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隱沒,天空僅見幾抹殘霞,入夜后,寒意更深。
傅府這一陣子氣氛壓抑,尤其是下人們靠近或進到傅老太太等各主子的院落干活,腳步都是能有多輕就多輕,能不開口說話就別說話,尤其是傅老太太和徐虹的脾氣極差,下人們被罰、被打的不少。
如今,他們這些奴仆都清楚府中分為兩派,老太太、大姑太太、二房及三房是一派,大房則獨自一派,兩方相處不冷不熱,但老太太那派對大姑娘是冷落到底了,顯然大太太為她說親一事惹惱了他們。
日子便在這樣看似淡然卻緊繃中度過,下人們個個小心翼,但免不了還是會被挑剔找碴,成了某些人的出氣筒。
終于在雪花飄飄的這一日,傅老太太將各房人都找來齊聚一堂,還當眾將傅筠喚到身邊,盡釋前嫌般親密的拍拍她的手,「還氣祖母嗎?都說冤家宜解不宜結,更何況,咱們祖孫又有啥深仇大恨的,婚事既已定下,筠筠喜歡就好,我這老太婆也希望你能過得幸福!
「母親只是難過你們沒有想到要知會她一聲,鉆牛角尖了,幸好我這幾日得空就回來勸著,她這才釋懷呢!垢得祪x在一旁笑得歡快,也不忘將功勞往自己身上攬。
徐虹抬頭看她一眼,眼里有一抹不屑,這些日子跑來跑去忙得不停的是她好嗎?她再看向劉氏,笑眼瞇瞇的道:「這個冬天事情多,都沒空到京郊的溫泉莊子,母親想去泡泡溫泉解解乏,我也想到莊子附近的梅林應該盛開了,不如大家就過去住個兩、三天,邀些親朋賞雪賞梅,豈不美哉?」
「是啊,一家子走走逛逛,散散心,玩回來就得忙過年了呢!垢道咸Φ么让忌颇康恼f。
而她下決定,眾人就得動起來,定日子、寫帖子,安排山莊食宿及賞雪宴的諸事等等,如今,掌中饋的是劉氏,傅老太太跟徐虹在邀請客人上毫不客氣,反正劉氏第一次辦宴會,她要有面子,該私下補貼的銀子就不能省。
令她們扼腕的是,抿月山莊最多只能容納二十人,再加上還有幾個一定要到的重點客人,她們覺得便宜了劉氏。
時間頗為緊湊,劉氏忙得不可開交,眼下她看著確定前去的宴客名單,微蹙著眉頭,回頭看著正要往棲蘭院跑的小女兒,「你請姊姊過來,母親有事問她!
「好!垢甸粙陕晳,很快的套上厚厚的棉襪,拉著翠微就往外跑了。
片刻之后,傅榛偕同傅筠回到臨南院。
劉氏摸摸兩人的手,發現傅筠的手發涼,「你怎么沒拿手爐?」
「不怎么冷就沒拿了,母親找我什么事?」她笑問。
「對啊,娘有什么事呢?姊姊在帕子上繡了一只小鳥,我看著好像在飛呢!垢甸灰荒橌@嘆,看向姊姊不忘拉著她的手,認真的問:「姊姊可是答應送給我的!
「當然。」傅筠嫣然笑,伸手輕輕點了她的鼻尖一下。
劉氏知道這陣子傅筠對刺繡上了心,差人買了不少針線,描了繡樣,做了好幾個荷包,至于新嫁娘的蓋頭嫁衣等物,魏韶霆那里已派人通知他會準備,讓傅筠別為繡嫁衣傷了眼睛。
應嬤嬤在旁為兩個姑娘倒了杯熱茶,傅筠姊妹朝她笑了笑,各自喝了一口。
「其實也不是什么事,只是想問筠筠這次出游,沒邀任何朋友嗎?因為要安排住宿,所以盡可能將認識的人排在相鄰的廂房!箘⑹险f。
傅筠都想嘆息了,認真想想,她身邊能稱得上朋友的竟然只有魏韶霆,但兩人已論及婚嫁,也不好見面,至于同性朋友則是一個也沒有。
劉氏聽她這么說愣了愣,不敢相信的問:「不會沒有較談得來的朋友吧?」
「是,因為以前的個性太悶,出去的機會少——」她看著劉氏臉心疼自責的神情,連忙搖搖手,「沒關系的,以后會有的,也許這次就會認識新朋友呢!
