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婉兒瞅見他頸項上浮現的血筋,黝膚底下的脈動好明顯,不知怎地,呼息也跟著熱濃起來。
隨馬幫上路三日,她大部分時候雖仍病得頭昏耳鳴,仍留心到他與身邊騾馬相處的方式格外不同,除時常與心愛的母騾咬耳朵、說說體己話,有時怕騾子一路上馱貨太累,又或者山路太過險峻難行,他還會卸貨下來自個兒馱。
而昨日聽馬幫眾人閑聊,才知有一回遇湍流時,他仗著藝高人膽大、一身悍勁,竟將母騾和貨全都扛上肩,硬是渡了河!
現下他背著她走,由著坐騎跟在身側,也是不想馬兒太操勞。
云婉兒越想,越覺自己真像一件貨物,而且模模糊糊又感覺到,她與母騾春花的際遇有那么丁點雷同,全教這男人扛上肩頭闖難關,這聯想讓她不禁苦笑。
“力爺,太麻煩你了!币羧魢@息。
“不會。很順手,不麻煩!卑Γ扑f了什么?順哪只手?“呃,我是說,你可以拿我當馬騎,我的背應該比馬背舒服,你騎起來容易些……”如果面前擺著鏡子,力千鈞肯定發現自己正在沖著自己齜牙咧嘴。
老天,他有完沒完?當真拙得要命!
暗自大嘆,張口無聲大喊,忍住想自槌兩拳的沖動忍得快得內傷,他白牙陡咬,跟著仿佛使透氣力似的,糾結一團的五官突然整個放弛開來,甩甩頭,幾近自暴自棄地低聲道:“沒事,別理會我,你累了就睡。晚一點回到‘霸寨’,我想他們心腸沒那么歹毒,多少會留下一些吃食,我腳程很快的,待你醒來,說不準咱們已就有得吃、有得喝了!
風冷颶颼刮過,背后沉靜了好一會兒。
終于——
“力爺,謝謝你……那就麻煩你了!奔t著臉,姑娘把自個兒托付出去,適才為了穩住重心而攀緊的雙手改而輕抓他兩肩的衣布。
她輕垂眸心,臉容貪暖地窩在他寬背后頭。
左胸房重重震了兩下,力千鈞身軀略僵,但很快便恢復穩健的步履。
感覺到身后人兒的放松和貼近,他迎著風雪的身軀一陣熱,連氣息都灼燙。
姑娘是信任他了……
小小一個倚靠的舉動,他龐大的心靈隨即受到充沛慰藉,渾身灌飽精力,當真是為知己頭可斷、血可流的脾性。
咧嘴笑無聲,他重新將目光遠放,護著她走在歸途上。
。
幫主大人問:“姑娘要去哪里?”
她怔忡,內心也自問著:云婉兒,你還能往哪里去?
她抿唇不語,幫主大人笑笑又道:“姑娘倘若無處可去,何不隨馬幫走?咱們‘霸寨’的生活雖稱不上富裕風流,但也是人人有飯吃、有肉啃、有酒喝、有月亮可賞,姑娘以為如何?”
云婉兒以為,這是老天爺可憐她,另辟一條與過往截然不同的路給了她。
來到“霸寨”,大當家石云秋撥了一間靠山壁而建的小石屋給她住下,石屋建得十分牢固,除有一間四方見長的寢房外,尚有一個采光極佳的小廳和通風良好的小灶間。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她住進石屋的那一日,發現里邊日常生活需使用到的東西全都備妥了,好幾件全是新的,連擺在灶間的大缸也擦得亮晃晃,缸里已蓄滿清水。
這里的人待她很好,特別是“霸寨”的女人們,似乎從踏進這寨子那一刻起,她們便無條件接納她,把她視作“同伙”。
“霸寨”女人們看她一副風吹便跑的纖瘦模樣,常拿她當小雞、小豐羔護著,她以為石屋里的擺設和那些物件亦是她們的手筆,滿懷感激地道謝時,卻被一群女人們圍著取笑——
“要謝啊,還得謝對了人,咱們幾個不過靠張嘴出出主意,貢獻幾個不值錢的杯盤鍋碗,頂多就是湊出剩布為你做幾件粗布衣裙,真正動手打理小石屋的可另有其人哪!”
“婉兒不知是誰嗎?唉唉,這么顯而易見的事兒你也沒能猜著,怎么辦?力哥兒這一使不好打呀!”
力哥兒……
依舊是那個男人。
力千鈞。
寨里的女人,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紀的婆婆和大娘們,總習慣喊他一聲“力哥兒”,偶爾尾音還飄飄往上揚,很有笑鬧的意味,而他也不惱,只會搔頭撓額地愣在原處,似乎拿女人們很沒辦法。
那天,她抱著婆婆和大娘們強塞給她的一籃果物走回住處時,竟撞見那男人正在拆石屋的兩扇門板,她目瞪口呆,險些撒落一地果子,他則露出靦腆神情,搔搔頭道:“門板太舊,被小蟻蛀了幾個孔,我找來兩扇新的換上,這樣牢靠些!
