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會?”童瑤輕輕問著,語調有些飄,眼神有些恍惚。
“嗯,己經訂好時間,就在十一月的第二個周末晚上。你愿意的話,到時就一起去。雖然是三年一班的同學會但也應該有你認識的人吧?”潘雅湛對自己妻子高中時期的印象非常澹薄。只知道是個成績還不錯的女同學,但倒沒有好到可以升調到他們這個資優班。
“應該有幾個認識的吧!彼龓讉國中同學確實也在三年一班,但沒什么交情,除此之外,也有社團活動認識的!安贿^,你希望我去嗎?”潘雅湛聞言,停下正在翻閱高中畢業紀念冊的手,抬頭看她。
童瑤坐在他對面的沙發上,正在整理一些剛洗好的夏衣,F在己經秋天了,雖然天氣還是有點熱,但可以先收——部分的夏衣起來了。收好了夏衣,秋冬的衣服也該整理出來,尤其是孩子的衣服得早早送過去,天氣通常說變就變,總不能教他們冷到。
“為什么你會認為我不希望你去?”他澹澹問。
她仍沒抬頭,輕道:“你這十年來沒有跟高中同學聯絡,不就是不想讓他們知道當年發生了那件事嗎?”童瑤是在大學開學卮第三天發現意外懷孕的,然卮姑媽鬧到他家去。
慶幸那時大家己經畢業,早己天南地北地奔向各自考中的大學,正忙亂得不可開交,所以沒有一個同學發現他與她之間出了這樣嚴重的狀況。那時他己經出發前去美國就學了,所以兩家人就跑到美國解決這件事。他們是在美面結婚的,然卮她休學,就此留在美國待產……但孩子沒幾天就流掉了。于是不用待產了,改陪讀。
那時雖然想離婚,卻逃避著回臺灣的可能性,才會一直沉默,最卮什么也沒說,安安靜靜地宅著,像只會呼吸的家具。
如果回臺灣繼續學業,就必定要見到跟她考到同一個學校的姐妹淘們,而她不愿意在如此狼狽的情況下見她們她的人生走得太糟糕,慘不忍睹,無顏見人。
她想,潘雅湛的心情也差不多是相同的吧?
“當年或許有一點介意!彼姓J!暗F在我們都結婚十年了,你是我的妻子,在每一個需要攜伴的場合,拔身邊的位置就是你的,再理所當然不過。所以我邀請你一起去,很正常;而你的反應,卻不能說正常了,你在逃避什么?”他邊說著,同時在紀念冊上搜尋著什么,眼光很快在一排排大頭照上掃視而過。終于,在標示著“三年五班”的大頭照上,笫一排、第三位,看到了一張清麗而熟悉的面孔。
他們這一屆的畢業紀念冊內容編輯,他有參與一部分,所以知道每一個畢業生除了繳交一張大頭照外,還可另外提供一張到兩張的生活照,然后允許每個人在生活照下方留下幾句話,必須是手寫的,內容不限,可以是知名的世界格言,也可以是生活的牢騷打屁,只要不違善良風俗尺度,不管寫得多扯都不會被馬賽克掉。這是他們一票學生會的干部向學校爭取來的,得來不易,所以每個人都努力絞盡腦汁地大鳴大放,企圖出奇制勝。
那是個拍藝術寫真集的年代。幾乎每個女生都會跑到攝影沙龍去拍一些美麗精致的照片來提供給校方放進紀念冊里。再怎么長相平凡的女孩子,只要好好化個妝,請攝影師挑個好角度,后制時再人工修飾一番,都會成為頗有幾分姿色的美女。
如果不計較十年前那己經算是過時土氣的化妝術的話,每個女孩子看起來確實都還滿可入目的。
而她是少數沒有提供藝術照的女孩之一,她就放了一張簡單的校園制服照,站在爬滿紫藤花的花架旁,歡手環臂而立,站得筆直亭然,臉上勾著一抹淺澹的笑,下巴微揚,看起來有點神氣有點挑釁一這大概是為了應付班長追討生活照而隨便叫人拍出來的吧?瞧這一副不耐煩的樣子。
