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細心觀察黑羽的翠微,哪里讀不出他眉宇間的掙扎。
雖然她單純,腦子也不頂聰明,可對于黑羽的心思,她卻是十分了然。
廳上那些人,可都是來自他故土的同鄉——更是他的子民吶!
一進新房,黑羽立刻抱住她,將臉貼在她柔軟肚腹上,想藉由她的溫度,平撫自己又一次被執起的心緒。
他不愛提及蒲澤另一原因,是好不容易壓制在心底的悲慘回憶,又因為那幾個人,瞬間翻騰涌起。
她輕柔撫著他發絲、臂膀,久久才開口問道:“你真打算不理他們?”
“不理!毕騺砝潇o的他,難得鬧起脾氣。
他像孩子似的,硬是蒙住眼睛耳朵,就當事情不存在。
可他也知道,自己只是在跟她撒嬌,他清楚知道她絕對不會因為他偶一的反常表現,就認為他失了男子氣慨與肩膀。
她只會更心疼他。
“不知道蒲澤是怎樣的地方……”翠微邊撫著他肩邊喃喃自語:“我剛細看你們,發覺你們每個都個頭高大,骨肉均勻,蒲澤人都這樣,還是就你們長得高些?”
一會兒才聽見他悶悶的聲音:“蒲澤人高,像花嬸算個頭小的,我母后足高你一顆頭!
“你母后——”輕撫他肩膀的小手停下!案阆駟幔渴遣皇呛芷、很溫柔?”
她話里的好奇勾起他許多己久未想起的回憶——蒲澤對他來說,也不只有傷痛一件事而己。
他想起他溫柔的母后,想起他仁厚的父王,想起他年幼時在宮苑里騎竹馬,纏著仍舊年輕的朗叔斗蟋蟀,一同想法子救治被弩箭誤傷的白兔跟野鹿……
接著他想起外頭那些人說,此時的蒲澤形同水火,暴政如虎,百姓只能凄慘度日——抱住她細軟腰肢的大掌悄悄握緊了。
翠微問得沒錯,他真打算不理會他們?
蒲澤,可是他祖上居住了七代的家,更是他父王悉心守護的國,他知道他不可能放得下。
可他若真應了他們的要求,回蒲澤“少主中興”,那她呢?他抬頭凝視一臉信賴的翠微,她又該如何自處?
擁著甫成婚不過半日的妻子,黑羽理智與情感不斷拉扯。
說真的,他對王位再無興致,太小就嘗遺流離之苦的他衷心認為,平安平凡才是福。與坐擁王位相比,他寧可跟著心愛的妻子過著粗茶淡飯、閑云野鶴的生活。一想到兩人日后可以晴耕雨讀,手攜手踏遍森林每一寸土地——王位,還有什么好稀罕?但蒲澤的子民——
翠微撫著他臉頰說話:“我爹還在的時候,時常把兩句話掛嘴邊——同天下之利者則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則失天下。我那時還小聽不懂,可剛才聽黑衣人說靖王,我覺得我好像明白那兩句話的意思了。”
她剛才念的,是戰國一部兵書《六韜》上的兩句。黑羽相當熟。
黑羽說道:“能和天下人一塊共享利益者得天下,反之,只想獨占天下利益者,就會失去天下!
“是啊,”她接口:“現在蒲澤的王就是犯了這大忌,難怪外頭那十二名黑衣人打死不肯回去!
“你想跟我說什么?”他再一次抬頭,總覺得她話中有話。
翠微還沒開口,外邊便傳來朗叔呼喊聲——
“少爺,您快出來——”
怎么回事?房中兩人相望一眼,手拉手一塊趕到前頭。
一見外頭陣仗,他倆也傻了。
“浸月邸”外,一行數百鐵衣衛士全跪在地上,行列中有三人高坐馬上,一見黑羽,三人立刻下馬。
晉廣將軍驚愕地望著黑羽,太像了,少主跟年輕時的顯王,實在太像了!
“末將晉廣叩見少主!”
這位晉廣將軍,先前曾是前王黑顯麾下最勇猛的武將,幾香外敵來擾,都是晉廣領兵打退可謂功勛卓著。
而他今日所以帶來數百士兵,全是因為埋在靖王身邊的眼線送出消息,說靖王己找著黑羽,且打算殺人滅口。幾個前朝忠臣立馬揮軍來救,只是遲了黑衣人好幾步。
“晉廣將軍,您這是——”黑羽望向居首的晉廣,他對這名字還有點印象。
“少主,我等尋您尋得好苦!”年近半百的晉廣淚流滿面。“當年靖王舉兵發難,消息傳到末將耳里己然太遲。二十年了,末將一直沒放棄找尋您,可惜總是緣慳一面——”
這些話黑羽多少推測得到,但他不是想聽這個。“你們怎么知道我在這兒?”
“是臣報的訊。”說話者名叫陳濤,目前官拜御史,也是領兵者年紀最輕的一個!吧僦鲬摬徽J得我,但我爹名字少主應該識得,陳戎!
黑羽點頭。他當然記得陳戎,此人當年官拜司仆少卿,時常到宮里走動,曾跟年幼的黑羽玩過幾回!澳愕F在還好嗎?”
陳濤一拜。“他在先王崩逝隔年,就因抑郁難解,吐血而死。”
黑羽神情黯了下。
陳濤繼續說:“我爹死前再三交代,無論花多少時間,定要尋回少主您。不瞞少主,微臣今日所以趕來,全是為了替蒲澤百姓請命!
