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域外的人馬回到玉家行會暫歇,再做整頓后,盛夏早過,秋氣已甚高爽。
“霸寨馬幫”與“江南玉家”各取所需,各得利益,隊伍又一分為二,馬幫歸馬幫,玉家歸玉家,只除十來名馬幫漢子將繼續走貨到江南去,把此次在域外搜羅到的幾箱珍品馱給合作多時的老鋪代為銷出。
到江南的這趟路對馬幫漢子們來說,簡直易如反掌,石云秋起用年輕一輩,沖勁十足的漢子領隊,仍由經驗老道的莫老爹壓隊,自個兒則領著其余漢子們,趕著大批騾馬先行返回“霸寨”。
向來領頭的力千鈞這會兒也隨隊回寨。
他盡管渾身瘀痕,但歇息幾日后,精氣神已然補足,要他再來三趟遠途走貨都不成問題,得留神在意的是母騾春花。
春花領著騾馬隊挺過那場落石后,一路無事回到玉家行會,但剛抵行會第一天,她狀況忽然不太對了,像是累壞了似的提不起勁,食量變得好差,硬要她吃、又或者連哄帶求地要她多吃一些,她水汪汪的大眼瞧著滿臉焦急的主子時,總有種力不從心的神氣,讓力千鈞當真心如刀割,痛得要命。
而從行會啟程回“霸寨”的兩天路程,力千鈞舍不得母騾再操勞,他讓她躺在大板車上,一路將她拉回寨子,帶她回家。
馬幫返抵“霸寨”已五日。
這五日,力千鈞哪里也不去,成天守在住處后頭的大草棚里,和心愛的母騾在一塊兒,連寨中前所未有的慶功兼洗塵大會也沒露臉。石云秋親自來拎他去大吃大喝,他不依,據說那晚他跟悍馬般的幫主大人干了一架,打得昏天黑地、風沙四起,被連連擊退的幫主大人最后還氣得大罵——
“呆頭!你老死在里面好啦!春花見你這要死不活的德行,板牙都要笑掉!”
結果,一張方桌和兩張椅凳追著幫主大人擲將出來。
沒轍了。
石云秋最后鐵青著臉,拂袖而去。
“哎呀呀,都說人是英雄、錢是膽……呃……是人不是鐵打的。力哥兒盡管生得高強壯碩,連著五天不吃不喝也說不過去,婉兒,你待會兒見著他,得好好叨念他幾句!背吨媚镉疫呅渥。
“使不得。∏f別罵!咱們大當家的才說他幾句,兩人都打起來了,婉兒瘦瘦弱弱的,萬一力哥兒發瘋發火,她哪吃得了他一拳?”拉著姑娘左臂。
“婉兒,別怕,力哥兒他要不聽你勸,老婆子教你絕招——就哭給他瞧!得哭得淚眼汪汪、梨花帶雨的,看他心不心疼你。”把姑娘的臉兒扳正。
云婉兒臂彎里挽著兩層的竹編食盒,走了一小段山徑。方來到力千鈞所住的屋子外,就被守在屋外的大娘和婆婆們團團圍住。
“霸寨”的女人們這幾日常來此地觀望,發現云婉兒確實比幫主大人強,柔能克剛啊,只要婉兒一進力哥兒的屋,總能待上許久,久到月娘都探臉出來,才見她踏出門來。
“我知道。我會勸他的。”云婉兒柔頸略垂,頷了頷首!澳銈儎e太憂心,我進去瞧瞧他!
