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夫妻的個性是互補的,相輔相成才能夫唱婦隨,孫拂爹娘便是這樣的神仙佳偶,雖然說她娘最喜歡的是抱著一疊帳本打算盤、核對帳本,再把亮晶晶的元寶鎖進私庫里。
她爹則是骨子里都是風花雪月的男人,沒人看著不知冷暖,沒人管著鞋襪衣袍不知替換,問他家里的筷子擺在哪,那更是不可能的事,完全不會過日子。
除了打理公中生意,她爹的日常就是蒔花弄草,修剪擺弄,總喜歡把「盆景,就是移山縮地的自然山水,景的寫意,觀一盆景彷佛親臨碧波綠水,游覽名山大川。」掛在口中,對盆景藝術近乎癡迷,只要聽到哪處有他想要的砂石、古木、花器,只要合他心意,不管如何都要弄到手。
兩人成了夫妻,沒有臉紅脖子粗過,親親熱熱,恩恩愛愛,就算對她這個打從心底瞧不起自家爹娘的女兒,也多是包容和偏寵。
上輩子孫拂從沒把家人當回事,她在西園住得沒滋沒味,一心撲在二三房那邊,其實孫老夫人和那兩房人壓根不把她當回事,分家后很快就以各種名義把公中的鋪子、莊子都收回去,這也導致父親后來郁郁不得志,過得十分辛苦。
這輩子公中的鋪子仍舊被收回去了,家里沒有進項,可姚氏并不著急,反而安慰孫邈,說他曾是兩榜進士,殿試名列甲榜,乃皇帝門生,不如干脆趁這個機會把放下的那些書再拿起來,閑暇多約以前的同窗、先生出來喝茶交流,也許能謀得一官半職也說不定。
景辰朝制,一旦及第或登科,如因故沒有即時授官,日后想要獲得官職,需要經過名人推薦,并通過舉薦考試才能授官。
因此,孫邈便留在府里刻苦讀書,他做商賈時人脈四通八達,以前的同窗雖然有些下放別處不在京里,有的受限于能力無法替他舉薦,但是他們都知道他當年棄文從商的原因及那些不得已,紛紛與他恢復了往來。
因為志同道合,孫邈覺得這樣的日子有滋味多了,與姚氏的感情更加融洽。正院屋子的秋香簾帳是放下來的,兩個嬤嬤在小機子上打著絡子,一見孫拂到來,便起來向她行禮。
孫拂隱隱聽到屋里頭有說話聲!高@是誰在里頭?」
其中一個嬤嬤回話,「紫姨娘和二小姐一早就過來了,說是得了一串金絲楠木的佛珠,大相國寺的高僧開過光,給夫人送過來!
她會這么好心?孫拂在心里冷笑,抬腳進了屋。
大房兩個姨娘都是孫老夫人以大房無后為由送來的,紫姨娘是孫老夫人身邊的大丫頭,孫邈連拒絕的權力都沒有,華姨娘則是孫老夫人花了重金去揚州買來的瘦馬。
當母親的人給兒子送瘦馬,這不是存心要攪得人家夫妻不和、家宅不安?不讓他們有好日子過?
以前沒想過、沒想明白的,重來一次,就像照妖鏡那樣清楚明白的放大在孫拂眼前。但是孫拂也記得后來自己失勢,屈居冷宮無人聞問的時候,華姨娘想盡辦法托人給她帶來衣被吃食。
可以想像爹娘去世后,帶著筠妹妹的華姨娘日子也不會太好過,那時的她卻還能想到自己這住在冷宮里的孤女,容易嗎?
點滴在心頭,孫拂都記得。她回不來就算了,如今回來,有恩報恩,有仇報仇,那些無關緊要的人,她也不會在他們身上多費一分力氣,她只想珍惜身邊對她好的人。
屋里很暖和,爐火燒得旺旺的,這也是應該的,她娘如今估計有兩個多月的身子了,處處都得小心,冷不得,熱不得。
間隔了十幾年后又懷孕,姚氏十分忐忑,自嘲是老蚌生珠,但也因為這突來的喜訊,西園就像被注入新鮮活水的池塘,上上下下連行走都充滿了朝氣。
畢竟,大房就孫拂一個嫡女,孫老夫人老是拿這個當筏子給姚氏臉色看,覺得她滿身銅臭,就算懷孕也一樣要立規矩,不過姚氏并不在意,真那么清高,喝露水過日子去!