“少主,求求您救救蒲澤吧!”晉廣將軍突然大喊。
他一出聲,他身后數百名鐵衣衛士也跟著大嚷!皯┣笊僦骶染绕褲伞!
黑羽為難地看著他們,他本是打算今晚帶著翠微他們趁夜潛逃,極不愿再被卷入爭戰殺伐之中,可是——
望著伏在屋前的大臣,還有他們后邊那一行衛士,他當真不知該如何處置了。
“朗叔!焙谟饐尽!斑@些人你先想辦法安置,我需要一點時間考慮!
“少主還要考慮什么?”性急的陳濤忍不住插嘴。“少主可知您多考慮一天,蒲澤百姓就得多忍受一日煎熬……”
黑羽冷然—瞪,那不怒而威的氣勢,立教陳濤冷靜下來。
“微臣知錯——”
“翠微,我們走!
黑羽頭也不回,拉著翠微直接走進馬房,他沒辦法再繼續待在宅子里,外邊人對他的期盼會影響他的思緒。
他需要好好、好好地想一想。
片刻,黑羽將馬停在桔;ㄌ锴,這兒向來是他最喜歡的地方。他抱下翠微后,兩人便靠著大樹坐下。
黑羽將頭枕著她腿,神情復雜地凝望天上。
“今天真是夠亂的了——”她輕撫他發低問:“一會兒來了刺客,一會兒又來了一大堆士兵,也真是難為你了。”
他定定瞪著浮云說話!拔也幌矚g戰爭。我知道他們立意甚佳,也全是為了蒲澤百姓著想,但我一想到只要我興兵開戰,就會有人傷亡,我就無法答應他們。”
但他所以猶豫的原因,還有另外一個。他目光調向她!澳阒廊绻掖饝麄兊囊,你將會有很長一段時間看不到我!
她輕撫他的手倏地停住。
他一看她表情就知她沒想這么多。
“我不能陪在你身邊,跟你一道去嗎?”她驚訝地看著他。
“太危險了!彼麪科鹚氖钟H吻。她一個文弱女子,手無縛雞之力,若帶她尾隨軍隊一路爭戰,先別說她能否接受血腥場面,就單想她可能面臨的危險,他就不寒而栗。
要她在爭戰中發生什么萬一,他知道,他鐵定一輩子不會原諒自己。
但若是把她藏在安全之處——黑羽深吸口氣,心里感受到極度的不愿意。
明明他倆才剛拜完天地,他已經籌劃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想帶著她一起,卻得被硬生生拆散,而且此行兇險——
他很清楚,縱使習得一身武藝,也不代表他能在爭戰中全身而退。要是萬一他在途中出了什么差池,她該怎么辦?一個不過十六、七歲的姑娘家,才剛結親不到半日,就得教她面對守寡的可能,會不會太殘酷了?
翠微蹙起眉頭,她早先想得簡單,以為自己只要緊緊跟在他身邊就好了,反正她又不怕吃苦,可這會兒卻聽說自己可能得被遺下——
“我不想你去。”她終于任性了一回。雖然她也覺得蒲澤的百姓很可憐,但她就是不想跟黑羽分開嘛!
“好,回頭我馬上拒絕他們!彼蛑Α
“可是——”苦就苦在這個可是。
兩人都感覺得到,中興蒲澤的大業,非他不可。
“真的沒其他辦法可想了嗎?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啊……”翠微開始擦起眼淚。
“別哭。”他起身將她擁住。
今天明明是開心歡愉、大喜的日子,怎么會突然蹦出這么多狗屁倒灶的事?
“我一定得讓你走,對不對?”她再鈍也感覺得到時間的急迫性,就如剛才那位大人所言,黑羽多待一日,蒲澤百姓就多苦一天。
“我回絕他們——”他話才剛說一半,就被她小手捂住。
她哭著搖頭,她不可能讓他做這種決定。她知道,他若真的做了,他會在心里疚責自己一輩子的。她擔不起,她更不想讓他擔負這種苦。
“我留下。”她好艱難地做下決定。“不管你跟那個靖王打仗,要花多久時間,五年甚至十年,都沒有關系!
“你不用這么勉強自己——”他想告訴她大可任性一點,她己經是他的妻,她有資格對他做出要求。
翠微只是搖頭!拔也灰銥殡y。”在她心中,她認為最最要緊的,還是他的喜怒哀樂啊。
“傻丫頭——”他鼻頭發酸地擦著她眼淚。
真是自掌嘴巴。他想。明明認識以來,他總是耳提面命,要她看重自己的意見,不要輕言犧牲自己,可到最后,他卻連自己也沒能實現他說過的話。
他唇貼著她額喃喃說了幾句真心話!斑@世上要是沒這么多恩恩怨怨,要世上就只剩下我們兩個,剩朗叔他們,還有這片花田,該有多好?”
翠微淚眼婆娑地望向藍紫色的花田,忍不住緊抱住他。
是啊,她怎樣也想不到身為一個皇子,竟然連這么小的愿望也沒法實現——
“答應我,你一定要平安地回來,我絕不準你對我食言!”
黑羽也哭了。
他望著她,深吸口氣用力點頭。
“我答應,我保證我一定做到!彼欢〞袷刂Z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