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慶殿那頭的絲竹鐘鼓樂音隱隱傳來,時不時響起熱烈鼓掌叫好聲,端的是熱鬧非凡。
趙妃子不禁想起了數月前南梁宮中的那一夜,那個改變了她一生的夜晚,當時陪著她進宮的是阿娘和云片,可現在云片始終未能病愈回到她身邊,最疼她的阿娘也在千里之外……
她眼神一黯,心里悶悶的,陣陣揪疼發酸起來。
老爺子他們都好嗎?阿爹阿娘不知道是不是還記掛著她這個不肖女兒?南梁宮里的姑姥姥和姑姑多少還是能眷顧著趙家吧?
臨別前那一晚,姑姑特別叮嚀她要好好抓住大周帝的心,要在君上面前幫南梁王多多美言,樹大好遮蔭,這樣趙氏一族便能在南梁屹立不倒。
可是這一路上,她是親眼看見君上的處境有多危險、多艱難的,又怎忍心在他肩頭百上加斤?
“老爺子,對不起,阿妃真真不是趙家的好兒孫,不能為您們建功立業,也給不了你們錦繡榮華!彼哉Z,默默紅了眼眶。
可趙家百年來總是靠著女兒爭寵,依附君恩,子孫們從未想過靠自己的力量為家族爭光,為百姓做事,為國家盡忠,日復一日,憊懶慣了,就像大樹蛀爛了根,不知哪日風雨一來,就會摧枯拉朽的轟然倒地。
趙家,真的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尤其她在進了大周宮,在君上和諸闔先生的指點之下,逐漸開拓眼界明白事理,越發清楚身為沒落世家的趙氏,唯一能重振家聲壯大家族的辦法,不是送女入宮承寵,藉以求得一官半職風光給世人看,而是應該好好沉淀下來,或是安心讀書做學問,或是轉而經商,游走南北諸國……趙氏子弟,不能再做井底之蛙,固守一洼水塘,只求得君恩雨露下降,以為解渴。
不管在南朝北朝,唯有自身立得起,才是長久之道。
“也許,我也是時候寫家書回家了!彼┌椎男∈治兆‘嫏谶吘,深吸了一口氣。
心念甫定,忽而聽見不遠處微有響動,她不禁側首望去。
“彩夷,怎么了?”
她的貼身侍女彩衣神情警戒地盯著面前一名陌生女子,溫言道:“娘娘,無事。”
那女子像是鉆著了空子,高聲喊道:“娘娘在上,奴下乃燕姬娘娘身邊的大侍女誼女,奉燕姬娘娘之命求見娘娘,有要事相告娘娘,還請您撥冗一見!”
趙妃子一怔。
……燕姬?這燕姬又是何人?
“君上有令,任何人不得打擾娘娘,違者以亂宮律定罪。”彩夷冷冷地道,“來人——”
“娘娘,燕姬主子甘冒得罪淑妃娘娘的危險,為的就是向您投好報信,您千萬不能不識好人心!”誼女心急萬分地抖著聲道,“懇請您先聽完了奴下的傳話,再做論斷——”
彩夷臉色嚴峻,自將女姐姐逝去后,君上便嚴令她們務必牢牢護住娘娘的安全,因著近日前朝局勢詭譎,后宮嬪妃也隱隱伺機而動,娘娘素來溫軟心善,絕對不能讓這些心機叵測的女人鉆了漏洞,找到任何一絲下手的機會。
“來人,把這試圖挑撥離間,敗壞淑妃娘娘的奴子拉下去交由內侍統領重懲!”彩夷冷聲道。
“諾!卑堤幾杂杏鹨滦l閃身而出,一把押住了驚慌失措的誼女。
誼女凄厲絕望地喊了起來,“燕姬娘娘,您信錯了人,幫錯了人啊……”
“慢!笔冀K沉默,只是靜靜看著這一切的趙妃子終于開口。
羽衣衛架押誼女的動作一頓,恭恭敬敬地候命在原地。
彩夷則是悄悄地退到趙妃子身側,依然保持著警覺和護衛之心。
方才趙妃子沒有發話,自然是信任他們的處置,可現在她既然開了口,彩夷等人自會默默退守一側,萬事以自家娘娘馬首是瞻。
“燕姬娘娘要你向本宮報什么信?”趙妃子聲音嬌甜地問。
誼女低掩的眸中閃過一絲鄙夷之色,卻抬起淚痕斑斑的臉龐,滿是憤慨的道:“娘娘現在肯聽奴下一言,肯信我家主子的好意了嗎?!”