安撫了女人們,她走進巖片堆造起來的矮圍墻,踏進他的屋子。
這地方一樣是用石料建造的,較她的小石屋大上兩倍有余,而且天頂更高。
此時屋中靜謐謐,她將食盒擱在桌上,旋身走往屋后,果然在草棚那兒尋到力千鈞的身影。
男人在四散的干草上席地而坐,母騾四腿并攏躺在他身旁。
他面容憔悴,神情溫柔,大掌不斷撫著母騾變得好暗淡的細毛,似乎已和她說了許久的話。
云婉兒鼻腔泛酸,熱意瞬間沖上眼眶,模糊了視線。
在玉家行會時,雖知春花病了,他尚能自持,后來返回“霸寨”,春花的狀況突然一落千丈,似乎曉得已到家,不須再強撐下去,而他連著五日都伴在母騾身邊,雖未到完全不吃不喝的地步,但也得有人按時在旁照看叮囑,要不然他是不會想到那些的。
聽見熟悉的腳步聲,力千鈞抬起更形瘦削的黝臉,紅絲輕布的深目爍了爍,沖著她淡勾起嘴角。
“春花才跟我說起你,她想見你,你就來了,真好!
“是嗎?那當真好!痹仆駜鹤呓,學他席地坐在干草上,淚已一顆顆沿著勻頰往下掉,她沒去理會,只是勾唇笑!按夯ǜ阏f了我什么?”
力千鈞低聲道:“她說你是好姑娘。很好、很好的……”母騾還說了很多,有些是他說不出口的。
云婉兒把身子挪得更近,小手撫著春花,這幾日她就這么陪著他們,叮嚀他吃喝,幫他照顧母騾。
“我其實……沒多好!
淚珠依舊串串滾落,她吸吸鼻子,勉強把每個字說清楚。“春花才是好姑娘,是很好、很好的,沒誰比得上……”
力千鈞靜默著,沉靜瞅著姑娘和愛騾好半晌,徐緩道:“要是騾子或馬兒死了,寨里的人都要把它們放到山上去,找一個空曠又干凈的地方擺著喂鷹。我不要春花去那種地方,她五歲時就跟著我,跟了整整十五年,有情有義,相挺到底,我想她留在身邊,好嗎?”
“好。”云婉兒點頭,眼都哭得通紅了,心里明白男人并非詢問她的意思,而是明確地說出自己的想法。
他揚唇笑了!爸x謝你。”
云婉兒不太明白他道謝之意,但此刻的她沒心神想那么多,只能搖著螓首,心疼不已,為了男人和他的母騾。
“呼嚕!焙鋈,病懨懨的母騾晃動著尾巴,大腦袋瓜略抬,往旁邊奮力地蹭啊蹭的。
力千鈞張臂一攬,順勢把她的騾頭攬進懷里。
他就這么靜靜攬著,撫順皮毛的手勁再溫柔不過,母騾低低的、斷斷續續又哼了幾聲,仿佛仍放心不下他,鼻頭在他胸懷里輕蹭再輕蹭,來來回回了幾次,直到再也使不出丁點兒氣力,那雙霧蒙蒙的大眼垂了下來,終于,她在男人的懷抱里呼出最后一口氣。
云婉兒望著這一幕,再也忍不住哭出聲來。
她嗚咽著、低泣著,下意識用手搗住嘴,但哭音仍透出指縫,淚流滿面啊淚流滿面,像是從來不知自己會如此傷心,那些淚仿佛永遠也止不住。
然而抱著心愛母騾的男人,他眉目低斂,一滴淚也沒流,面龐溫柔依舊。
她聽見他低低唱著——
“……大年初一要出門,哎喲,我的小心肝,阿妹不舍我,阿哥舍不得賣騾馬……舍不得責騾馬……”
。
大石屋后頭的草棚邊,力千鈞為春花造了一個墳。
墳前沒有立碑,微微隆起的土堆前只壓著一塊方石,石上掛著成串的紅漆鈴鐺,一切簡簡單單。
寨里的人聽聞春花走了,悲喜參半,但畢竟喜大過悲,心想生老病死本屬常情,春花兩眼一閉不必再受苦,而力千鈞這么徹底的痛一痛也好,待痛過后又是一條活龍,重新再上路。
這兩日,云婉兒當真成了寨民與力千鈞之間唯一聯系的通道,大伙兒要給力千鈞的東西全往她懷里塞,想打探大石屋里的消息,找她一準沒錯。
進屋,秀氣身影筆直往屋后去,如所預料的,男人在那里。
他盤腿坐在母騾墳前,地上擺著三大壇酒和兩只寬口大碗,就這么和母騾你一碗、我一碗地“對飲”起來。
見屋后的情狀,云婉兒內心幽嘆,也不出聲阻他痛飲。
她步伐沉靜地走近,斂裙蹲落,將摘來的一束小花放在紅漆鈴鐺底下,然后雙手合十默禱。
“你總是跟她咬耳朵、說悄悄話!
