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鑾殿上,群臣按官職等級排列站立,商議國事。
日出東方,也是早朝進入尾聲的時候了;朝陽燦然,透照東邊絲羅窗紗,為大殿揮灑出一片耀眼的晶白:晨光緩慢游移,有若明亮的白霧,隱隱約約遮掩了位于中央高處的皇帝御座。
大椅漆金鑲珠,蟠龍雕玉,金碧輝煌,上頭卻是空無一人。
隨著大臣啟奏的高亢聲音,日影又斜移兩尺,光霧忽地拉開,炫亮了一位站在龍椅下方左側的挺拔人物。
龍椅之末,即為群臣之首。日光映照在他一身皇室專屬的繡金麒麟織錦朝服上,將那高大的身形烘托得格外英偉出眾,仿佛只要他往這邊一站,自然而然就能顯露出他天生的王者威儀,令人不可逼視。
群臣靜肅無聲,輔政王爺不表示意見,他們也不敢開口。
「所以,是該立后了?」端木驥的聲音低沉而醇厚。
「平王爺,后宮不可一日無主啊!苟Y部尚書臉色凝重,語氣急促地道:「否則幾位妃子再這樣鬧下去,徒然教百姓看皇室的笑話,臣這個禮部尚書也沒臉談什么禮儀教化了!
賢妃和淑妃為了爭論誰最受皇帝寵愛,不時率領兩宮的太監宮女,擺出陣仗高聲對罵;裕妃好心去勸架,竟然被推到池塘里成了落湯雞。這事讓宮人「悄悄地」傳了出去,不出三日,京城已是街頭老小皆知,還被拿來當作茶館說書取笑的題材。
「唉!這已經不是后宮第一次出丑了。」一想到后宮一群老母雞這邊咬那邊啄的亂象,御史大夫的眉毛就打了死結,嘆道:「先后已逝五年,皇上始終未立新后,如今皇上臥病在床無法視事,平王爺您是輔國重臣,為了咱天朝,為了咱皇上,請您一定得作主啊!
「顧丞相,你有什么想法?」端木驥不疾不徐地問道。
「這個嘛,賢妃和淑妃有失婦德,絕不可能立為皇后母儀天下!关┫囝櫟碌酪荒槃C然,說出大家一定同意的答案;接著話鋒一轉,慨然道:「至于新后人選,臣向來為王爺馬首是瞻,王爺天縱英明,史上無雙,自輔佐皇上以來,四夷臣服,海內太平,民生樂利,安邦定國,呃……」
端木驥嘴角勾起一個淡淡的微笑,顧德道自動住了口。
那是沒有笑意的難解笑容,表示平王爺正在思考,而且待會兒一定會有一個讓群臣、以至于天下黎民百姓心服口服的決策。
群臣們亦是巴巴地望著他們英明神武的平王爺。實在不是丞相愛吹捧,而是平王爺思慮周密,為國為民,大臣們想不到的,他全想到了。
話說端木驥乃是皇上之弟定王的長子,也就是皇帝的親侄兒;他原本只要當個安樂小王爺,等待承襲爵位即可,可他不愿坐領俸祿,十六歲高中狀元,名震天下;十七歲北夷犯邊,他請纓上戰場;十八歲大捷,二十歲靖邊撫番,從此國界平靜;如此文韜武略,頗得皇帝激賞。二十一歲出使各國,弘揚天朝天威,歷兩年歸來;二十三歲官拜兵部尚書;二十五稱病辭官,三個月后即被皇帝召回朝廷,破格晉封為平王,傳為天朝開國三百年來,父子皆為親王的佳話。由于皇帝始終龍體欠安,二十六歲時他銜命為輔政親王,代為批閱奏章,主理朝政,如今已經整整三年了。
太強了!王爺既英俊又能干,天朝有他,誠乃萬民之福,就算讓他給篡位了也無所謂呀;可趕在那之前,大家得想辦法將女兒、孫女兒、侄女、甥女、任何有親戚關系的女孩兒嫁給他才是。