「母親,我就是姊姊的朋友啊,還有,我那幾個玩伴也好羨慕我有這么好的姊姊,她們也都想當姊姊的妹妹喔。」傅榛忍不住出聲,她實在無法想象姊姊這么好的人怎么會沒朋友?她玩得好的小伙伴其實有好多個,但母親說她只能邀一個。
傅筠知道她心意,輕輕的揉揉她的頭,「謝謝榛榛,其實是姊姊以前不懂事,在外總愛端著架子,自詡清高,其它人也不想靠近,才會沒有朋友,但現在姊姊心態不同了,這一回,一定會試著跟其它閨秀好好相處,你別擔心!
她這一席話與其說是講給傅榛聽的,倒不如說是講給劉氏聽的,這是種體貼,讓她不必擔心。
劉氏朝她點點頭。
傅筠想了想又說:「名單確定了?可以讓我看看嗎?」
「當然!箘⑹线B忙將桌上一本冊子挪到她面前,讓她坐下看。
傅榛頓時覺得無聊,劉氏便請應嬤嬤帶她出去找隔壁的玩伴了。
傅筠坐下后,專心看著名單,家里的三房人都去,徐虹邀了娘家侄子——
乍見「徐汶謙」三個字,她并不意外,但再往下,看到另一個熟悉的名字時,她臉色陡然一變。
「怎么了?」劉氏細心的注意到她的變化,再看了名單一眼。
「沒事,只是名單里有她,我很驚訝!垢刁奚焓种噶嗣麊紊系摹噶志钢ァ,前世這個名字也跟徐汶謙連在一起。
那一年,她應親不久就知道丈夫有一個最愛的青梅竹馬吳華倩,數月后,她跟著徐汶謙外放到儒州城上任后,林靖芝也追了過來,那時候她才知道,原來徐汶謙的青梅竹馬不止吳華倩一個,還有林靖芝。
只是林靖芝在十歲時舉家離京,但每年她都纏著母親返京,私下糾纏徐汶謙,可他心有所屬,對她很冷漠,林靖芝卻不管不顧、驕縱刁蠻,她如影隨形的行為被徐汶謙視為惡女,那一年,當林靖芝得知她這個新嫁娘并未入他的眼時還相當高興,覺得少了一個情敵。
「林靖芝在外的評確實不好,但你小嬸嬸似乎要讓她跟你二哥相看!箘⑹弦苍谒磉呑,這一點還是游氏私下向她透露的,希望她在住宿安排上讓兩人別離得太遠。
劉氏中的二哥是三房所出,與其是陸父相同,是個紈褲,吃喝玩樂樣樣行。
他在傅家小輩的男丁中排行第二,年紀也比她大兩歲,而三房是庶出,林靖芝也是庶女,若看門第確實是不錯的,至少她的父親及兄長都在軍營中任職,但她嬌滴滴的刁蠻個性也同樣出名,游氏想讓兒子娶林靖芝,是看上她未來有個可以相助的娘家,但自己應該也做了將來要隱忍媳婦的準備。
傅筠心思翻轉,但面上不顯,再與劉氏聊幾句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進到屋內,坐到窗口,冬陽的光線照了進來,落在桌上她稍早擱置的繡品上,她重新捻起繡針,一針一線的在縫布上繡著梅花,但一個不小被針刺了一下,指尖冒出一滴血珠。
她看著它,輕咬下唇,即將要與前世的渣夫再見,她有種不好的預感。
事出反常即為妖,傅老太太等人都不是省油的燈,就不知設了什么陷阱在等著她?
