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喂完藥后就守著孫拂,夜里便睡在腳踏上,時不時替她擦汗,或是喂藥、喂水,隔日她準備給孫拂擦身喂食送水時,孫拂終于醒了過來。
孫拂撐著棉軟無力的身子掙扎著想坐起來,卻帶動眼上的傷口,嘶了聲又倒了回去。
「姑娘,您快好好躺著,太醫說了,您這傷起碼得養一個月。」
「我平日身子骨好,用不著那么久吧?」
「姑娘,身子是自己的,您別這般逞強,看您才說幾句話就滿頭大汗了!寡诀哂脗浜玫拿藿硖嫠煤埂
「羅翦呢,我要見他!寡劬ν谝餐诹耍芑丶伊税?羅翦答應她的事情到底辦了沒有?萬一沒有,這么些天她都不在,爹娘不急瘋了才怪。
她一焦急,眼眶頓時一陣劇痛,涌出了什么東西。
丫鬟嚇壞了,「羅大人和金太醫這些天沒少過來,羅大人吩咐過……姑、姑娘要是醒了,讓奴婢告訴您,他答應姑娘的事讓、讓您盡管放寬心,已、已經辦妥,不如姑娘先把湯藥喝了,奴婢再……再去請羅大人過來?」
孫拂見她吞吞吐吐,疑心頓起,「你不說清楚,我哪安得下心?」
丫鬟知道瞞不住,只得咬牙道:「羅大人已教大爺逐出師門,他臨走時吩咐奴婢,讓奴婢告訴姑娘,孫府里他已經安排信得過的人住進去,易容后的模樣和姑娘沒什么分別,讓您安心在府里養傷!
孫拂把細節問了個遍,可惜丫鬟再也說不出更多有用的訊息,就算放不下心,現在的她鞭長莫及,一點辦法也沒有。
沒有預期中的大哭大鬧,丫鬟松了一口氣之外還有些擔心,這位姑娘除了人還未蘇醒時會在昏迷中夢囈,人醒了,卻連那點聲音也沒了,這到底正不正常。
眼睛沒了,家人不知道她的生死,換成她,怎么活下去都不知道了。
這么堅強的姑娘,她第一次見。
丫鬟把熬好的湯藥拿來擱在案幾上,又拿了個軟枕替孫拂把腦袋墊高了些,「奴婢熬了藥,這藥里太醫說有止痛的成分,姑娘忍著些喝了,好歹能舒服些!
孫拂聞到濃濃的中藥味道,這種味道實在教人喜歡不起來。「我來吧。」
丫鬟把微溫的藥碗放到孫拂的手里后還不敢放手,兩手虛虛的托著孫拂的手,心想要是藥碗不小心掉下來,她還能接住。
孫拂穩穩地捧著碗,面不改色,小口小口把湯藥給喝光。
丫鬟很有眼色的送上糖漬蜜餞,孫拂沒拒絕,也含著了。
那蜜餞慢慢淡去口腔里的苦澀,孫拂意識逐漸模糊,又睡去了。
接著她毫無怨言的過起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起先,那叫小泉的丫鬟還想侍候她沐浴、出恭,卻被孫拂想也不想的拒絕了。
昏迷的時候讓人侍候她沒話說,現在還這么做,和廢人沒兩樣,往后她還活不活了?
她在這里養傷除了看不見,吃穿用度樣樣不缺、樣樣精細,甚至比她在家的時候更細致奢華上幾分。
日子翻書般的過去,因為羅翦教謝隱逐出師門,看守客院門戶的換成了朱駿。逐出師門,這么嚴重?孫拂沒有去探究為什么,也不好奇,她不敢說熟悉謝隱的個性,但估摸著這換眼的法子不會是他的主意,那么出這餿主意的人就是背著他行事,來個殺雞儆猴以儆效尤很正常。
她能知道這么多,實在是因為有小泉這個話癆,一打開話匣子,想掩上耳朵都做不到。
她連秋氏一家子和謝隱同住一個屋檐下,如今壓根是由謝隱奉養兩老的事情都聽了好幾回,這時候的她特別想念三生的沉默寡言。
然而孫拂對前院的風聲鶴唳一無所知,謝隱一怒,謝家地皮都抖了三抖。
羅翦不只一手策劃整個事件,包括擄人、威脅、串通金鳴,連帶謝隱身邊的小廝也被拖下水,給謝隱下了迷藥。
放倒謝隱的迷藥是錦衣衛的獨門秘藥,不用費勁放入飲食里,對著人直接一把灑過來,謝隱就栽了。
灑迷藥是一些雞鳴狗盜之輩慣用的下三濫手法,而錦衣衛用的迷藥,藥力更加生猛,別說是人,就連牛都可以藥倒三天不帶睜眼的。
昏迷的謝隱隨他們整治,可醒過來呢?別以為豹子閉目休息的時候溫馴好拿捏,他亮出爪子來,不好意思,哀鴻遍野。
謝隱把羅翦逐出師門,朱駿開口求了情,直接送戒律院領了一頓罰,有那么幾天簡直就是繞著謝隱走,生怕一個不注意又得躺在床上好幾天。