結果,他不僅替她換過新門,還尋到結實的好木頭做出一組桌椅,供她擺在小廳里。
他待她太好,總默默照看,她覺得好過意不去,知道他完全是“奉命辦事”,剛開始是奉大當家石云秋的命令,如今卻得奉“霸寨”女人們的“命令”,不妥善照頭她實在不行。
“哎呀,這可怎么辦才好?白嫩嫩一雙小手跟著咱們操持,遲早要毀的。你不心疼自己個兒,老婆子瞧得心都扭疼啦!”
“婉兒,乖,別剝了,去火盆邊歇著,大娘一會兒煮羊乳姜茶給你喝,能祛寒的,順道也補補身子!
廊檐下,七、八個女人家或蹲或坐地圍在一塊兒,手里正剝著曬過一整個秋天的干玉米,剝落的玉米粒堆作一坨坨小山,而長長的廊檐橫木上還吊著成串的玉米和辣椒,黃黃紅紅的一大片,好不熱鬧,其間尚有系成一長串的碩白大蒜點綴著,氣味豐饒。
被婆婆和大娘們點到名的云婉兒微微笑著,菱指已尋到剝玉米的竅門,不僅未停,還剝得更賣力。
“我很好,沒事的!
“怎會沒事?我的天山姥姥啊,瞧瞧你這雙手——”大娘動作好快,一下子抓住她的秀腕,舉到在場的女人家面前。
跟著,大娘眼睛一瞟,有意說給誰聽似的,嗓子突然拔高——
“這陣子在咱們寨子里窩下,你一個姑娘家為了生火起灶,得砍柴、劈柴,冬天燒柴更多,你雖勉強撐過,總有下一個冬、下下一個冬,每到天候轉寒就得劈更多柴儲備,你一雙玉手折騰下來,哪有好日子過?”
廊下連接著一個偌大的場子,用干草和木頭搭出好幾座大棚遮風擋雪,專給寨中的騾子和馬匹過冬用。
此時元宵已過,馬幫漢子們再逍遙幾天又得出門走貨,既是出遠門,就得好好檢查馱騾和馬兒的狀況,而這種說細不細、說粗不粗的要緊活兒,向來都交由力千鈞管著。
大娘揚聲嚷嚷,正在草棚下同兩名年紀相仿的漢子查看騾馬、清理獸蹄的力千鈞動作雖猛地一頓,仍垂著首、很堅持地把手邊事做完,然兩只耳朵已學騾馬般悄悄豎長。
“不會的,我能應付!”云婉兒搖頭笑說,內心哪能無感?
她其實早瞧出端倪,婆婆和大娘們又想支使那憨厚的漢子幫她,才故意把她說得多可憐似的。唉,受了人家太多恩,承了過重的情,要她怎么還?拿什么來還?
她不能總占他便宜,利用自個兒勢弱就去欺負他。
大娘豎起大拇指贊道:“好姑娘,當真是咱們‘霸寨’的女人!盡管外表嬌小瘦弱,一顆心可強得很,吃得了苦,受得住風霜!好,很好,將來就瞧哪個漢子有這等福氣,能跟在你身旁了!”
云婉兒呼息略促,稍顯蒼白的臉忽現淡霞。
她心中澄透,許多事看在眼底,只不過不愿想、不敢想。將來太渺茫,她能抓住的只有當下。
她喜愛這兒的寨民,喜愛寨中平淡的生活。
平淡很好、很充實,她一直想過這樣的日子,或者老天爺真是大發慈悲,允她在此安度一生。
她低垂粉頸無語,從大娘掌握中抽回手,蔥嫩十指又賣力剝起玉米。
一旁的老婆婆年歲雖大,嗓門可沒小過,在大娘擠眉弄眼的驅使下,跟著攪和——
“是呀,說得對極啦!婉兒要是有瞧上眼的漢子,別害臊,盡管說出來,有老婆子替你作主。咱們‘霸寨’也有“走婚’的習俗,看你想和漢子們走幾次婚都成,歡喜便好!”
突地,場子里的草棚竟“逆”地塌陷一大塊。
頓時間,木屑、土塵和干草四散亂飛,棚子下的幾匹騾馬和三個忙碌的男人全遭殃,被亂七八糟蓋了滿身。
無端端受到拖累的年輕漢子在奮力吐掉一嘴草屑、揮掉滿頭木屑和干草后揚聲大嚷:“力頭,你沒事捏爆那根柱子干什么?手太癢。俊
當真是“捏爆”,教他力勝千斤的指勁陡掐,豈有不爆之理?
再有,這絕非“手太癢”,而是“心太癢”所致。
心癢難耐,無處發泄,那根無辜的木柱登時成為他指下的犧牲品,從中段霍地碎裂,而牽一發動全身,少掉柱子撐持,鋪在頂上的干草隨即歪掉一邊,棚子自然是要塌的呀!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