“大膽!”彩夷喝斥。
羽衣衛則是用力地扳擰誼女纖弱的手臂,眼中殺氣一閃。
誼女慘叫一聲,痛得面色雪白如紙,身子瑟瑟顫抖,只能哀聲求饒!澳锬镳埫锬锼、恕罪……奴下錯了,是賤奴口舌失當,賤奴再也不敢了!
趙妃子心念微動,腦中掠過一個念頭,卻快得來不及思忖便消失無蹤,只得搖了搖頭,淡淡笑道:“本宮沒那么多時間和興致與你糾纏,你愛說便說,若是不想說,那等領完罪之后,便回你主子那兒去吧!”
“賤奴這就說,這就說……”誼女滿頭冷汗,忙道:“稟娘娘,我家燕姬娘娘讓奴下來向您報口信,說是——說是淑妃娘娘今夜召請了她娘家表兄入宮,秘密藏躲于您回宴席的半路上,想、想趁您不備……輕薄您,誣陷您與其結下私情,淑妃娘娘再藉機帶著誥命夫人們撞破當場,讓您、讓您……”
彩夷和羽林衛臉色齊刷刷地大變!
“讓本宮身敗名裂,讓君上大怒,不是立將本宮斬殺當場,便是憤而打入冷宮,一生永遠厭棄之?!”
“是……是的!闭x女偷偷看著這嬌小娘娘一臉若有所思,卻半點不見驚恐或盛怒之色,不禁有些心下打鼓。
哎呀,這不就是諸闔先生和老嬤嬤常常對她耳提面命的,累累史書上和前朝后宮里最烏七八糟的宮斗密技之一嗎?
不過這力道好似不太猛烈啊,聽說前朝瑤后是直接將受寵的妃子灌了春藥,再把三五個侍衛丟上了榻……咳咳!不過話說回來,就算淑妃娘娘今晚安排的是十個八個表兄表弟的,只怕也難近她身前一丈。
君上自上次太后事件后,便在她身邊明里暗里安排了不下百名的護衛,不說一個活生生的人了,恐怕就連只蚊子都飛不過來。
方才這誼女能越過羽林衛和暗影到她面前,也是因為她是個女的,而且全身上下并無攜半點武器吧?
“那個,”她嘴角微微上揚!凹热皇珏锬锵氤鲞@么陰損的法子想毀了本宮的清白,又怎么會泄漏給了你家燕姬主子知曉?!”
誼女見她“深信不疑”,登時大喜過望,忙道:“回娘娘的話,淑妃娘娘原先的計畫便是與我家主子聯盟,由我家主子出面絆住您,待您放松戒心后,再引領您走至那處假山,確保您不會半途離開——”
“既是盟友,你家燕姬娘娘怎又反了水,示好予本宮呢?”趙妃子似笑非笑的看著她,“場面上的假話就別說了,你我都不信,倒不如把話說得明明白白,也省得浪費時間了。”
“娘娘聰慧睿智。”誼女不慌不忙地順手拍了記馬屁,假意恭敬道:“我家主子確實是希望今晚向您賣了這次好,讓您欠下這個人情,以求娘娘您日后能在君上
面前為她美言幾句,最好是能令君上召寵一二——”
“嗯,果然夠爽快!彼倘灰恍,杏眼彎鸞!安贿^……真不好意思,本宮這人平生最愛吃獨食,自己吃著好吃的,是不可能再分給旁人嘗上那么一口半口的,這是本宮個人的風格和堅持啊!”
“噗嗤!”彩夷憋不住,忙清了清喉嚨,躬身行了個禮。“奴下有錯,請娘娘責罰。”
“罰你回去吃一斤大蔥,半合大蒜。”趙妃子眸底掠過一絲沒好氣!安粶逝淇灸c!
彩夷瞬間苦了臉,乖乖地低頭認命!爸Z!
誼女有些驚訝,一時也不知道是該幸災樂禍還是羨慕。
燕姬主子……和她們之間,從來不曾這樣親切、輕松。
“如果沒旁的事,你可以走了!壁w妃子微笑道!澳锬铩
“請轉告你家主子,雖然她有心示好,不管本宮用不用得上,本宮都承她這份情,若是在其他地方有本宮幫得上忙的,本宮一定幫,可若代價是要本宮把君上送予她……”趙妃子甜軟的笑容里有一絲令人見之凜然的威嚴!皼]可能!”