至于那些「助紂為虐」的,謝隱一律趕出謝府,連金鳴都沒少吃他的排頭,若非金鳴苦苦哀求,說是撞了他無法向陛下交代,他就死路一條了,也難逃被趕走的命運。
但信任已經沒有了,謝隱與金鳴之間完全回不到最初的關系。
謝隱待人一向和氣,別說發脾氣,疾言厲色都少有,這回雷霆一怒,謝府眾人一個個噤若寒蟬,行事越發小心翼翼、謹言慎行,這使得整個前院的下人就像一池被霜雪凍住了的魚蝦,難受得很。
這么大一件事,自然也驚動了府里的老太太秋氏、謝隱的一兒一女。
兒子謝昭是知道這件事的,畢竟羅翦再膽大妄為、雷厲風行、霸道專斷,沒有謝昭點頭,又怎么敢這般行事?加上他對謝隱這個師父的崇拜與愛戴,讓他不惜一切都要治好他。謝昭的處罰便是罰面壁思過三個月,抄寫道德經五百遍、禮記五百遍,默寫謝氏家訓直到倒背如流為止。
秋氏也不是傻子,晨昏定省的大兒子忽然不來了,一天兩天還說得過去,連著數天不見人影,問起來一個個支支吾吾,她越想越不對勁,派了身邊的大丫鬟去探聽,那丫鬟也是機靈的,從侍衛的嘴里撬出了這么件驚天動地的事。
秋氏得到消息,和匆忙從汴州趕回娘家的孫女謝青鸞一并去了謝隱的鹿尋齋。
趕到鹿尋齋,謝隱兩人都沒見,只告訴秋氏自己已經無恙,只需靜心休養便可無事,另外告訴謝青鸞,她已為人妻,別在娘家耽擱太久,盡早回去。
秋氏是個很明事理的老太太,知道兒子不愿見她一定有他的道理,這換眼可不是尋常的動刀子,自己說服不了他,只能讓謝青鸞扶著她怏怏的回去了。
沒見著父親的面,謝青鸞轉而去找自己的弟弟,姊弟倆沒來得及寒暄就進入正題,一番深談才知道父親為什么突然動這么大的手術,又因為弟弟和羅翦沆灤一氣,惹得父親大動肝火。
她安慰了弟弟幾句,隨后去探視客房里的孫拂,她去的時候金鳴正在替孫拂針灸,孫拂的眼睛周圍插滿銀針,卻不見她吭一聲。
雖然看不清孫拂長相的全貌,謝青鸞只在一旁稍站一會兒就離去,但是對孫拂處變不驚、沉著穩重的印象卻是十分的深刻。
對于臥床的兒子,秋氏一顆慈母心怎么都放不下,請來京城最有名的大夫開了藥膳方子,蔘湯、藥膳、各種滋補藥材,又泡了十全飲讓謝隱當茶水喝,凡是只要對謝隱有好處的,就讓人去蒐羅送來,就算謝隱只嘗上一口她都能欣慰個半天。
秋氏便是謝隱的那位養母,謝隱初進京那些年,秋氏一家仍舊住在杭州臨安城南守著幾分地過日子,直到謝隱喪妻后,秋氏見他一個男人帶著一兒一女,實在辛苦,這才決定舉家上京來。
這些年秋氏一家就住在謝府的后院,養父謝壯不習慣繁華熱鬧的京城,謝隱便在京郊買了莊子,置了田地,讓他自己去過習慣的田園生活,年節若是愿意就回來團聚一番,要是不愿意,秋氏便領著兩個兒子過去。
秋氏在收養謝隱之后生了兩個兒子,老二謝開一踏入京城就被京城的奢靡華麗迷得睜不開眼,也打開了胡作非為無上限的新視野,后來知道可以仗著謝隱的名頭為所欲為,更是變本加厲,結果一回喝醉酒失手鬧出人命,謝隱本想置之不理給謝開一點教訓,但挨不住秋氏的苦苦哀求,只好出來收拾這爛攤子。
他給謝開兩條路,一條去禁衛軍營從最低等的兵丁做起,一條留在府里禁足三年,如果兩者都不要也可以,刑部大牢的門開著。
謝開摸著鼻子去了禁衛軍營,把妻子和一雙兒女留在了謝府,擺明就是要給謝隱養。
相較于謝開魯莽沖動的性格,老大謝勇比弟弟多了幾分心眼,謝隱是養子不是秘密,他打懂事起就知道謝隱和他不是同一個娘生的,言語上的擠對沒少過,酸言酸語更是少不了,至于長兄什么的,他壓根不承認。
而謝隱消失在他眼前那些年,不用被野種處處壓制一頭的日子實在太爽快了,而他沒有再拿謝隱說事,只是因為少了謝隱不時的補貼,日子變得很是拮據。
本以為生活就這樣過下去,畢竟他爹是個泥腿子,再能干也只能靠著幾畝地換口糧吃,他以為自己的一輩子也就是個黃土刨食的命,哪里知道后來他娘決定要進京。
一來到京城他才恍然大悟,他和謝隱一個在天一個在地,謝隱住的是巍峨堂皇、精致優雅的宅子,出門有馬車載送,在府里說話一言九鼎,擁有滿屋子的下人,身上的穿戴更不用說了,這讓謝勇忌妒得要瘋了!