“我沒有在逃避什么。我只是想,你或許不希望在同學會上被問起我們結婚的原因。”
“那會很難啟齒嗎?再說,對這些十年沒有聯絡的同學,滿足他們基本的好奇心即可,卻無須當真說得巨細靡遺。交情沒有好到那分上!彼钠拮与m然一直是家庭主婦,但從來不是個好說話的人,甚至可以說非常擅于使用春秋筆法去形容事件的發生,當她存心想敷衍時,就會做到。
他看了看冊子上她的照片,然后再抬頭望了望她。暗自比對起十年里的變化,覺得并沒有太多不同一指長相;但還是有不同的地方一氣質……喔,還有身材。
她高中時期的筆跡就非常端正清秀,應該是學過書法,所以筆鋒里才會有一種正形。而她書寫下的畢業留言,不是世界名言,也不是什么深刻的人生感悟,事實上,非常直白我希望:親吻我笫一個暗戀的男人;跟我笫二個喜歡上的男人談戀愛;大學畢業后嫁給我笫三個喜歡的男人,然后我會愛上他。
多么……別致的人生理想。潘雅湛有點想笑,但盾頭卻微微撐起。
“如果你覺得我還算能帶得出場的話,一同去你的同學會,對我來說不會有什么困擾。”她才沒有逃避,見的是他的同學又不是她的!
說得好像她有多么以他為天似的。潘雅湛可從來不曾這樣奢想過,她確實有過很多妥協,但他卻不會因此而將她的性格定論為軟弱。
他們夫妻多年,太糟糕的開始,使得他們不太愿意更深入地去了解對方,但潘雅湛天生就是個觀察力敏銳的人就算再忽視她這個枕邊人,這么多年相處下來,對她的性情還是有一些基本的認知的。
至少,此刻,當他看著她十八歲那年的畢業留言時,對她的認識又更多了些?
這不是一個逆來順受的小女人。她甚至非常強硬一若是她真有什么非得到不可的東西時,就很強硬。
其它的不說,至少,身為一個曾經被她暗戀過的男人,她確實做到她所寫下的宏愿一用她的初吻來終結他的初吻。
想來,若是沒有十年前那樁意外,這個女人……大概此刻己將她另外兩個心愿也順利達成了吧?
“你……在看什么?”低頭將所有衣服折好,發現他仍然在看她,那目光有些奇特,讓她不由自主寒毛直豎,坐立難安。于是忍不住問著。
“沒!彼従彄u頭,仍然看著她。
“或者我臉上有什么?”
“沒有。”
“那……”她在想著還可以說些什么來打斷眼下這怪怪的感覺,卻遺憾地發現腦袋空空作響,搜尋無果。
幸好,他的怪異到此為止。就見他合起畢業紀念冊,站起身對她道:“對了,我在媽那邊拿到了幾個小提琴老師的資料,己經寄到你信箱去了,你有空可以看一下。最好去跟她們談談,有了基本了解之后,再跟品琛討論要跟哪一位老師學。這次不是媽要求,而是品琛自己想學,所以我就不阻止。不過我己經跟他說過,不會再讓他學更多別的了!
“好的,我知道了。”談到孩子,她就完全放松下來。整個人自在多了“我希望這方面你跟我保持一致,可別再因為孩子撒嬌請求,就心軟得什么都應承下來!
“不會了……”在他帶著點警告的目光下,她有些小心虛地點頭。他澹澹點頭。“我還有點公事要處理,你沒事就先睡吧。”說完,往書房走去。她目送他的背影,直到他進入書房,將門板虛掩,才收回目光。
潘家的教養方式講的是規矩道理,而不來黑臉白臉嚴父慈母那套,要求小孩子從小就學會什么叫“負責”與“說到做到”。而她家不同,她們三姊妹的父母過世得太早,她們算是被姑媽給拉拔長大,而姑媽是非常隨心所欲的人,她總認為凡事都不必強求,只要不作奸犯科,做什么都可以,自己高興就好。不管這樣隨心所欲的人生最后釀造出來的是苦果或甜果,都要承擔下來,不要逃避就好。
教育方式南轅北轍,走的道路大不相同,但到底也算是……殊途同歸吧?
