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病雖剛剛好,可多年來積壓在她身上的疲憊和過勞,仿佛在此刻都要和她過不去,雙雙爆發了開來。
于是秋桐躺著就想昏睡,坐著就想打瞌睡,兩腿軟綿綿,渾身更像骨頭給抽掉了,完全打不起精神和力氣來。
只有在門扉被輕推開時,她才會睡意盡失,心兒坪坪狂跳地勉力撐起身,若有所盼地望向門口。
不是他。
秋桐莫名的失落全寫在臉上。
“小姐!币粋笑吟吟的少女捧著一只美麗精致的漆紅十色錦盒走近她,將錦盒擱在花幾上,一匣匣取出了各種小巧玲瓏可愛的點心!澳銍L嘗我們府里廚娘最拿手的宮點吧,婢子已經吩咐銅兒幫您湖壺桂圓茶來。對了,裁縫師傅已經在福圓軒里候著,等小姐您用過點心后再過來!
小姐?她在喊誰?
秋桐忍不住左右四顧張望了一眼,這才發覺原來人家喚的是她。
她這輩子從沒被服侍過,只覺渾身不對勁,歉然笑道:“不不,這位妹妹想必是弄錯了吧?
我不是什么小姐,我……我只是……”
她只是被他們家主子陰錯陽差給“揀”回來的,很快就會離開這兒了。
話說回來,鳳公子人到哪里去了?她既然已經醒了,燒退了,也該是告辭的時候了。
一想到這里,秋桐突然一陣莫名其妙的胃氣不順了起來。
“小姐,您還跟婢子客氣什么呢?”少女嫣然一笑,挑揀了幾樣牡丹花樣的小點心放進描金花鳥盤里,恭恭敬敬呈給她。“小姐請嘗嘗,您要是不吃,公于是會怪罪婢子的呢!”
秋桐為難又尷尬地望著眼前笑意晏晏的少女,無福消受她的伺候,總覺得內心志怎不安,好似接過那盤子點心,就會折了自己原本就淺薄得所剩無幾的福氣似的。
可是不接,又像是辜負了眼前這親切少女的好意。
“咳!”她清了清喉嚨,最終還是接下,但一口都不打算吃。請問,鳳公子呢?”
“公子出門巡視生意去了!鄙倥呅Φ肋吥脕砹擞袷,輕柔地替她梳理著長長的黑發。
“小姐,公子出門前吩咐過,要我們好好伺候小姐,得盯著小姐一日要吃三餐加兩頓點心,睡前要記得暍一碗雞湯,還有楊大夫開的方子都得吃完,如果小姐覺得苦的話,再吃一顆玫瑰松子糖潤潤口……”
她聽得胡里胡涂一頭霧水,腦袋瓜里完全接收不到少女話里的意思,只有在聽到“玫瑰松子糖”時,口水不自覺泛濫了起來,吶吶道:“哪里來的玫瑰松子糖?”
“婢子有哇!”少女笑嘻嘻地抱來了放在桌上的兩只琉璃圓瓶子,其中一罐上頭塞著紅絨布,剔透瓶身里滿滿是粉紅色美麗的小小方形糖。
“有玫瑰松子糖,另一罐裝的是云州芝麻片,又薄又香又脆,好吃得不得了!
秋桐的味蕾簡直承受不了這么大的誘惑,差點就失控地流出口水。
她搖了搖頭,意志不堅定地喃喃道:“不……不用了……我、我現在不需要那個!
“為什么?小姐,你不喜歡這兩種零嘴嗎?”
少女有一絲花容失色,慚愧地道:“對不起,婢子太粗心大意了,竟沒事先問過小姐的口味。要不這樣吧,您跟婢子說您愛吃什么,婢子馬上讓人去買!
我最想吃冰糖葫蘆!
秋桐險些沖口而出,但最后還是極力忍住。
“不,我真的什么都不需要。謝謝,我想……我也應該告辭了,如果鳳公子回來,請你幫我向他道謝,就說……這兩日有勞他費心,他的恩情秋桐會謹記在心的。”
“什么?小姐你要離開?”少女驚呼得像是天要塌下來了。“力什么?”
見她如此激動,秋桐頓時有種莫名的內疚。
“你、你不用這么難過啦,其實也沒什么。我還有事該去辦,再說我病了這幾天也耽擱得夠久了,我家主母沒見我回去,她也會擔心我的!
