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開微腦中當下轉過七、八種能立時「甩人」的方法,但最后一個也沒用上。
微微。
那是阿娘她取的小名兒,只有阿娘會那樣喚她,只有阿娘。
可他卻迷迷糊糊就喚出來了,好似在心中已喚過無數遍,喚得那樣理所當然。
欸,害她頓時氣息紊亂,發燙的眼眶險些失守。
結果她就由著他半壓半擁,新婚的二人在所謂的「洞房花燭夜」的翌日清早繼續賴在榻上不動,賴到后來她都不曉得自個兒什么時候又睡著,且如此一睡,還睡到了午時方醒。
墮落啊墮濠,非常浪費的墮落。
所謂春宵一刻值千金,然,無數的千金全沒了。
康王大婚的這一夜,該要春宵繾綣的兩人就這么睡翻過來睡翻過去,又哪來什么「被綁上榻」?什么「四肢纏緊大紅喜緞」?
既然康王爺沒有要澄清的意思,穆開微也就無所謂。
該要「新婚燕爾」的這幾日,她這位新上任的康王妃還挺忙碌,對內,康王府里的中饋雖有蘭姑和府里管事幫襯,仍有不少新事物需掌握,一方面也不忘明查暗訪這府內數十口人,欲尋得一點跟黑三有關的蛛絲馬跡。
對外,她雖已卸任掌翼之職,之前手中尚未歸案的活兒仍有那么一、兩樁,特別是寶華寺的案子,「寶華寺七觀」的老么觀欽仍在逃,老大觀止既亡,整件案子的關鍵者非觀欽莫屬。
既然「六扇門」的劍刀仍在手,她也就當自己仍是「六扇門」里的人,雖無法如以往那樣時時以辦差為重,然,與「六扇」的大小捕快以及布在京郁各處的暗樁還是保持著密切的聯系。
至于「枕邊人」兼「飯友」的康王,穆開微也覺自己適應得甚好,兩人過日子,好像也沒什么需要磨合之處。
總的來說,康王喜靜不喜動,甚少出門。
但幾回她開口相邀,他卻又次次應邀,然后也不知是因興奮、歡喜,還是什么的,蒼白俊臉都能滲出一點點紅色,好像真的很喜歡與她作伴。
每日晨時她在主院前的園子里練武,康王爺不是拎著本書坐在廊下閑讀,就是擺棋盤自個兒對自個兒對奕。
有時她亦會跟他下棋,只是她棋藝不佳,每戰皆敗,這倒是挑起了她的好勝心,每晚臨睡前總抱著棋譜鉆研,而那幾本據說已成孤本的珍貴棋譜還是從康王爺的書閣里搜括所得。
一日三餐,他們一起用膳,穆開微若處出行事,也會盡量趕回府里與康王爺一塊用飯,如果當真無法趕回,也必定會遣人回府傳達一聲。
嫁了人,日子并未有太大變化。
以往她回家是跟阿爹吃飯,現下回府也是有人等著她一塊開飯,做為一個一塊過活的「伙伴」,康王爺當真是挺好啊挺好。
而住在這座康王府里的其它人,至目前為止……嗯,似乎也挺好。
「王妃還想知道什么?問老奴就對了,這王府里的奴婢和仆役,咱個個都識得,且都熟得很,王爺恩德,念老奴一把年紀腿腳不利索了,僅讓老奴管著后院一小片藥圃,活兒也不多,每日把事做完咱就尋人話家常去,所以府里大伙兒的事,老奴肯定比大總管和其它管事們還熟!
