒不如死了的好。”
“這么夸張?”他搖搖頭,“我不信。”
“真的,”她滿臉認真,“這鹵汁還可以治病呢!兩年前,奴婢生了一場重病,奴婢的姊姊便買了王記的糍粑給奴婢吃,這一吃呀,奴婢全身的病痛仿佛好了一大半似的!”
“你生了一場重病?什么病?”他頓時神情緊張的追問。
“也沒什么……”她隨口敷衍,“也就是頭疼而已……”
花亭風似乎并不相信她說的是實話,卻也依舊點了點頭,并不逼迫。
“好,那我就花重金請你老家的那個老王到府里當廚子。”他說。
“不可能了,”喬心黯然,“老王他……去年過世了。”
“死了?”他一愣。
“是呀,他這一死,王記食鋪也收了,不少人都為那鋪子惋惜呢,畢竟那是我們昌州最賺錢的食鋪之一!
“可他總有后人吧?他的后人就沒有把他做糍粑的秘方繼承下來,發揚光大?”
“說來也奇怪,那老王臨終之時,特地叫兒子跪在床前立誓,說是永遠也不得再做那種大肚糍粑出售,自家人也不許吃。”
“這是為何?”他越聽越奇。
“不知道,老王的這一段遺囑成了我們昌州的一大謎事,人們議論紛紛,卻無從破解!
“不如我派人去查查,說不定可以從老王的后人那里弄來那張秘方……”花亭風略有所思。
“王爺,真的不必了。”他的盛情讓她難卻,逼得她實話實說,“那秘方……我姊姊已經從老王的后人那里弄來,她會做給我吃的,真的不必勞煩您了!
“你姊姊也在樂陽嗎?”他劍眉一挑,仿佛窺悉了什么。
“是,”結結巴巴編了謊話,“我姊姊像我一樣,也在一戶人家里幫傭!
“如此說來,我今天請廚子一事純屬多此一舉了。”他自嘲,眼里有些難過之之意,卻仍扯唇而笑。
“王爺,千萬別這么說!”看著他的淡笑,喬心心里一陣抱歉及酸楚,“都怪奴婢沒有說清楚,害您大費周章了,是奴婢對不住您!
“我有什么對得住對不住的?只可憐那些前來應聘的廚子,本以為可以得到一份長久高酬的工作,這下全要失望而歸了。”
他輕輕嘆了一口氣,不再與她多談,轉身離席。
這一回,不用他示意,仆人們便知趣地默默上前將那無用的百余只碗收走,動作整齊而迅速。
夏初的風吹入花廳,本該明朗清新的,此刻卻在喬心心里漾起一陣惆悵。
為何要惆悵?她本該慶幸的,慶幸她這次沒有領他的情,否則,又會平添一份危險的好感……
***
“姊姊……”
面對紗簾中的女子,喬心忽然有一種心虛的感覺,好似自己成了叛徒。
“事情辦得怎么樣了?”玄衣女子的聲音低低的。
“喬心無能,至今也沒能幫姊姊懲治那負心人……”舌頭緊張得打結。
“你入西誠王府的時間也不算短了,為何只做了兩件事?”
一件,是在皇后的茶中放了瀉藥,可惜皇后安然無恙;另一件,則是破壞花亭風的汲水機,可惜,那次破壞沒能讓他出丑。
是呀,她只做了兩樣無用的事,卻浪費了這大把時間,換來一樣讓她感到害怕的收獲——對花亭風的好感與日俱增。
“你是不是喜歡上他了?”
這般突然的問話讓她險些跌倒在地。
“姊姊……我……我怎么會呢?”連忙擺手抵賴,慌亂的表情卻出賣了她。
“就算真如此,姊姊我也不會責怪你的!毙屡佑H手把她扶起,“那花亭風英俊聰穎,天下女子無不對他動心,你這樣一個情竇初開的女孩子,被他騙得一時意亂情迷,也是人之常情。”
“姊姊,我不會喜歡他的,我怎么會忘恩負義,喜歡上姊姊的仇人?何況他、他還是姊姊的……”一陣罪惡感在她胸中翻攪,仿佛自己做了不可饒恕之事,想死的心都有了。
“暫時別說那些,你就像我的親妹子一樣,就算你不愿意替姊姊報仇,姊姊也不會勉強你!毙屡有πΓ皝,我前日買了些首飾,幫我看看哪一件比較漂亮!
就這樣云淡風輕、閑話家常一般,女人將喬心引入內室,梳妝枱上的首飾盒微敞,晶瑩的珠寶閃閃爍爍。
喬心靠近,很認真地替玄衣女子挑選盒中的一釵一飾,過了半晌,她的指尖拈起一朵紫藍華貴的珠花。
“姊姊,這一件好像比較適合你,我替你戴上瞧瞧。”
“不必了。”對方卻似有隱衷地退了一步,“你先幫我挑好擱在那邊,一會兒我自己慢慢試。”
“我幫姊姊戴豈不方便?”喬心不明就里,討好對方心切,便擅自作主上前,性急地想把珠花往玄衣女子發中插,不料,在碰觸之中,卻將對方的頭巾碰落在地。
從她記事起,藍姊姊的頭上就一直遮著頭巾,配著蒼白的臉頰,神秘而美麗,她也一直以為,那只是為了美麗。
然而此刻,她發現了真正的答案,不由得驚呆了。
銀絲!藍姊姊的黑發夾雜著無數銀絲!
倘若是一頭純粹的白發倒也罷了,亦算一種別致的韻味,可最怕白發與黑發斑駁地交錯在一起,給人觸目驚心的恐怖感。
藍姊姊年紀輕輕,怎么會與老婦一般,滿頭滄桑?
難怪她終日遮著頭巾,原來,頭巾下竟隱藏著這樣駭人的秘密。
“很難看吧?”玄衣女子自嘲地笑出聲,聲音卻帶出怨對的恨意,“人未老,頭先白,任誰看了都會覺得驚恐。”
“姊姊……”喬心顫聲問:“怎么會這樣?”
“一夜白頭,還會有什么別的原因?無非是傷心憂郁而已。”
“為了……花亭風?”
“不,為我自己太癡、太傻!”她又是一陣凄厲的笑,“看,愛上花亭風就是這樣的下場,你若喜歡上他,將來就會像我一樣!”
“姊姊……”哽咽堵在喉間,她無以對答。
她騙不了自己,的確,經過這段日子的相處,如果說對花亭風全無半點好感,那是在說謊,可現在,看到這滿頭可憐的白發,猶如重拳在她頭上一擊,頓時冷靜了、清醒了。
“姊姊,你放心,我一定幫你報仇,一定……”喬心感到臉頰旁忽然濕漉漉的,她什么時候竟然哭了?居然一點也沒有覺察。
“傻妹妹,報不報得了仇倒是其次,姊姊只是怕你被騙而已。”玄衣女子握著她的手,柔聲說:“肚子餓了吧?姊姊早替你準備了大肚糍粑,讓你吃個夠!
“謝謝……姊姊!彼丝绦睦镫y過,什么美食都勾不起她的胃口。
“姊姊知道你離不開這大肚糍粑,一天不吃就不痛快,你在王府里,姊姊不在你身邊,不能天天為你做……這樣吧,你幾時想吃,就托人到這客棧捎個話,姊姊想辦法幫你送進府去!
“嗯!彼活櫮ㄖ鴾I眼,卻沒瞧見女子眼神中瘋狂的敵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