一個野種憑什么?要不是他娘,哪來今天的謝隱,謝家的一切都該是他的!
謝隱幾乎不管后院的事,這些年來后院就秋氏一個女主人,以至于謝勇這只占了雀巢的鳩已經將謝府當成自己的囊中物。
沒有人知道一無所有的謝隱是怎么走過來、怎么會有今日的,其實很簡單,是他的刻苦自學入了江老爺子,也就是他先夫人江氏父親的青眼,江老爺子年少成名,當年也是朝堂響當當的人物,中樞秉政二十余載,要不是老妻猝逝,長子又出了事,也不會這么早辭官退隱,帶著家中百余口人住到臨安來。
不得不說這江老爺子很有識人之能,原來只是心懷一點惻隱之心,免費把書借給謝隱,一借多年,每本借出去的書總是一點污漬也沒有的回來,他心想難得啊,這般惜物,從小看大,往后必有出息。
后來得知謝隱明明有父母,卻過著無父無母的生活,又見他一心向學,所學不只經義、歷史、策論和八股,天文地理陰陽算術都有涉獵……就像一塊饑渴的棉花,只覺不夠,想要更多更多。
他被謝隱對學習的積極打動了,暗地觀察了兩年,在謝隱十四歲的時候便想招他為婿,卻被謝隱婉拒了,謝隱說自己功未成,名未就,哪來的資格娶妻?
江老爺子告訴他,君子不拘小節,娶他女兒為妻,自己便可以丈人的身分送半子女婿到國子監去讀書,至于能不能讀出一朵花來,這他不擔心。
龍困淺灘,他拉了這條龍一把,哪日呼風喚雨,又怎么會少得了他這老丈人的好處,就算他不貪圖這些,自己相看來的女婿又豈能不對自己的女兒好?
謝隱終究接受了江老爺子的好意,成親后攜著妻子江氏去了京城,帶著江老爺子的親筆薦書,經學政選拔考進國子監,成了貢生。
不料「坐監」未滿,碰上去孔廟祭孔,回程時心血來潮去國子監到此一游……呃,參觀學子學習的長景帝。
當時的長景帝正為子嗣不豐煩惱,是人都這樣,兒子太多,煩惱鬩墻;兒子不夠用,更煩惱。長景帝身為景辰朝第四代的皇帝,是歷代皇帝中子嗣最少的,如今他年紀也不小了,正宮無所出,只得孀妃、貴妃一子,其他嬪妃的孩子都養不大,幼瘍。
這么高的夭折率,哪日等他殯天,大好江山豈不是只有兒皇帝能坐,隨便一個大臣都能把持朝政,這可不行!
謝隱將自己替長景帝推算的流年、運勢寫成小冊托他的老師呈上去,長景帝笑了笑,沒放在心上,擺駕回了宮。
然而,是金子就會發光,錐子放在口袋,錐尖就會露出來,謝隱在天文和歷學上的造詣驚人又突出,年紀小小觀天象就算出黃淮干旱、渝水水澇、東北山崩警示。
起初被視為妖言惑眾,無人采信,哪里知道這些災情一樣樣被他說中,朝臣被長景帝訓了個灰頭土臉,這還不把謝隱這個替死鬼推到長景帝面前?
然而,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那些自以為有人頂鍋的朝臣萬萬沒想到,進宮去了的謝隱卻靠著己之所學,得了皇帝青眼。
長景帝日理萬機,再見到謝隱便想起了他當時的預言,又見他姿態清傲如松柏,不卑不亢,清淡如一彎泉水,當著金鑒殿上的重臣,開口便稱贊謝隱——「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能得皇帝金口玉言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后來長景帝欲立謝隱為國師,便把有匪君子這四個字琢磨了一遍,立書寫下「有斐國師」四個字。
有匪通有斐,謙謙君子,唯吾國師是也。
后來皇后病逝,長景帝替先皇后守了兩年,經群臣力諫,后宮不可一日無主,又想起謝隱說他命中有子,長景帝順水推舟,這才有了立孫窈娘為繼后,一年后嫡皇子出生這些后續的事情。
自此,長景帝奉謝隱為國師,謝隱也以未滿二十的「稚齡」,成為景辰朝最年輕的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