誼女心下一突。
“君上并非可贈、可與人分享的器物,他是本宮這一生最敬重最珍惜也是最寶貴的人,萬金不換。”趙妃子柳眉一揚,雪嫩圓臉綻放著自信滿滿的耀眼光芒,美得教人無法移轉目光。
誼女一震,心口涌現濃濃的艷羨渴望——她多想自己這一生也能有這樣的自信,這樣的福氣得遇一個能令她深深戀慕、捍衛的男子。
可低賤的奴下,命運都捏在旁人手里,是永遠都不會有這么一天的。
不過,就算是眼前這個笑得滿眼自信,美麗絕倫的趙妃子,也不過是個敵不過命運算計的女人,現在的笑,不過是明日的哭……
誼女嗤嗤笑了起來,也不知是可憐還是惋惜抑或是惡意的滿足!澳锬,男人都是一樣的,一旦嘗過了鮮味兒,貓還能不偷吃魚嗎?”
趙妃子胸口一緊,腦中那隱隱的警鐘再度敲響了起來,她蹙眉疾問:“你是什么意思?”
“人人都知君上不近女色,可自娘娘進宮后便“治愈”了君上的心病!闭x女
笑了起來,眼中同情與恥笑之色更濃了,尖聲道:“娘娘呀娘娘,您這算不算是搗熟了果子,卻叫旁人給摘了吃了?”
她心跳急促,身子猛然晃了晃,險些站不穩腳步。
彩夷連忙扶住了她,“娘娘別慌,君上身邊高手如云,不會有事的!”
是啊,不會有事的,他不會有事的…………可、可萬一他中了算計,不得不與人……難道那些高手暗影敢攔住嗎?
一想到只會對著她笑,只會抱著她,偎纏著她的君上懷里摟著另一個女人的軟玉溫香,四肢交纏裸捏以對,他漂亮如玉的大手會撫摸那人的唇瓣、身軀……剎那間,她呼吸僵止,心臟痛得像是要被擰爆了!
不!不可以!
“你——是誰算計君上?快說!”趙妃子杏眼赤紅,沖動地就要上前狠狠揪住誼女的頸子逼問。
“遲了。”誼女笑得好不誰異!艾F在只怕生米已然煮成熟飯了。您說,頭一個奪了君上精元的娘娘,能不能就此勾誘了君上的魂,甚至是一舉懷上君上的龍種呢?到時候,娘娘,您又如何自處?!”
“不會的……不、不會的……”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指尖用力扣陷入了掌心,仿佛藉由那劇烈的痛楚就能轉移、壓抑內心逐漸浮起的恐懼和絕望!熬先羰菚p易中計之人,這么多年來,后宮嬪妃們怎會甘愿獨守空閨,又怎么可能不出手?”
“那是因為大周宮里從不曾有你。”誼女嗤地笑了,怨毒的眼神閃著冰冷的幽光!熬闲膼勰锬,你便成了君上的軟肋,只要有人能易容成娘娘的模樣,又和君上雙雙飲下了“迷春藥”,君上還守得住嗎?”
趙妃子聽得冷汗涔涔,心涼了一大半。
“來人!卸了她的下巴,把人押到水牢去,待事了再由君上和娘娘處置!”怒不可遏的彩夷火速下令。
“來人!帶本宮去君上處!”臉色蒼白的趙妃子狠命地一咬舌尖,直到鮮血迸出,痛感將她的理智和冷靜喚回,她沉聲命令道:“傳令羽衣衛和鐵衣衛,立刻閉宮,秘密監管住這宴席上和后宮里每一處,一人不可入,一人不可出,直待君上決斷!”
“領命!”
“還有,帶上太醫院首!”
“諾!”
希望……還來得及……
趙妃子臉色蒼白,緊緊抿著唇,在暗影們的偕扶下凌空而起,沒入被大片夜色籠罩住的沉沉宮墻深處。
她再嫉妒再心痛君上和旁的女子交歡纏綿,都遠遠比不上害怕當君上發現自己被算計,被他最痛恨的后宮蛇蝎女子“強行侵犯”后的憤怒、痛苦、作嘔……他曾告訴過她,他的母后淫亂后宮,是他這一生至恨至厭至恥的丑惡記憶,所以當世除卻她之外,任何女人的碰觸對他而言,不啻是帶了毒的黃蜂刺,也是最最羞辱的烙印——
“君上,您撐著點,阿妃來救您了!”她強忍淚水,緊緊咬著下唇。
皇天在上,她趙妃子在此立誓,若是那些女人當真辱及了君上一根手指頭,她今晚不惜血洗后宮,就算會永世背負惡毒之名,也要為他討回今日之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