已兩日不言不語的男人突然出聲,云婉兒心一顫,回眸瞧他。
縱然飲了酒,力千鈞看起來神智仍相當清醒,他眉目尋常,淡淡道:“我每回瞧見你和春花好在一塊兒,喉頭就冒酸氣,吃起你倆的醋來。”
“?”唇瓣微張,眨眨眼,合十的小手不知覺放落了。
他似乎也沒要她回答什么,舉起大碗逕自灌了一大口,跟著又抬起綁手粗魯地拭掉嘴邊酒汁,道:“春花走了,馬幫就得再挑一只頭騾,沒有頭騾領隊,騾馬會走得不成樣的。”
“……我聽老人們說過,挑頭騾很重要!痹仆駜簻赝裎⑿Γ膊慌碌厣贤翂m多,干脆跪坐下來!八麄冋f,一頭好頭騾有本事識別毒草,不會讓騾馬誤食,它還能知道地皮下面是泥沼或沙窟,避免趕馬人和騾馬群陷落……老人們還說,如果頭騾死了,對趕馬人而言會是一件很悲傷、很悲傷的事……”
力千鈞仿佛沒聽到她最后那句話,仍大口飲酒,酒汁濡濕峻顎,連前襟也濕作一片。
“力爺……”
“頭騾要選五歲到十歲之間的最好,還要看骨骼、看毛色漂不漂亮,一定要聰明,而且一定要母騾子。母騾脾氣溫馴又機警,能懂得避開危險,公騾太莽撞了,沒法兒帶好隊伍的……選了頭騾,把它帶在身邊共患難。騾子能活到二十五、六歲,春花走得算早,少活五、六年……”他突然低低笑出!耙埠,跟著我總是吃苦,早走早超生!卑汛笸霛M上,又飲。
“力爺——”云婉兒又急又心痛,用力攀緊他的臂膀,把碗里的酒全弄灑了!皠e再喝了呀!”
她使勁兒握住他前臂,不放就是不放,決定今兒個一定要好好、好好地叨念他幾句,即便他發瘋發火,真把她一腿踹飛、一拳槌斃,她都得說出口!
“你——!”她頭一抬,驀地倒抽了口涼氣。
那張近在咫尺的峻臉竟然掛著兩行清淚。
“你、你……力爺……哇啊!”再次抽氣,因靜靜流淚的男人突然掀起一連串動作。
他先是反握她的小手,隨即一幕巨大黑影朝她傾落。
下一瞬,她人仍跪坐著,腰間已被兩條鐵臂摟緊,一顆濃發亂糟糟的頭顱竟埋在她腰腹上,蹭啊蹭的!
“婉兒……”男嗓沙啞得幾要分辨不出。
云婉兒無法推開他,也不愿推開他,那聲啞喚擰疼她四肢百骸,但心口卻好熱,感覺自己有那么一點用處,可以讓他摟著哭……
沒事的,哭了很好。她想。
男人只要痛哭過,又會是一條響當當的馬幫好漢。
幽然低嘆,她眸子早已濕潤。
輕攬著男人的頭,一雙柔軟小手撫過他的亂發、他抽顫的寬肩和虎背,來來回回、一次又一次,她撫慰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