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指了婚,把穆開微的手交出去后,似乎覺得轉危為安且大事底定了,老人家兩眼一閉,身子放軟,很干脆地暈過去。
宮人宮女們自然就是一輪呼天搶地的焦急哭喊。
穆開微在這個時候很堅決地收回自己的手。
她的想法很簡單的——
首先,她不是大夫,更非太醫,對此時可能因驚嚇過度而昏過去的太后沒有任何幫助。
再來,講經堂中的危機解除了,不表示外邊的事也順利解決,她既為「六扇門」掌翼之首,一些弟兄們還在外頭忙活,她自當趕去援手。
然后,她完全不覺得太后娘娘的指婚是認真的,隨手一指就把她指給隨行在側的康王爺,真這么干,那咱們這位康王爺也……也太憋屈。
畢竟身為皇家的龍子鳳孫,就該配個世族大家出身的閨秀,她不是小瞧自個兒,只是覺得這樣的姻緣,彼此都不適合。
所以她當機立斷,收拾心情抽回手,假裝沒聽清楚太后所說的,卻道:「王爺,賊人尚未盡數落網,還需追擊,小的先行告退!
不等回應,她直接將場子留給康王,起身離去。
她想,有一群宮人、宮女和一大票禁軍侍衛在場,他康王爺傅瑾熙有滿滿一屋子的人可供使喚,用不著她。
追出講經堂,外邊一片慘況,皇家侍衛雖有損耗,但身中數刀、倒臥在血泊中的僧眾亦著實不少,粗略估計至少七、八十名,這意味著寶華寺半數以上的僧人皆反著朝廷,如此狀況堪稱異常。
而后,穆開微追至寺中后院,與「六扇門」中位居第二把交椅的畢頭會合。
「頭兒安排得好啊,咱帶著孩子們在這兒守株待兔,果然將對頭堵個正著!巩咁^先是挲著粗臉嘿嘿笑,忽地一拳搥在另一手的掌心,恨聲罵道:「可惜給逃了一只,那個叫觀欽的家伙真不是個玩意兒,他師兄要他幫忙一塊把圓德大師帶走,八成是意見相左,兩師兄弟半道上吵了起來,后來還拿他師兄、師父引開咱們,他自個兒趁亂溜走!
寶華寺之亂,觀欽混進無辜的僧人和信眾中成功逃脫,「六扇門」活逮了觀基。分別被穆開微刺中胸部以及連肩砍斷胳臂的兩位觀字輩和尚則因傷勢過重,沒能留活口。
至于整件亂事中最關鍵的人物——觀止,穆開微再見到他時,他胸前沒入三根「六扇門」專用的袖箭倒地不起,口中不住溢出鮮血,估計是難活了。
圓德大師跌坐在觀止身側,身形更顯佝僂。
觀止拉住師父一袖,艱難出聲!浮际菫榱四 瓗煾甘亲詈玫淖g經者,前無古人,后無來者,是不世出的能人……藏經閣里尚有好多經文未譯,寶華寺中除師父外,無誰可做到最好……有師父在,哪兒都能聚來信眾百姓,但師父老了……衰老了……但是,那人可以……起死回生……師父就可以活十年、二十年,甚至……甚至……」
「那人是誰?!」穆開微扳正觀止染血的面龐。
「你跟誰作了交易?!」她凜眉凜聲。
觀止怔怔望著她,張口又大量嘔血,最終說不得話了,氣絕時,兩眼未閉。
結果這一次「六扇門」辦案,在寶華寺后院一座相當偏僻、據說早已棄置不用多年的地窖中找到之前遭劫的幾名姑娘,卻有兩名并未尋獲。
而「寶華寺七觀」中唯一被逮住的活口觀基,果然如穆開微所想的那樣,主事的是觀止,懂得動腦子的是觀欽,觀基則是當「打手」的分兒,「六扇門」連日來軟硬兼施,從觀基口中挖出的線索并不多。
穆開微很忙,見天往外查案,忙到壓根就把太后那兒戲一般的指婚之事拋諸腦后,直到某一晚,她被家里的老管事遣人召回去,說是她家阿爹要她速速返家。
一奔進家門,她家向來喜怒不形于色、七情不上面的爹正大馬金刀坐在正廳堂上,竟是眉峰成巒、十分苦惱的神態。
「爹今日奉召覲見,皇上在內廷重元閣接見我,與我談事!
「爹雖辭去‘天下神捕’一職,把‘六扇門’掌翼之職也卸下,但仍為我朝三法司參謀,皇上私下召您進宮議事,莫非是內廷出事?」她滿腦子只想到案子。
她家的爹停頓許久才道:「內廷無事,但咱們家有事!馆p敲膝頭的五指忽地收握成拳。「太后懿旨,將你指為康王正妃,皇上召我入宮,談的就是此事!