“可是小姐,公子要我們好生服侍小姐,小姐,你怎么能走呢?”少女急得都快哭了。
秋桐見她吸鼻子的凄慘模樣,有些手足無措,卻也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咒罵起那個沒事窮攪和的鳳公子。沒頭沒腦下這些奇奇怪怪的命令,仿佛將她奉為上賓似的,到底又在搞什么鬼?
她不由自主吞了口口水,小臉卻沒來由又紅通通了起來。他這個人,對人兇或待人好起來,都讓人情不自禁寒毛直豎啊。
“小姐,無論如何您都不能走,要等公子回來才成,否則公子要是知道我們讓您離開了,公子真的會大大降罪于我們的!鄙倥疂M臉懇求。
秋桐大可以堅持己見,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走人,可是當地看著和自己擁有相同卑微身分的少女哀哀央求的時候,她一怔,心底不禁升起一股物傷其類的憐惜感。
她低下頭,大大苦惱了起來。
幾天沒回去,既沒雇著紡娘,也沒購著繭子,又沒音訊傳回溫府里,想必老夫人和季伯、小雪也會心急起來,說不定還以為她在路上倒霉遇上賊人,或是已經給狼吃掉。
雖然她的身子尚有些虛弱,但長年培養出的捆工力氣想搖倒眼前的小姑娘,想來也是輕而易舉:可是萬一她成功離開了,卻害那個陰陽怪氣兇巴巴的鳳公子遷怒于這個小姑娘,那她良心何安呢?
思來想去,最后秋桐還是嘆了一口長長無奈的氣。
“請問鳳公子幾時回府?”
少女睜大眼睛,喜道:“明天,公子說最晚明天就回來了。小姐,您答應不走了嗎?”
“對,我不走了。”秋桐對她安撫一笑。
“就算要走,也得向鳳公子辭行才會走,你放心吧!
少女這才松了口氣,又高高興興地催促著她吃點心,繼續伺候起她了。
幽幽謐靜的溫府佛堂,單調而持續不斷的木魚聲叩叩叩迥響在肅穆斗室里。
溫老夫人靜靜跪在黃金色蒲團上,喃喃念著大悲咒,左手持佛珠,右手緩緩敲著木魚。
一灶檀香悠悠燃起,緩緩繚繞盤旋上升,消失在空中。
她信佛,信天地,信自己,她更信溫家絲綢江山將永世不絕:她一直鋼鐵一般堅持著,確信著。
但是這兩日她忽然莫名有些心不安起來,深埋的記憶不時翻頁而過,逝去的幽魂仿佛也佇立在昏暗的墻角,忽明忽滅地默默注視著她。
溫老夫人無聲嘆了一口長長的氣。
朱門綠瓦,富盈滿室不代表就不會寂寞。
她已經活得太久,太老,親人俱亡,而曾經認識的人大部分不是死就是不知流散到何處去了,只剩她孤鬼兒似地獨留在這世上。
但她還不能死……她要親眼見到“漱玉坊”在她死前浴火重生,再現昔日富貴顯赫光華。
她想起自己小的時候,坐在曾祖父膝上把玩算盤珠子的往日情景,曾祖父雪白的胡須長及胸前,不時惹她打噴嚏。
可是曾祖父笑著摸了摸她的頭,贊她自幼天資聰穎,未來“漱玉坊”老溫家肯定會由她手中創出另一番大局面出來。
曾祖父的幽魂已遠,縹緲恍惚得她再也不復認見。
祖父早逝,她爹也是,偌大溫家“漱玉坊”
交到她手上時,她才二十歲,新婚,入贅的英俊夫婿在洞房花燭夜明亮的光暈中,許諾下一生一世的不離不棄。
但終究,他還是在外頭私納了妾室,還有了一個七歲大的兒子。
溫老夫人沉默的老臉逐漸顯露出抑不住的憤怒,手中木魚越敲越快,焰得佛珠老緊。
丈夫哭著伏在她面前求她收那個孩子,還口口聲聲指出若非她的囂張跋扈霸道,他也不會貪戀外頭女子的溫柔而鑄下大錯。
“若不是你!你讓我連一點做男人的尊嚴也無,我又怎么會對不起你?你可知我心里也很痛苦?我的痛苦你又能了解嗎??”他一抹淚水,氣憤嘶吼了起來。
“在這個家里,人人眼里只有你這個大小姐,而我永遠只是個姑爺……我、我還算是個男人嗎?我只不過是你溫家的一頭種豬!”
