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貧僧就把大黃押在你這,這樣你就沒話說了吧?」
潔白如雪的袈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灰色袈裟,腳底踩的羅漢鞋也換成了芒鞋,但京音不改,面貌仍是隨意往人群一站,就壓了人家一頭的樣子,真要挑刺,皮膚曬黑了些,就算在親王府歇了半個月也沒啥要恢復過來的意思。
這也難怪,每天戴著斗笠在射水縣跑來跑去,山澗水涯,鄉間村落,無所不去的人短時間想讓皮膚白回來,又在一個能把人蒸成水的盛夏天,難度很高。
旁人看不慣,潤空可不煩惱這個,如今比較讓他愁眉的是銀子。
天十三氣笑,放下手里的筆!改阍僬f一遍。」
「不過就一些阿堵物,你借是不借?」潤空脾氣也來了。他的話很難理解嗎?每個字都是白話,難得向他低個頭,居然跟他裝蒜!哼!
「你的大黃那么值錢?」
一頭牛,尤其是黃牛,不長得都差不多?難道他的牛就比較矜貴,渾身上下都是金子鑲的嗎?
就算金鑲的也值不了六百萬個飛錢!
想來他要是跟這混蛋糾纏這點,他又會淚眼汪汪的控訴自己歧視他的大黃……
那個混蛋光頭和尚半個月前來到射水,不只人來,還大費周章,想盡辦法的把老是隨著他在京城里橫著走的大黃牛運了過來,他也不想想那頭牛年紀多大了,這一長途顛簸、跋山涉水,就算那光頭再怎么精心呵護,來到射水縣時真的就只剩一口氣了。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何況他們已經將近八年不見,可是,他一來就把親王府攪得雞飛狗跳,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說要是大黃有個萬一,他就不活了!
這個臭和尚!
天十三很想揍他,只是看在他老遠來找自己的分上,強行按捺下脾氣,除了派人趕緊滿縣城去找獸醫,還把皇兄遠從京里派來給他的御醫都叫上,這才把那頭黃牛的老命給救了回來。
救回來后,因為元氣大傷,自然還得好吃好喝的把它供著……這些都不算什么,最令人咬牙的是這家伙,根本是得寸進尺!
你聽聽,這和尚說的是人話嗎?
「先說好,我把它押在你這兒,可是活當,你得讓它吃好睡好,每天不忘帶它出去溜溜,等它的精氣神都回來了,我還要把它贖回來的。」
天十三懶得跟他糾纏這些,「你要借那么多錢蓋寺廟,想開宗立派,我不反對,可是,」他敲了敲桌面,方才被氣到喪失理智的腦子終于清明了些,冷冷一笑!肝矣浀媚忝掠胁簧偬锏兀墒俏页瘮狄粩刀挠绣X人,跟本王借錢,你這是糟蹋人?」
天昊皇朝官家多數信佛尊道,多得是給和尚授田的達官貴族,尤其潤空名聲響亮,長相又妖孽,出身的世家說出來會嚇人一跳,好吧,就算他老說那是過去,是前塵往事,可即便遁入空門,仍有不少人想循著他的路子套關系,只巴望他能在他老爹或是哥哥面前美言幾句。
再加上他也不是那種沒墨水的人,隨便講一場經,多少貴婦女眷耆老和退休官員們就能把慈恩寺擠爆,讓寺廟進帳無數,所以,他個人最不缺的恐怕就是金錢。
這回他跑到射水縣來,是因為半年前慈恩寺的住持圓寂,住持的位置傳給了潤空,可他受不了被拘在寺里哪里都不能去的窒息感,把住持位置讓給自家師兄,然后帶著他心愛的黃牛來了這里。
這一住,他就不走了,說他喜歡這邊的風土人情,山水植物,想在這蓋間寺廟,可以容身……
要天十三說,慈恩寺的僧人們是腦袋壞了,只想著爭大位,舍得放這只金雞出來,這個人眼里就只有那么個住持大師,大師一歿,還不想法子把他留住,輕巧的放他出走,瞧,他這回連黃牛都帶走了,寺中能咬錢的錢鼠走了,慈恩寺的繁華看起來也到頭了。
潤空的眼神飄啊飄的,「那些是遠水,救不了近火!