說是「談」,實則是被告知。
她家阿爹被皇帝老爺召進宮「知會」,說一切是太后的意思,而且已當眾指婚,金口既出,便成定局。
「圣上的意思是,你救太后、救康王有大功,身上品級已是正三品,我朝女子為官為將,從未有過更高的晉級,加上你已二十有五,指個王爺的正妃之位給你恰好可以,爹亦盼你能有個好歸宿,我想你娘親她……她應該比爹更希望你能卸下‘六扇門’掌翼之職,嫁人生子才是!孤灶D,表情更嚴肅!傅诘劾,這位康王爺對你而言卻非好對象!
重提指婚之事已讓她愕然不已,她盡可能動腦子,想了想問:「爹是因不喜康王身骨太病弱,才覺對方非女兒良配吧?」
「此為其一,但不是最主要的!钩脸羾@出一口氣!赣幸皇,實未對你道明,如今是該說與你知,也好讓你心里有個底兒。你娘親十七年前遇險身亡,明面上說是遭三川口的惡寇圍攻偷襲所致,實非這般單純,皆因她當年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救了不該救的人!
「……不該救的人?」
「是咱們這位皇帝欲除之而后快,又不能直接了當去殺的人!
十七年前。
三川口水路。
惡寇偷襲。
皇帝欲暗中除去的人物。
娘親之死。
她家阿娘藺耿真在江湖上曾是響當當的人物,一條命卻斷送在一群河寇手中,連跑都沒跑成,為何這樣?如何可能?為這事,穆開微想過無數遍。
此刻被如此提點,她的思緒由點連成線,每條線索皆導向同一個面。
「十七年前,老康王爺夫妻二人攜小世子傅瑾熙出外尋醫,遇三川口河寇夜半劫掠,老王爺的人幾是全軍覆沒,小小年紀的世子爺最終卻逃出生天……所以……那是娘親的手筆,對嗎?那些什么三川口河寇,根本是羅織出來的身分,其實是更厲害的敵手,是嗎?」對于娘親當年之死,她有諸多疑慮,原來因由在此嗎?「皇上當年要殺的人,是老康王爺,也就是他自個兒的親手足,但……為什么……他們是嫡親手足,且還是雙生子……!雙生子?!」
她家阿爹點點頭!鸽p生子長在民間百姓家許是男丁興旺的好事,但在皇家,還是皇長子與皇次子之別,一向被視作兇兆。再加上當年司天監大小司監們在觀星臺紛紛指出次星有凌駕主星之勢,終在皇上心中種下殺意!
殺老康王一事既然要做得隱密,那當年她阿娘遇上的那些敵人,必是皇上手中所養的一票隱棋殺手。
她那年八歲,對那一日的事情卻記得清清楚楚,每日往她家送柴薪的老漢說是受人所托,有一物需鄭重交到穆家人手里。
那天交到阿爹手中的是一只素色方布包和一件長形包袱,爹當著她的面將兩物揭開,方布包中所包裹的是一個墨色骨灰壇,而長形包袱里的東西是一把綠柳軟劍,那是她家娘親行走江湖時貼身不離的兵器。
娘親當年僅是出門訪友,回來時卻成一壇骨灰。
隨骨灰壇子與軟劍還附上一封信,她后來開始在「六扇門」行走時曾跟阿爹討信來看,信中寫道,圍攻娘親的敵人的刀劍皆淬劇毒,娘親是失血過多,更是因毒發身亡,所以燒化成骨灰之后毒性亦存,而那只墨色壇子具袪毒之效,需讓骨灰密封在壇中三個月,骨灰中的毒性盡除,方能揭開重置。
信上署名之人,她聽阿爹提過,是與她家祖輩曾有交往的一位女老前輩。
她家阿娘遇難時是女老前輩出手搭救,只可惜還是晚了,娘沒能活著返家。
但女老前輩遣人送回穆家的那墨色骨灰壇子,隱隱散出的氣味她一直不忘,烙印一般捺進魂魄底處,是清冽中帶著極淡的辛辣味兒,也就是她后來在蒙面客黑三身上嗅到的那股氣味兒。
她一直很想弄明白娘親究竟出什么事了,渴望得知事發的過程和一切詳情,但因牽涉到皇家不敢為人知的密事,爹始終瞞著她,直到如今——
「你阿娘當年不意間插手了隱棋辦事,皇上事后自然是知曉的,但 他未動咱們穆家,爹想著,是有暫且觀望的意味。而這一次皇上贊同太后的指婚,附議得如此明快,爹以為……多少是想試探些什么!
順水推舟把她指給康王傅瑾熙,將她放在傅瑾熙身側,想試探什么?
看她穆家是否為康王一派,幫著康王來凌駕帝王那顆主星嗎?