咦?王爺那對深不可測的黑眸好像動了,群臣視線也跟著他的目光移動,一起緩緩地投注在位列群臣之末的一個老頭子。
眾人恍然大悟,原來是寧妃啊。
「嚇!」大學士談圖禹驚覺眾人的目光,嚇得趕緊龜縮一邊,顫聲道:「周大人,你比較胖,借我躲躲。」
「談大人!」周大人氣歪了胡子,氣急敗壞地轉頭道:「前面許大人比我還胖……哎唷,別扯我袍子,朝廷莊嚴之地,你年紀那么大了,別玩躲貓貓,勇敢面對現實吧。」
「嗚!我……」談圖禹還是跟著那個胖身軀躲藏。
有的臣子搖頭,有的小聲探問,還有的偷偷竊笑。
談大人官運不濟,閨女倒是一路亨通。去年皇帝龍體初愈,選十六歲的談氏女為妃,隨后進行納采、問名、納征各項繁文褥節,皇上卻忽然犯了嚴重風疾,臥病不起;納妃日子到了,談家閨女還是行禮如儀,冊封為寧妃,住進了后宮。
可憐哪!小小年紀就嫁給一個可以當爺爺的皇帝,若能得到寵幸生下皇子也就罷了,偏偏皇上病重,半年沒睜眼,她也守了半年的活寡了。
就算她當上皇后又如何?將來這天下是平王爺的啦,她只是過渡階段的皇后,還不知道她治不治得了那些婆婆媽媽的老妃子呢。
「談大人何在?」端木驥沉聲問道。
「臣……臣在!」談圖禹踉蹌跌了出來,額頭冒汗,臉色蒼白,慌慌張張地道:「那個!e谢驶驶省首印
「很好!苟四倔K語調平靜,望向百官,又道:「總算有朝臣提出人選,各位還有其它意見嗎?」
群臣察言觀色,既然王爺都選定寧妃了,剛剛那一句話也不過是場面話,大家怎能不用力提出異議呢?
吏部侍郎率先發難!冈em然生下皇子,可是她原為目不識丁的雜役宮女,論德貌、論出身,完全不適合成為六宮之主哇!
噯,詳情就別說了。當年皇上一時不察,拿她做為泄火的對象,一舉中的,讓她懷了龍種;皇上生了二十幾個公主,好不容易喜獲麟兒,偏偏這唯一的皇子卻得到他母親的真傳,生性懦弱,反應遲鈍,皇上越看越氣,轉喜為怒,后來干脆不理不睬,更遑論立為太子了。
工部尚書也道:「裕妃勸架,還反過來被賢妃淑妃欺負,她又怎有能力統率六宮,掌理后宮各項事務呢?」
丞相顧德道早就準備好諸位妃子的小抄,很快從袖口瞄了一眼,朗聲誦道:「寧妃談氏,翰林院大學士談圖禹之女,貞靜賢孝,懿恭婉順,能誦詩書……」背不下去了,他忙正色道:「王爺,臣請立寧妃為后!
「嗯。」端木驥又勾起了一抹淡然的微笑。
丞相念的是去年選妃的檔案,但他手上還有更多詳細的資料。
寧妃談氏,閨名豆豆。豆豆?!他望定了殼觫不安的談圖禹,三十年前滿腹經綸的狀元,竟為獨生愛女取了這么一個簡單俗氣的名字?
黎明即起,做養身功,白日讀書刺繡,作畫撫琴,養蓮種花,教授宮女識字奕棋——果然是個才德兼備的女子,足有母儀天下的風范。
鮮少與諸妃往來,唯獨友善對待裕妃和皇子——此女懂得審度時務,拉攏極有可能繼承皇位的皇子,或許不能小看她的心機。
進宮三月,請入御書房博覽群籍,過時不出,須宦官驅趕方出——這點他就不滿了。御書房乃皇宮擺放重要典籍之地,為皇帝讀書之處,豈容一后宮妃子隨意進出。他立即退回她的請求,她不死心又呈上申請;他國事繁重,無暇與小女子計較,遂準許她午時一個時辰得以進入御書房藏書樓看書,沒想到一個時辰還不夠!