「最好是這樣,看在你治好內人那雙腿的分上,三百萬飛錢,五年無息償還,要不要?」套一句老婆的話,花了八年才把自己的身家稍微賺了些回來,哪能隨便借出去,當然,他自小是在金銀窩里泡大的,對金銀并不是那么看重,來到射水縣之后才發現沒有錢萬萬不能,要不是有凌波這么個會賺錢的妻子在背后支持著他,這縣城里許多的建設計劃還真的只能空置。
但是這不代表天十三真的養成「量入為出」的好習慣——
這回先斬后奏,他哪想得到姜凌波聽了以后心疼的嗤了聲,然后輕飄飄的說了幾句,「看起來我們一家都得勒緊褲帶過日子了,既然銀錢不夠使,不如從王爺您的零用金里先扣下來好了!
「這怎么可以……你這樣是……不賢!」他好不容易找到措辭。
零用金牽連頗大,他雖不紈褲,但是身為王爺,有應酬,有交際,有省不下來的花費,老婆就算掌中饋,府里的銀錢一把抓,也不能克扣他的,這叫他怎么出去見人?
生平第一次,天十三有了沒錢怎么辦的恐慌。
「我不賢?」
「我不是那個意思,夫人別生氣!菇Y婚八年,對她從來沒有說過重話,他這是習慣了嗎?他的夫綱……
見他有幾分悔過的意思,姜凌波也沒有咄咄逼人,口舌之爭沒有意義。
「潤空大師是什么人物,他要蓋廟、普渡眾生是好事,我想憑他的本事,托缽、化緣、講經,不出幾年便能達成心愿,所謂不經一番寒徹骨,哪得梅花撲鼻香?大師隨便糊弄你兩句話你就把錢掏出來,我們這是壞了師父的修行,要知道空有其表濫用十方眾凈資之廟宇,要是佛門無一道場以興學安僧,那正信僧眾如何養成?續佛慧命何以養成?他想培養弘法人才之宏愿又如何落實?」
天十三隔天就把這些話轉述給了潤空聽。
潤空聽完,望著天上的星星深思了好一會兒,天生麗質的五官突然有了驚人的變化,就像一窟活潑的泉水忽而遁入土層里,那種蛻變和蟄伏那么的清晰,看得天十三一陣心驚膽跳。
哪知道潤空起身肅立,撣了撣袖子,肅然說道:「夫人一語驚醒夢中人,貧僧根基未扎,名利之心未除,未曾發心,如何成就?」說著合十而去。
這說的什么是什么?打這機鋒誰聽得懂?天十三一頭霧水。
他回去和姜凌波一商量,姜凌波倒是不急。
「大師既然已經打定主意要在射水縣落地生根,日子還長得很,咱們就看著辦,能幫的地方自然幫他一把,我也是知道感恩圖報的人,沒那么小氣好不好?!」
天十三一把將她摟了過來,「知妻莫若夫,為夫的哪能不知道夫人的心腸是極好的!
夫妻倆打定主意在旁邊看著,給潤空當左右護法,他要真有需要幫忙的時候,就幫那和尚一把。
至于潤空則是沉潛下心境,芒鞋木杖蓑衣走遍方圓數百里,多行法,布施窮苦人家,道地道地融入百姓家,廣種福田,多年后,受他澤被的十里八村知道他發愿要蓋一座寺院,以彰佛法,有人捐地,有人出錢,施舍不出金錢土地的人便自告奮勇出力,再十年后,潤空發愿的寺院不費一資落成。
他并沒有因此自滿,繼而開辦書院,建造懸壺濟世的百草廳、醫館,一生活人無數。
他厥功甚偉,成為名聞遐邇的大和尚,一直活到九十高齡。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