一轉眼就到了預定出游的日子,抿月山莊就在京城近郊,老天爺賞臉,在連下了三天雪后,天空放睛,雖然天氣仍然寒冷,但在藍天陪襯下,遠遠望著披著厚雪的抿月山莊,就有一種遺世獨立的美感。
上午時分,一輛輛馬車抵達山莊,一個個客人被迎進溫暖的正廳拜見傅老太太等人,你來我往的熱絡彼此寒喧,接著客人又陸續的被帶離,前往廂房喝茶小憩或參觀山莊。
此次應邀前來的客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男子只有六名,多是十多歲的青年,其中一人便是徐汶謙。
而傅家除了一干女眷外,傅書宇要到下午才能過來,他翌日休沐。
二房及三房原本就是不學無術的兄弟,早就已經熟稔的招呼起男客,在另一個大廳喝起酒來,至于傅筠的婚事說給了誰從來就不是他們該擔心的事,自家婆娘天天在耳邊叨念已經夠他們煩了,再加上魏韶霆是誰?風一堂的大當家、大皇商,生意滿天下的魏家商號的魏爺啊,誰敢跟他對著干,只有家里那些不知死活的女眷婆媳敢打著破壞他婚事的主意,他們真的不想惹禍上身!
徐虹不自家男人在想什么,但她硬是將丈夫從席間拉開,一看他還給她擺臭臉,她也狠狠瞪他一眼,接下來的這件事是傅老太太早就跟他交代好的。
傅書銘相貌俊秀,但不思長進,渾身透著股無所謂的不羈,被妻子硬拉著帶著徐汶謙到處走,然后東轉西走的就轉往后方女眷住的廂房。
徐虹早派人盯著傅筠,知道剛剛正廳人多,傅筠原本也在那里陪著迎客,后來覺得吵,便回了廂房。
此時,雅致的廂房內,傅筠方聽見敲門聲,就見徐虹笑咪咪的開了門,將叔叔跟徐汶謙帶進來,她簡直要氣笑了,這是有多么迫不及待?她親事已定,竟帶了一個外男到她面前?
徐虹一副理所當然的將徐汶謙介紹給她,傅書銘也在旁敲邊鼓,「說來都算一家人,筠筠就喊謙哥兒一聲『謙哥哥』好了。」
一家人?她心中冷嗤,但仍不冷不熱的喊了一聲,「謙哥哥!
徐汶謙在乍見她時的驚艷眸光還來不及收回,因而愣了一愣,才尷尬的回了一聲,「筠妹妹好!
他的仍在怦怦狂跳,他很清楚自己為何而來,也愿意依計而行,但他從未想到傅筠的相貌如此迷人,渾身上下有股書卷氣不說,冷冷神態竟有一股傲骨寒梅的清高,可她身上最吸引他的是那雙澄澈如靜湖的明眸,是誰說她是冰山美人?
凌凌及凌蘭對這不請自入的三人也很無言,但凌凌仍極有眼力的送上茶,再退到凌蘭身邊。
四人圍坐,傅書銘喝著茶,徐虹開始說起徐汶謙的上進及高中之事,徐汶謙倒是謙遜,直說自己幸運。
傅筠淡淡的掃他一眼,表情卻無太多波動,這還得感謝這幾日的心理調適。
但她的反應讓一向自信的徐汶謙尷尬了,他有張好面皮、玉樹臨風,女人見了沒有不心動的,他也習慣女子的愛慕眸光,但眼下——他很難想象這世上竟有女人對他無動于衷,更沒想到這個女人會是他百般不愿成親的傅筠。
此刻,他見她睫毛濃密,微闔著眼更見細長,竟看癡了。
傅筠慢悠悠的喝茶,眼角余光看著前大幾近著迷的臉孔,突然覺得可笑,前世,她是多期待他能正眼瞧她,但他又是有多不屑,可現在——真的笑了。
這淺淺笑容令徐汶謙眼睛一亮。
此時,徐虹突然嘆了一聲,「我這侄子相貌長得太好,家里的人因為那些主動送上來的閨女都感到頭疼呢!