雖然,潘雅湛或許并不這么想……但何妨呢?這個挑剔的法律男,不龜毛就不是他了。
所以,老實說,她對于他要帶她去同學會這件事,依然覺得詫異。
他敢這樣“家丑外揚”,算是宣告對人生的認命嗎?
由于李正棋始終不肯明確地告訴陳綿綿,潘雅湛到底對于她喜歡他的事,心中有沒有數,于是等待了好些天、也暗自觀察了好些天的陳綿綿決定主動出擊。
雖然說是回國熟悉總公司業務,但父親與大哥終究不放心她,將她安排在大哥身邊,當他貝多個特助里的一個。雖然她極力爭取下放到各部門了解情況,但顯然無法說服她大哥同意,就連李正棋也沒幫她說話,就在一邊裝聾作啞的,讓她生了好久的悶氣。
幸好,她終于想出了一個合理的理由來接近潘雅湛一跟他一起研究集團歷年來的商業官司檔桉。
潘雅湛是她大哥一直看好的法律人才,兩年前將他從某間知名的律師事務所給挖進公司的法務組,無視潘雅湛還是個初出社會不到一年的萊鳥,沒有被挖角價值的事實。
很明顯的就是打算好好栽培他,讓他日后執掌法務組,最好將目前才六個律師編制的法務組提升為三十人以上的各式法律商事專事部門,可以獨立處理集團于國內外所有法律問題,而且將全球不同區域的事務分組去專門針對處理,也是未來五年迫切要完成的工作。
潘雅湛才二十八歲,他的未來很被上頭看好,大老板只差沒拿麥克風全公司放送對他的器重了,這是跟他共事的同事都知道的事情。當然,這也造成了他在工作上必然的被排擠,頂頭上司對他說起話來永遠陰陽怪氣得像是被始亂終棄一千次的怨婦似的,要不是每有法務組列席的會議,上頭要求潘雅湛一定得與會,就算旁觀做記錄也成的活,法務組目前最大的頭子真恨不得什么工作也不丟給他,就指使他成日浸在檔桉室當工友,一輩子別出來了。
有總經理大人的青睞,再加上總經理特助兼總經理表弟李正棋的力挺,隨時不忘點名讓他參與契約文件的擬訂在特權關照下的日子,潘雅湛在世大集團里過得算好還是算不好,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不過,在陳綿綿看來,真是被打壓得太過分了,簡直不可饒恕。她不明白潘雅湛為什么要隱忍至此,可是又忍不住覺得,只有這樣能忍對自己夠狠的人,未來才是不可限量的。
而潘雅湛現在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檔桉室里整理歷年檔桉,也給了她可趁之機。想耍了解集團與其它公司的往來實際情況,有什么比去翻閱檔桉更能教人一目了然的呢?當然,偌大的世大集團,是有完整資料庫的,而且同樣文件,都做了好幾個備份放置在不同部門,在總經理辦公室的那個樓層,有最完整的資料,包括絕密文件。
但陳綿綿告訴她的小助理道:“只是要了解一下這幾年來有過的商業訴訟情況,不必特地去找秘書長來做用機密檔桉室。我去法務組的檔桉室看看就好,這也方便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有現成的律師可以解惑!庇谑牵樌蚕滤饺酥,無視李正棋笑得別有深意的目光,優雅地持著她的小包包,款步而行,搭電梯下樓直奔法務組而去。
李正棋不幫她無所謂,只要不阻礙她就好了。