姚家算得上是書香門第,祖輩不是舉人便是秀才,偏偏與當官絕緣,從孫拂外祖父那一代起就不耐煩那種吃不飽也餓不死的清貧生活,棄文從商。
也不知是開了竅還是天生是做生意的料,姚家生意越做越大,從小貨商變成盤商,除了南北貨,絲綢茶葉米糧,食衣住行都有涉獵,慢慢置下偌大的家業,兩代過去,已經是一等一的富貴人家。
可這些看在官家出身的孫老夫人眼里,也成為挑剔姚氏的錯處之一,一個商女,最是低賤?匆粋人不順眼,無論她做什么,沒做什么,都是錯的,孫老夫人看大房有氣,就算姚氏捧著金山銀山嫁過來,也被譏諷銅臭市儈,萬般不討好,所以三房她煙中,她娘即便是長媳,地位卻最低。
走過屏風就看到姚氏擁著錦被,側臥在三面圍屏鏤空雕花草紋的羅漢榻上,紫姨娘和一個十三、四歲的姑娘坐在繡墩上,矮幾上是紅彤彤大柿子做的柿餅,上頭裹著一層白色的霜,整整六個放在描金海棠的白瓷碟上。
只見那個姑娘歡喜的拿著柿餅咬了一口又一口,似乎很喜歡甜食,可看見孫拂便放在了一旁,起身喊了她一聲,「大姊!
要論孫府的排行,孫拂行二,方才吃柿餅的姑娘孫孅行十二,分家后,孫邈說既然已經自成一家,便不必再按孫府的輩分序齒,照著自家排行就是,所以孫拂成了老大,孫孅行二,華姨娘所出的八歲的十八妹孫筠就成了么妹。
瞧,這多簡單明了?
孫孅長得明眸皓齒,嬌嬌柔柔,一雙彷佛會說話的眼睛尤其像極了紫姨娘,遺傳了她生母的如花美貌。
她看不慣孫拂的好大喜功,覺得她就是個虛有其表的空心大花瓶,孫拂也覺得這個庶妹心眼小,心機重,言語沖,何況過去的孫拂平時忙著抱二房三房的大腿,哪來的時間理會這兩個妹妹。
孫孅和孫筠本該養在嫡母膝下,但是姚氏不想去養姨娘的孩子,兩個姨娘都是孫老夫人送的,長輩賜,推都推不了,但是哪個正妻能肚量大到完全不在乎?除非她對這個男人已經沒了感情,到底意難平。
對姨娘們一碗水端平姚氏做不到,可孩子她作得了主,孩子從誰的肚皮爬岀來,誰去教養,她才不去做那種拆散人家母女的糟心事,萬一是養也養不熟的白眼狼,豈不自找罪受,何必?
所以,孫孅和孫筠都是在自家姨娘膝下長大的。
孫拂笑著輕扶了除非在大人面前,否則從不主動喊她大姊的孫孅一把,「二妹無須客氣!
孫娥像見鬼似的縮回手,「大姊把母親氣得臥床,怎么還好意思來?」
紫姨娘輕巧的說了句孫孅的不是,不咸不淡的道:「你這孩子,怎么這么對大姊說話?」
要是以前的孫拂,她準會不客氣的反擊回去,但她除了當鬼那段時日,還比孫孅多活一世,便覺得跟一個小姑娘計較沒意思。再說這庶妹除了口舌鋒利些,上一世也沒做過什么傷害她的事,有什么不能忍的。
「二妹說的是,我便是來給母親認錯的!拐谠衅谧罹o要關頭的母親,還要面對她這個女兒的不知廉恥、以死逼嫁,為她操碎了心,她不只不懂事,根本是不孝。
孫孅的表情像是被燙到似的,一副不認識眼前人的模樣,「你來給母親賠罪?」
孫拂沒有應她,往前了幾步來到姚氏面前,見到姚氏半坐起身,睜著眼看她,秀美絕倫的臉難掩憔悴蒼白。
守在房間里的姚氏的大丫頭青絲,連忙端來一把繡凳,孫拂卻沒坐,半跪在床前,握住母親不是很豐腴的手,看著她溫和的表情,一時千頭萬緒皆涌上心頭。
「娘……」她哽咽出聲,從來都不是愛哭的人,喊了聲娘,眼眶卻立即紅了一圈。
「噯,這是做什么,快起來!」
見狀,紫姨娘拉著孫孅告辭了,出了門,孫拂還能聽見孫孅不敢置信的問著紫姨娘——
「姨娘,孫拂這又是在演那一出?」
孫拂沒再去聽紫姨娘的回應,把頭埋進了姚氏的手里,淚如雨下。
她如何能不哭?本以為天人永隔,再也看不到母親、再也無法賴在她懷抱、汲取母親才有的溫暖,現在母親就活生生的在自己眼前。
都是前世的自己太過不爭氣,不僅從未在父母面前盡過孝,還累得大房全家覆滅,那時她兩個弟弟甚至還未成家,要不是她,他們家何至于……
「傻孩子,怎么哭成這樣?」姚氏抬起她的頭,細白的手指替孫拂抹去兩頰的淚痕!赣性捚饋碚f!