管著后院小藥圃的是一位清婆婆,圓圓的臉,個頭瘦小,是個話匣子一開始就停不下來的脾性,穆開微這幾日從老人家這兒旁敲側擊到不少府里眾人的私底事,對她欲在短時間內掌握好康王府里的人事與事務十分有幫助。
此際,她來到小藥圃,借口說要瞧瞧這塊地都種了些什么草藥,狀似無意般逮住清婆婆便又「閑聊」起來。
聽了她所問的,清婆婆先是一怔,隨即恍然大悟地點點頭,「是啊,當年老王爺和老王妃在外頭出了事,一年后,年僅八、九歲的王爺重返京城,伴在身邊的除了一名壯年男仕,還有一名老婦,這事沒錯的……欸,王妃原來那樣關心王爺,挺好挺好,既成夫妻就該這樣。王妃先前問起當年伴在王爺身邊的男仆是誰,老奴不僅告訴你,還把人也指給你看了,你今兒個又問起那名老婦,嗯嗯,不瞞你說,老奴也是知道的!
當年三川口遇劫一事,傅瑾熙年幼又重病昏送,問不出個所然,穆開微于是那時伴在他身邊的人查起,那個喚作「老薛」的老管事在府里的身分不一般,雖不是王府大總管,但地位絕對凌駕其上。
她尋過老薛說話了,就問三川口遇劫的事,老薛態底恭敬有加,她問什么,他答什么,只是所答的內容對她欲知之事并無幫助。
「回王妃話,那些河寇人數眾多,蜂擁而上,當時事發突然,老奴受老王爺和老王妃所托,抱著還是世子爺身分的王爺起身就逃了,老奴跑得飛快,三川口河崖那兒及人腰島的蘆葦整大片都是,咱就往深處里鉆,鉆啊鉆再鉆啊鉆,都不知鉆了多久,前面突然豁然開朗,竟然就讓老奴找到那名神醫住的地方,當真是老天垂憐啊。」
穆開微說不出哪兒不對勁,但直覺就是怪。
老薛想都不用想便回答,還答得十分流暢,好似老早就知會被詢問此事,因此先備妥說詞來答復。
可是……她又察覺不出什么企圖隱瞞的惡意。
不僅毫無惡意,老薛微躬著矮壯身軀站著答話時,時不時會抬眸望她,那目光、那神態,彷佛很想仔仔細細將她看個夠,但礙于主仆身分又不敢無禮。
問話問到最后,她甚至發現他低頭偷偷拭淚,當下內心愕然,害她不得不想,自個兒莫非不自覺地又把「六扇門」辦差的氣勢給端出來,意間驚著老仆了?
結果老薛那邊只好暫且擱下,她打算換個人再試。
「王妃問的那位老婦人,嗯,就在那兒呢,就是她!骨迤牌乓槐凵扉L,枯瘦食指直直指了去。
穆開微隨即望過去,那是一名年近古稀、身形矮胖的老婆婆,正拿著小鏟子蹲在藥圃的另一頭幫忙翻土。
清婆婆又道,「不過王妃若想找她問事,怕是有難處。康王府里,大伙兒都叫她啞婆……啞婆天生既聾又啞,也不識字,但對園藝的話兒很有本事,之前府里園子的花草樹木全交給她打理,只是她身子骨也是一年不如年,這才求了王爺,讓她搬到后院來住,跟老奴一塊兒整地種藥!
……天生既聾又啞?不識字?穆開微不禁愣怔。
但即使如此,該試還是得試,比手里再加上畫畫兒……總行吧?
「多謝清婆婆,我知道了!顾钗跉猓瘴杖,起腳就往啞婆走去。
一名小婢此時快步來到后院藥圃,尋到人,連忙福身脆聲道,「稟王妃,蘭姑姑說,正院內寢的布置都照王妃的意思安置妥當了,還請王妃移駕回去,瞧是不是仍有什么不足之處!