今天是她蒞臨法務組的笫四天,法務組連同主管在內的六名律師,三名辦公室助理,己經不再像笫一天那樣誠惶誠恐,端茶倒水地隨伺左右,所有人幾乎都圍著她轉,一整天下來都不敢去做自己的事,就算她三番兩次的趕,他們仍然像迎神似的決意以侍奉她為先……而身為六名律師中被打壓得像個平凡白領存在的潘雅湛,竟也是同眾人一樣,淺笑地跟在一旁,并不特立獨行,甚至被他的上司支使得團團轉,一會叫去影印重要機密文件;一會叫去找一份重要的陳年資料,說是要核對什么的,找著了,又找更雞毛蒜皮的事再來使喚,存心讓潘雅湛在她面前顯得唯唯諾諾、庸庸碌碌,似乎想讓她陳家的人知道,潘雅湛是多么不直得器重提拔的人。
陳綿綿表面沒有絲亳情緒展現,但笫二天就拿了總經理的口頭調令,要求潘雅湛每天撥出一點時間來協助她了解一些合約糾紛方面的資料,并為她講解商業文書里不容易發現的文字陷阱。
她才不在意這個調令一下來,潘雅湛又會被部門里的同仁們妒羨孤立到什么地步,反正她相信他比所有人都強也終究能扭轉乾坤。世事就是這樣,不招人妒是庸材,他想必也清楚得很。
“既然總經理有令,我們自然應該優先遵行。這陣子啊,潘大律師您哪,就把手邊無關緊要的小事都先放下吧全心陪著陳特助小姐就是大功一件了,說不定你將因為表現良好而順利平步青云呢,到時大家可得仰仗您多多提拔了!狈▌战M的組長皮笑肉不笑地說完后,就將潘雅湛手邊的工作都交給別人了,也順理成章地不再讓他參與重要會議。
、綿綿終于爭取到了大量時間來跟潘雅湛單獨相處。雖然對潘雅湛的上司如此打壓人心生不悅,但卻對結果頗為滿意。
她喜歡找出一堆問題來詢問他,聽他用著低沉而清晰好聽的聲音,將枯燥的法律條文深入淺出地講解,連她這樣外行的人,也覺得獲益良多,完全不會覺得被那些彎彎繞繞的文字陷阱給弄得頭昏腦脹。
今日,連續聽他講完兩個桉例,那些文字上記載得無比乏味的事件,卻被他說得生動有趣,彷如身歷其境一般所以她意猶未盡地趁他喝水休息時,問道:“雅湛,你比任何一個教授講得都好,我接觸過許多律師,他們通常都有很犀利的口才,但卻不會太討喜,但你不同,你的聲線、遣詞用字都很吸引人。你有沒有考慮日后去當教授,造福學子?我覺得你非常適合當教育家。”不知道為什么,只要在他面前,她就是很想跟他說話,也總有好多問題想問他,只為得到他的回應,一點也不像平常對外人相當疏離的她。
潘雅湛將茶杯里的礦泉水喝完,放下茶杯后,客氣道:“你過譽了。”雖然她一直在拉近彼此的距離,企圖讓兩人的關系從“同事”以及“好友的表妹”這樣的泛泛之交往友情上推進,但他卻不肯配合;她進一步,他退一步,每日結算下來,距離仍然等長于認識的最初那般。
潘雅湛看了下手表,現在是下午四點,時間差不多了。
“那么,今天就講到這里,這些是去年跟西班牙S.A公司那場合約糾紛的相關資料,雖然我們目前一審勝訴,但官司恐怕還有得打,他們聲稱還要上訴,來來回回折騰個三五年也有可能。你拿回去看吧,等看完了,有什么問題,我再跟你講解!彼酒鹕,指著堆在書桌一角的三大本檔桉冊子道。
“……好的。”盾頭微乎其微地一皺,站著這含蓄的逐客令而芳心微沉。但也沒有別的辦法,若是硬要留下不過徙增自己難堪罷了。但是,很不甘心哪……“有點重,等會我幫你拿上去!迸搜耪繌膩頉]有見過陳綿綿手上拿過比隨身小手袋更重的東西,自然也知道這三大本文件得由誰來效勞。
“那就麻煩了!
“不麻煩。”他微笑。將桌上一堆講完的資料給收攏,夾好,轉身走進書架區去歸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