孫拂依言起身,卻仍握著姚氏的手,神情甚是眷戀。
姚氏輕輕嘆了口氣,「都說門當戶對,娘和你爹便是活生生門不當戶不對的例子,你祖母可曾對娘有過好臉色?大房如今是個什么情況你也知道,不說咱們攀不上那侯府,你以為那魏侯爺會娶你為正妻?如果人家開口要納你為妾,難道你也甘心?都說齊大非偶,那魏侯爺不是良配……」
孫拂像小鳥啄食般的點頭,「娘說得是,女兒愚昧,腦子一時被驢踢了,您原諒我這一次吧!
女兒輕飄飄的兩句話就把這件事揭過去嗎?那之前鬧得人仰馬翻、家宅不寧,還差點把小命玩完的絕食逼婚又算什么?
「咱們是母女,說什么原不原諒,阿拂,婚姻是一輩子的事,一頭栽下去,想回頭幾乎是不可能,女孩子眼睛一定要睜大,挑選一個能對你好、知冷知熱的人,往后可千萬不要再想一出是一出了。」姚氏秀麗的眉頭沒有松開,反倒打起了結。
孫拂抱住她娘的兩只手,把小臉放在手里磨蹭著!改铮沂钦娴南腴_了,我躺在床上那些時候,渾渾沌沌的,有個白發白胡須的老公公拿著龍頭拐杖猛敲我的頭,一直罵女兒不忠不孝不仁不義,這叫當頭棒喝吧,說非得敲醒我這榆木腦袋不可!
「女兒醒過來,以前那些執著全沒了,您幫我瞧瞧,我頭上是不是多了許多的大包?」說著她還把頭挪到姚氏的眼皮子下讓她看個究竟。
姚氏被她逗笑,摸了摸她的頭,這孩子不多的好處之一就是不撒謊,一根筋通到底,有什么說什么,就算得罪人也不知道,她既然說夢中有人來敲打她,就一定有這回事。
這點,姚氏是信得過她的,也因為如此,當孫拂鬧著非魏齊不嫁的時候,家人都知道她再認真不過,家里才會亂成一團。
「您可別再擔心我了,照顧好自己,也顧好我那兩個弟弟才是正經事!箤O拂又招手問青絲,「母親的安胎藥可煎好了?」
青絲有著江南姑娘的婉約溫柔,她和藍鳶都是姚氏從娘家帶來的陪嫁丫頭,青絲十九歲,藍鳶十八,說是沒遇上可心的人寧可守在姚氏身邊終老。
本來姚氏有打算幫兩人相看,偏偏大房正處多事之秋,姚氏只能先把兩人的親事放到一旁。
「溫嬤嬤說熬好了,奴婢就去端來!
青絲出去后,屋里就剩下她們母女倆,孫拂這才開口,「娘,雖說紫姨娘日日在您面前侍候,但防人之心不可無,姨娘們送過來的東西物品,您還是少碰的好!
姚氏知道女兒是一番好意,但她的心思還掛在方才孫拂說的話上,漫不經心的道:「她雖然殷勤小意,我卻是不敢全信她的!
孫拂一愣,她的母親什么都清楚,可惜后來還是著了紫姨娘的道,臨盆時幾乎命懸一線、九死一生才把孩子生下來,這對雙生子卻又小又弱,先天不佳,三天兩頭請醫問藥,彼時家里三個病秧子,苦了父親,整個人活得不成樣子。
這種事發生一次就夠教人痛不欲生,今生她一定不會再讓紫姨娘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