她震驚地望著跪在自己面前咄咄逼人,半點也沒有悔改羞愧之色的秀氣男子,突然覺得異常陌生。
他,還是她同床共枕曲意承歡,一心一意愛著的那個丈夫嗎?
在那一瞬間,想拉下臉放低身段,盡全力挽回丈夫心的她陡然覺得寒徹骨髓,憤怒和深深恨意掩沒了她。
“我不會原諒你,我永遠不會原諒你的!”
她握緊手中佛珠,咬牙切齒喃喃咒怨。
“我不會原諒你,娘,我、永遠不會原。諒你的……”
另一個熟悉的聲音悲泣著在她耳畔響起,取代了另一張幽魂的臉龐。
她手中敲木魚的動作一頓,微微扭曲的表情變了,變得心慌、凄楚、茫然了起來。
“孩兒,我的孩兒……”她哽咽了起來,木魚隨即敲得更急更迫切。
娘都是為了你好,娘知道讓你成為遺腹子是不對,知道奪走了你所愛是不該,可是娘這一切都是為了保護你……“沒有任何人能傷害你,沒有人能破壞溫家的聲譽,沒有人……”她著魔般不斷重復著,蒼蒼白發有一繒散亂了下來,平添了一抹令人望之怵然的寒意。
回首她這漫長的一生,她愛過,恨過,惱過,怨過……就是從來沒有后悔過!
她永遠不后悔為了保住溫家所做的種種蠻橫狠辣手段,為了溫家這百年基業,為了“漱玉坊”
這塊招牌,甚至要她殺人也在所不惜!
隱隱佇立在墻角的幽魂恍若幽幽一嘆,但也可能只是未關緊的窗縫里,側身進來的呼呼風聲……晌午。
秋桐望著滿桌美昧豐盛得令人咋舌的佳肴:
八寶鴨子、瑤柱鑲玉瓜、糖蜜椒香炙羊條、糖醋松鯉魚、燕絲東坡肉、碧波蓮藕羹、椒鹽大對蝦……有些是她在溫府鼎盛時期曾見過,有些是她連聽都沒聽說過的。
她肚子咕嚕咕嚕叫,饞蟲造反,可是舉起箸來,卻怎么也夾不下去。
老夫人,小雪,老季伯……要是他們也在這兒,也能吃到這么香噴噴的好菜,那該有多好?
一想到這兒,她神情黯淡了下來。
“怎么不吃?這些菜不合你的胃口嗎?”
秋桐猛然抬頭,難掩一絲驚喜地望向門口一他回來了?
果不其然,一臉風塵仆仆卻英姿颯爽依舊的偉岸男子,不正是她在心里罵了好幾遭、念了好幾遍,卻也天殺地惦念了好幾回的鳳公子?
止不住胸口坪坪狂跳的莫名歡悅,她低下頭,一手緊緊壓住了仿佛快蹦出來的心……慌了起來。
見到這個形同將她軟禁在這兒的“兇手”,她該惱該氣才是,可為什么卻跟個好不容易盼得丈夫經商遠行而歸的小婦人般,雀躍得幾乎忘形?
“鳳公子,”不能再被這亂七八糟的莫名溫情給感動了,秋桐一咬牙,面色嚴肅地望著他。
“謝謝你多日來的招待,秋桐銘感五內,永不或忘?晌以谶@兒逗留多日,也該告辭了!
“我餓了!饼R鳴鳳徑自在她身畔坐了下來,拿起她的筷子。“坐!
“鳳公子,請您認真一點,我……”秋桐急了,看見他用她的筷子吃將起來,忍不住小臉一紅。
呀,明明她就還沒用過這雙筷子,可他這樣……這樣……一股隱隱約約的曖昧與親昵氛圍不知不覺彌漫在幽靜的西廂里。
秋桐正襟危坐,小手交迭平擺在膝上,努力端坐著與他保持距離,可是他優雅自在地夾菜就食,還不時給她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害她心兒更是小鹿一陣亂跳、跳……跳到頭暈目眩,都快不知所云了。
“陪我吃飯!饼R鳴鳳開口。
“可是我真的該走……”她被他橫了一眼,咽下了后面的話,低聲咕噥:“我沒筷子!