穆開微邁出的步伐陡然頓住,想了想,若找啞婆問話,以啞婆的狀況肯定要花些功夫,還是找個時候備妥畫畫兒用的筆墨紙張,想好如何發問,如此才能從事半功倍之效。
心意既定,她腳步一踅,離開藥圃回前頭正院。
「嗯……咱家的王妃走起路來,那是大步流星啊。」清婆婆真心稱贊,笑瞇了雙眼,兩邊眼尾帶出好多道紋路。
另一端的笪婆頭抬也未抬,埋首認真翻土。
「爺,咱勸您了,該對人家說的,還是早些坦白得好,你這么拖著有意思嗎?」老薛苦口婆心。
有!都不知多有意思……咳咳,身為主子的男人抹了把臉,揮掉腦中「不良」思緒。
「本王并非拖著不說,是得找個好時機,得天時地利人合!
但那姑娘以為他體虛文弱,所以才會對他百般遷就。
她讓他上榻同眠,因為確信她自己隨便動根指頭就能制伏他,因此即便遭他「突」抱住壓倒在榻,她也沒掙扎。
她天天陪他用膳,練武給他看,跟他下棋,邀他出游。
他說的話,她都專心傾聽,認真回應。
他心里明白,她是有些心憐他。
如今,她對他心里就算未在男女之情,那也是憐惜他的,如若眼下便將底細挑開,讓她明白一切,是否連那一份憐惜也不再有。
老薛不知他內心起伏。垂言嘆氣,「欸,那日她找老奴去問事,就問三川口當夜的事,爺啊,咱實在憋得痛苦,恨不得把她家娘親以一擋百的豪勇俠氣淋漓盡致說個徹底!但爺不說,咱還得憋著,痛苦啊,這當真不是長久之計!
「……本王知道了。」被老薛叨念,錯在他,他乖乖「聽訓」。
「再有,那位陰毒婆子說了,除了三兒口當夜之事,她似乎還在查某個人!
本要開口讓老薛別那么稱呼女長者,但聽到最后他心頭陡凜,問,「查誰?」
老薛答道,「毒婆子說,這幾日,她暗暗把府里仆役們全看了個遍,連大小管事們也沒放過,且一查再查,被她深入再查的人全都個兒高高的,年輕修長的,還有大把好長好黑的發……毒婆子說,府里那幾個被鎖定的人,身長和外型與您還頗像,根……根本就是在找您!
「我?!」
「爺,您出去耀武揚威時,莫不是被跟蹤尾隨了?」
「我……我沒有……吧?」他把那姑娘甩得遠遠才跑回王府的,不是嗎?
老薛揮揮手!杆懔耍还苡袥]有,爺盡快把事對人家坦白吧,人家以前混哪兒的您又不是不知,真死咬不放一路查下去,要通盤明了那也是遲早的事!
當爺的那位腦袋瓜垂得更低,「本王……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聲音從門外傳進。
穆開微大步跨進正院廳堂時,就見康王爺模樣似有些垂頭喪氣,老薛一臉苦口婆心挨在一旁勸說著,也不知勸些什么。
「王妃。」老薛隨即行禮,腰彎得更低,連忙替自家王爺答話!富胤A王妃,那個,呃……因為王爺嫌藥苦,又不肯喝藥了,老奴勸了又勸,勸過再勸,王爺……王爺這才想通了、想明白了,知道還是得按時進藥才行,所王爺才說自個兒想明白了,但……但藥還沒喝,這樣!估咸欤麄背都是汗!
穆開微點點頭,「是這樣啊。」
她瞄向桌上那盅黑糊糊的藥汁,跟著抬眼去看康王爺太過蒼白的面龐,她兩手緩緩叉在兩邊腰側,微笑道,「把藥喝了!
「好!垢佃鮿幼饔袎蜓附荩似鸢状伤幹,舍了湯匙不用,直接以盅就口往嘴里咕嚕咕嚕……咕嚕咕!@副藥是女長者開給他強身健體用的,對練氣具有大效能,殘留余溫的藥汁迅速滑過他的喉嚨,落入胃袋。
康王爺在自家王妃面前,乖到不行,聽話得不得了。
而老薛在一旁瞅著,盡管冷汗滲了一背,這心里頭還是頗為自家的爺感到欣慰、感到歡喜,也感到老臉忍不住燒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