傅筠柳眉輕蹙,應付似的抬頭看著徐汶謙,沒錯,他長得是俊,一雙會說話的桃花眼更是迷人,但平心而論,卻比不上一身尊貴氣息的魏韶霆,當年的她是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后宅閨秀,徐虹跟傅老太太刻意安排她跟徐汶謙見上一面,她就傻傻的將心送給他。
徐汶謙看她直勾勾的看著自己,心頭頓時滾燙起來,但她隨即低下頭,他的心又驀然低落起來。
「我們該出去招呼客人了,筠筠,你就幫嬸嬸招呼謙哥兒啊!剐旌邕呅Φ肋吰鹕怼
「那可不妥,嬸嬸莫非忘了我已有婚約?」她落落大方的提醒。
徐虹臉色難看,但一想到后面的事,也不好將她逼太緊,遂擠出一笑,「唉呀,瞧我這腦袋,那謙哥兒也跟我們出去,讓你筠妹妹休息一下。」
傅筠起身送客,傅書銘先行出去,徐虹跟著,徐汶謙還有些不舍,又看了一眼才緩緩步出廂房。
午后設宴,男女分席,下午便是賞雪及賞梅,晚膳后安排溫泉浴,一天行程不算緊湊,因而眾人在品嘗過午宴的美食佳肴后,有的往莊子四處走走,有的回房午憩,徒晚點兒再到后山賞梅。
傅榛太興奮,吃完午膳就昏昏欲睡,劉氏派人將她帶回屋里午睡。
劉氏好不容易喘口氣,也想離開大廳回廂房休息,就見傅玟儀氣呼呼的走到她面前,劈頭就叫,「你什么意思?看不起我嗎?」
傅玫儀睡晚了,抵達山莊已近午,先赴午宴,剛剛才有時間去看劉氏安排的廂房,沒想到,她的房間不僅距離正廳較遠,還鄰近后山小徑,那里經常有人走來走去,教她怎么休息?她不滿劉氏如此輕忽怠慢,一下子就鬧到劉氏面前。
因來客不少,身分尊貴的也有,劉氏其實已多方考慮,的確沒有更好的房間了,但不管她怎么解釋,傅玫儀叫嚷著就是要換房間,這鬧烘烘的,也將傅老太太給驚動了,派人將她們都叫到她的廂房去,得知前因后果,傅老太太也有些不喜,知道傅筠的房間是絕對換不得的,若是一計不成,她那間廂房還另有用處。
「你跟榛榛的屋子給你大姊不就成了?」傅老太太沒好氣的說。
「可是,夫君說若是時間允許,他仍會趕過來的!箘⑹显捳f得硬氣,她的房間是山莊里最大的一間,他們一家三口住剛好,讓一個外嫁女住最大間算什么?
傅玟儀嗤之以鼻,冷瞪她一眼,「你又拿大弟來壓我?你是打從心里就看不起我,才安排那間爛房間給我!
「人必自重而后人重之,大姊實在不該如此說!箘⑹系恼f。
傅玟儀見自己這么生氣了她卻依然無視,氣得表情都扭曲,從椅上起身,怒指著她,「你當真是愈來愈沒有規矩了,我怎么說也是府里的大姑太太,我怎么就不能說你了?長姊如母,就你這藐視我的態度,讓大弟休了你也不為過!」
她就是看不得他們夫妻感情好,自家老公什么德性,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只愛拈花惹草,但大弟卻疼愛呵護弟妹,府中人個個都看在眼里。
「大姑姑這話才是失了規矩,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從未聽說嫁出去的姊妹還撈過界管兄弟房里的事,如此指手畫腳,好似大姑姑的臉面比祖母這當婆婆的還要大,父親更是沒本事,連自家妻賢不賢、休不休,都得由大姑姑來作主!
傅筠的聲音突然響起,屋里的人齊齊的看向正跨門進來的傅筠,劉氏莫名的就松了口氣,傅玫儀的臉色卻是刷地一白。
傅老太太表情也不好,傅筠這話說得真狠,但又不能說她的話是錯的!真是養出只白眼狼,無法同心了。
最后,為了不打亂今晩的計劃,傅老太太繃著臉作了主,讓大女兒與自己同房,這事便算揭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