看來這半年來她在后宮頗有一套生存之道,過得十分自在。
兩道刀鋒也似的濃眉舒展開來,深黝的黑瞳映出朗朗晨光,他神態沉穩,喜怒不形于色,一如以往,以那全權掌控大局的堅定聲音宣布道:
「擬旨,立寧妃為后,冊后大典定在十日后!
「談大人,恭喜你,快謝恩啊!怪艽笕粟s忙提醒。
談圖禹目瞪口呆,汗流浹背,須發盡濕,嘴巴張了又張,聲音梗在喉嚨里,突然咚地一聲,昏倒在地。
。
一個月后,鳳翥宮內殿,皇后日常生活起居之處。
「為什么要叫六宮呢?明明不只六座宮殿啊!
新皇后談豆豆盤腿坐在青玉磚地,拿兩只圓圓的小手掌撐住圓圓的臉蛋,一雙圓圓的漆黑瞳眸盯住鋪滿地面的紙片,露出不解的神色。
她身穿雪青云霞繡蝶宮廷常服,十數只銀蝶在衣衫上熠熠生輝,有如即將振翅而去;一襲打了百褶的裙襬撒落地面,像是開了一朵圓圓的大蓮花;長而整齊的秀發似一匹黑色絲緞,隨意披在身后,幾乎將她坐著的嬌小身形給淹沒不見了。
「想不透呀想不透……」她一眼望了過去,每張紙片皆寫上宮殿名稱,按后宮位置排列,再用小石頭壓住!肛故m、慈慶宮、長春宮、月華宮、龍翔宮、寧壽宮、保福宮、錦繡宮……哇,是誰想出這么多名字?這人拼湊吉祥字眼兒的功力很高喔!
她的問話沒人回答,宮女寶貴只是對著擺滿棋子的棋盤發呆。
「為什么這三年來后宮入不敷出?為什么賢妃和淑妃老愛吵架?為什么皇后一定要搬到鳳翥宮?為什么我只是吃頓晚飯,尚食宮女就擺出至少五十只碗碟?且讓我瞧瞧……」談豆豆往身后小山也似的書堆抓去,拿出一本「御膳食表」翻開查閱,頓時兩眼發直,慘叫道:「嚇!皇后一日需食豬肉十六斤,雞鴨各一斤,米三升,面六斤,雞蛋十個,豆腐二斤,鮮菜十五斤……哇咧!這是在喂養祭天的神豬嗎?」
唉,娘娘又受到刺激了。十五歲的寶貴繼續保持沉默。不是她不敬,而是以她的才智,面對每天至少問出一百個以上的「為什么」的皇后娘娘,完全無能為力。
本來嘛,娘娘與世無爭,安分做她的寧妃,卻突然被拱上皇后寶座統御后宮,諸多料想不到的雜務接踵而來,教她不頭疼也難了。
「為什么女人不能當皇帝?」談豆豆的疑問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笧槭裁椿噬系靡恢比㈠樱缓笊欢鸦首幼屗麄冏韵鄽垰?現今皇上只生阿融一個兒子很好,他很乖呀,可為什么皇上不立他當太子?又為什么皇后一定得養蠶?養蓮不成嗎……」
「御書房。」寶貴趕快喊了出來。
「對了,我去御書房翻書找答案!」談豆豆雙眸綻出亮采,一躍而起,隨手將冊子扔回書堆,提了裙襬就要穿過地上的紙片。
「娘娘,我幫妳梳頭!箤氋F忙將黑白棋子倒回碗里,收起棋盤。
「我自己來。」談豆豆一邊走著,一邊已動手卷起她的長發。
「娘娘,離午時還有兩刻鐘,現在去是不是早了些?」寶貴早就算好時間,待娘娘梳妝打扮完,加上鳳轎抬過去的時程,兩刻鐘正好。
「不早不早!拐劧苟菇〔饺顼w,裙裾揚掃,將一張張紙角吹得飛振不已,氣呼呼地道:「那個小心眼的平王爺只讓我用上一個時辰的藏書樓,一寸光陰一寸金,我先去等著,等午時到了,太監一開鎖,我就沖進去!