齊鳴鳳看著她,眼底掠過了一抹笑意,面上依舊平靜淡然,站了起來,走到她連碰都不敢碰的那只鑲金嵌玉紫檀五斗柜前,取出了一只長長的烏檀木匣子回來。
一掀開匣蓋,里頭是一雙雙雪白如玉、雕工精致美麗的象牙箸。
咦?這些象牙箸怎么有些眼熟……秋桐記得這是京師名鋪“兆慶余”精雕而做的象牙箸,溫府里也有五雙,沒想到他這兒也有。
“拿去,”他將象牙箸遞給她。
她吞了口口水,“我不能拿這個!
他挑眉看著她。
“太貴重了,我怕摔壞!彼銖娨恍Α
“陪我吃飯!彼挥煞终f將象牙箸塞進她手里,然后繼續吃起來。
鳳公子,你八哥轉世。縼韥砘鼗鼐椭粫f這一句?
她忍不住暗暗嘀咕,可沒敢真說出口,別扭又小心翼翼地握著象牙箸,好半天就是怎么也夾不起東西。
嗚,這頓飯一定要吃得這么累嗎?
最后還是冷眼旁觀的齊鳴鳳再也看不下去,默默拿過她手上的象牙箸,將自己手上的烏木筷子交給了她。
“謝謝,呃……”她雙頰通紅,不知所措地看了看他用過的筷子,再看了看他。
如果拿去擦洗一下,會不會對他太失禮了?
可是若沒擦洗,那么她豈不是要……“嫌棄我用過?”他似笑非笑地揚起一道眉毛。
“……”她啞口無言,窘著不知該如何回答。
他沒有生氣,也沒有多說什么,只是再拿過她手上的烏木筷,用雪白絲絹子擦拭好,再度塞回她手里。
“……對不起!边@下子反倒害她不好意思了起來,臉兒羞紅,訕訕地道:“您別多心,我沒有別的意思。秋桐只是個婢女,身分低微……倒是讓公子您用我用過的筷子,婢子心里才真過意不去!
“突然表現得那么卑微,一點都不像你!
他專注在進食上,目光連看也沒有看她!斑@有什么?我以前還吃過別人不要的,丟棄在泥地上的半個饅頭!
她吃了一驚,雖不知他為何會突然告訴她這個,一顆心還是揪了起來,小小聲問:“那……饅頭臟掉了嗎?還……好吃嗎?”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沖動地告訴她這些,但是當她心疼的眸光和溫柔的聲音輕輕拂過他心田,哽在喉頭和胸臆間的那團灼熱酸澀竟奇異消褪了一些。
“很臟,但味道很好!彼氐溃粤艘豢谒帜鬯崽鸬聂~肉!皩σ粋餓了三天的小孩來說,不啻人間美味!
秋桐眼圈兒紅了起來,卻不敢讓他瞧見,趕緊低下頭假意喝了口湯。
她必須先用湯沖咽下噎在喉間的哽咽。才有辦法開口說話。“你小時候……很苦嗎?”
“苦?”他臉上閃過一抹悲涼的自嘲之色。
“苦是一種滋味,彌漫在舌間、喉頭,會讓人皺起眉頭,恨不得用一口又一口的水沖淡了的味道:
但那畢竟還是種味道!
她難掩關懷卻又有一絲迷惘地盯著他,不是聽得很懂。
過得“苦”,是一種對跌者崎嶇艱困人生的共通簡略注解,不都是這樣的嗎?她難以想象有什么苦是比苦還要苦?苦到連單純的一個苦字都沒法子形容。
“我小時候不苦。”齊鳴鳳笑得很猙獰、很冷,露出森森白牙!爸皇浅鸷、絕望、蒼白、荒涼……一無所有!彼と欢@,怔怔地望著他。
仇恨、絕望、蒼白、荒涼……一無所有。
她不禁深深打了個寒顫。
曾經有很悲慘的事發生在他身上,一定是的!
所以他才會這么陰陽怪氣,忽冷忽熱,憤世嫉俗?墒菫槭裁矗烤烤故钦l?誰忍心傷害一個那么小的孩子?
小時候的他長得一定可愛得不得了,該是人見人愛,爹娘恨不得時時摟在懷里的寶貝兒!
她怔怔地,沒有發覺淚水已悄悄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