這兩天,穆開微仍在努力整理思緒。
那一日談到最后,她家阿爹要她莫想太多,說是太后指婚、皇上附議一事,身為爹的他會想辦法解決,不會讓自家女兒去當什么康王正妃。
但……能怎么解決?
君要臣死,臣都不能不死,何況是指婚。
她穆家若抗旨不從,天子一怒,血流漂杵,結果又將如何?
午后,馬車載著她輕馳在回京城的官道上,連日大雨之因,官道上盡是厚厚的泥濘,此時雨勢雖緩了些,仍淅瀝瀝落著,濺飛水花的馬蹄聲以及車輪子骨碌碌轉動的聲響,搭配起來倒有種偷得浮生半日閑的氣味兒,挺適合用來緩緩她這陣子思慮太多的腦袋瓜。
喀啦!砰——
豈料馬車突然一震,車廂倏地傾斜一邊,底下車輪子完全動彈不得。
「小姐——」車頭前,穿蓑衣戴蓑帽的穆家車夫趕忙撩簾探看!改鸁o礙吧?」
「貴叔我沒事!鼓麻_微坐正,隨手把幾顆亂滾的果物拾回大提籃里,邊問:「是車輪子陷進泥坑里了嗎?咱們的馬沒受傷吧?」
貴叔揮著手!笡]傷著,沒事的,小姐您好好待著,咱這就去帶著馬,讓馬把車子拉離開這大坑啊!
「我一塊兒去。」說著,她已撐起身軀準備往車廂外跳。
貴叔急了,兩手揮得更猛,之后干脆硬拉緊車簾阻止穆開微「跳車」!竸e別別!小姐別下車淋雨!哪家的小姐都該嬌養著,咱們家的也不能例外!」
穆開微撫額笑嘆!纲F叔,莫忘我是‘六扇門’里當差的,水里來、火里去,滂沱大雨也不是沒淋過,還怎么嬌養呢?」
「那、那咱不管!也管不著!您眼下是咱們家小姐,是小姐呢,可不是什么當職的掌翼大人,讓您淋了雨,那豈不是打我老臉嗎?不準!」
都說「奴大欺主」,她這小姐是被家里幾位老仆們看著長大的,這些仆人好些位還是祖父尚在世時親收的家丁和隨從,她被他們「欺負」、「管教」慣了,都擺不出當主子該有的氣勢。
穆開微正苦惱著該怎么說服貴叔,忽地車廂外,貴叔厲聲質問——
「誰人?!」
她心中陡驚,哪里還管那么多,手勁一帶立時甩開車簾子。
就見雨幕中,貴叔那把曾隨他戰過大江南北、潤過無數鮮血的獵刀已出鞘,正與一輛烏沉沉但作工卻極為精細的雙轡馬車對峙著。
那馬車想必是貴叔在與她「起爭執」時靠過來的,再加上雨聲不絕于耳,一時間真沒留意,突然就停在那兒,莫怪會驚得貴叔獵刀出鞘。
對方的車夫并未答話,卻是跳下車,迅速將車廂后方的錦簾撩開一大角。
「車輪子卡住了是嗎?嗯……瞧那樣子得花一些功夫的,穆大人若不嫌棄,且讓本王的人搭把手吧?」
如沐春風的低柔語調滌蕩過耳,穆開微望著雙轡車廂里斜倚迎枕、容膚欺雪的男子,心音不禁重鼓,震得她氣息略紊。
她躍下車廂,按下貴叔握刀的手,跟著低首行禮!覆恢强低鯛數能囻{,多有失禮了,還請王爺恕罪。」
「什么恕罪不恕罪的,穆大人這么說,那是……是沒把本王當朋友了!
聽得這靦腆又似帶幽怨的話,穆開微再次抬眼去看,心間動蕩得厲害了些。
眼前這位帝京中眾所皆知的「藥罐子王爺」,病態俊顏上有著絕對純粹的無辜表情,目光亦是澄澈,她能辨出那其中包含的,是很純很真的歡快。
彷佛能見到她、與她說上話,是一件令他無比開懷的事。
「王爺,下官并非……」
「上車可好?」傅瑾熙忽地打斷她的話,朝她靦腆揚唇!缸尡就跛湍惴导摇!
穆開微拒絕不了。
她都讓堂堂一位超品階級、世襲罔替的王爺主動「施恩」了,加上雨一直下,她家的馬車陷泥淖里,她家的老仆貴叔巴不得有誰可以在這時候照顧好她,因此當傅瑾熙用那種近乎祈盼的語氣請她上車,貴叔比誰都高興,根本沒等她動作,十分當機立斷地替她決定,把她直接推上對方車廂內。
還好康王府的兩位隨行侍衛留下來幫忙貴叔,穆開微的心這才放寬了些,乖乖坐進藥香甚濃的寬敞車廂中,與此車的主人形成各據一隅的對坐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