說得好像趕赴戰場殺敵似地,寶貴也只得趕緊跟上。
「咦?簪子呢?」談豆豆左手按住綰好的發髻,回頭張望。
「我幫娘娘找去!箤氋F趕忙跑回到方才娘娘坐的地方,翻開書堆和紙張,展開尋寶游戲。
明明見到娘娘拿下白玉簪子,一邊問為什么,一邊苦惱地搔著頭皮,然后隨手擱在地上,這會兒倒是不見了?
「寶貴,別找了!拐劧苟箾]空等候,轉身又走。「那邊好多支筆,隨匣拿一支過來吧!
「筆?」寶貴瞄過腳邊凌亂的文房四寶,隨意抄起一支毛筆。
「娘娘,等等!」她急道:「我喚人幫妳準備轎子!
「我走路比他們抬轎快啦!
「娘娘!」寶貴抓著毛筆,努力趕上娘娘的腳步。
寶貴氣喘吁吁,感動涕零。皇后娘娘身強力壯,活蹦亂跳,不啻為暮氣沉沉的后宮注入一股令人振奮的活力啊。
只是……嗚,她好累!
。
初夏蓮花開,蓮瓣吐蕊,粉嫩含羞,像是初初長成的小閨女。
來到御書房前的蓮花池,談豆豆不覺放慢了腳步,佇足欣賞那淺紫、嫩紅、玉白的各色花朵,一雙大眼睛也映出一朵朵清靈的蓮花。
御書房大門突然打開,兩個太監候立門邊,迎出里頭走出來的人。
「爹!」談豆豆驚喜不已,快步跑向前。
「小豆子!」談圖禹乍見女兒,亦是歡喜得擠出兩泡淚,隨即一驚,忙拉著袍襬欲跪。「不不!皇后娘娘,臣叩見……」
「爹啊!」談豆豆立刻扶住父親,既心疼爹的驚惶,又討厭極了宮中這些隔離親情的冷酷禮制,但她沒讓心情顯露臉上,而是像個小女兒似地拉著父親的手,嬌滴滴地道:「現在又不是朝廷典禮,別行大禮了。再說,打從立后以來,我都被跪得折了幾十輩子的壽了。」
「皇后娘娘天命所定,接受臣民朝拜乃是天經地義,不會折壽!挂坏赖统辽ぷ永淅涞孛傲顺鰜。
「呵,我哪是天命所定,不如說是你平王爺的大手操弄吧!
談豆豆知道說話的人是誰,她聽過他的聲音。第一回是他當迎婚使,迎她入宮為妃;最近則是在一個月前的冊后大典上,他以那獨有的冰涼低沉聲音嘰嘰咕咕念了一篇辭藻華麗、滿紙空洞的冗長圣旨。她頭戴沉重的九龍四鳳冠,臉上脂粉厚得她悶熱難當,卻是只能端莊肅立,恭敬聆聽,教她很想當場拔下鳳冠上的珍珠寶石,直接塞進他的大嘴巴里。
過去礙于典禮場面,她戒慎恐懼,目不斜視,可今日她得好好瞧瞧這位打算奪權的輔政王爺的猙獰面目了。
頭一抬,迎上的就是一對深邃不見底的黑眸,好似黑黝黝的吃人毒龍潭喔;上頭兩道劍眉濃黑飛揚,果然煞氣十足;目光再往下審視,他鼻子很挺是怎樣?恐怕還沒走到門邊,那只鼻子就先敲門了;再看!薄薄的嘴皮子,象征此人刻薄寡情;下巴方正,硬得可以拿來敲核果了。
嚇!沒事干嘛長這么高?身材魁梧得像堵巨墻,壓迫感好重,她要是再看下去,就快喘不過氣來了。
她轉了轉仰得好酸的脖子,忙拉著父親退后一步,遠離危險人物。
「臣端木驥拜見娘娘!苟四倔K任她去打量,目光亦是凝定在她身上,并不回應她剛才的話,只是神色淡然地打揖道:「祝愿皇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聲音冷淡,毫無誠意。談豆豆望著那雙抱拳的大掌,「新仇舊恨」一擁而上,學他淡然笑道:「平王侄兒免禮,一邊涼快吃果子去,且讓本宮和老父敘敘親情。」
「噗……」寶貴趕緊閉住了笑聲,一旁的值班太監也很努力地不讓自己的肩膀抽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