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曉濤沉默不語,在她澄澈純真的眼底讀到她的不安。
她是真的全忘了,是真的在怕呀!她忘了自己別戀霍碧山,忘了因為妒嫉而處處針對蘇翠堤,忘了她曾膽大妄為到毒殺親夫……
要是她知道她從前的那些事,她會如何羞愧求去,還是一死謝罪?
「你以為的那些事都沒發生過,我要你跟子琮遷居小筑,只是因為……」他目光一凝,「我對你膩了。」
她先是一怔,然后驚喜地道,「真的?真的只是因為這樣?」
「是。」看見她那瞬間綻開的笑顏,霍曉濤不禁呆了一下。
這么燦爛、彷佛擁有全世界般心滿意足的笑容,他曾在一個人的臉上看過,想起她,他左手無名指上那圈淡青刺青彷佛隱隱灼燒起來。
從他口中證實賀春恩并未做岀趙媛所暗示的那種事,她心中大石才真的卸下,太好了,要是賀春恩從前真跟霍碧山有什么私情,又因為妒恨而處處針對蘇翠堤,那她往后怎么坦然地面對蘇翠堤呢?
看來賀春恩從前對蘇翠堤不好,單純就是她個性惡劣罷了。
「真是太好了,」她拍撫著胸口,笑說:「要是我從前真做了什么,我都不知道往后拿什么臉去面對翠堤了!
「原來你只是擔心沒臉面對她?」他挑眉一笑。
「喔,也不完全是……」她尷尬地看著他,有點難為情地道:「我也在意你不再喜歡我的原因是什么,又為什么連子琮都不得你歡心!
「那對你重要嗎?」
她微頓,想了一下,「倒也不重要,只是你不喜歡我沒關系,但你可以喜歡子琮嗎?」
說著,她用懇切的眼神注視著他。
他沉默不語,若有所思地想著,喜歡那小鬼?
認真說起來,他也沒討厭霍子琮,只是不喜歡小孩子而已。
「從前他被我寵壞了,可他現在很乖、很體貼也很懂事,還知道要分享,所以你可以偶爾來看看他、關心他嗎?」她以近乎哀求的吻說著。
他得說,她的誠懇讓他有種難以拒絕的感覺。
「子琮其實很渴望你的關懷,他常問我說爹為什么不來看他?為什么不喜歡他?」說著,春恩眼眶不禁開始濕熱泛紅,「聽到他這么說,我心里很難過也很內疚,我怕是因為我不得你歡心,才連累他也……」
霍曉濤打斷她的話,「行了!箍匆娝茄劭衾镎蜣D著的淚水,他心頭驀地一緊,怪了,他竟心疼起她的眼淚了?自己這是怎么了,就算她真的什么都忘了,但也抹煞不了她曾經做下的那些事。
「我走了!顾砭屯T口走去,然而才出門,他卻又轉過頭來,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快去歇著吧,這種光線下做針線活,你遲早會瞎!乖捖,他邁開步子離開。
春恩愣愣地望著門口,盡管他已經不在那兒,但想著他方才臨去前的叮囑,他……是在關心她嗎?不知怎么地,她覺得心窩有點暖暖的。
隔天一早,蘇翠堤來到遇月小筑,還帶著春恩幫她縫制的孕服。
「春……這個……」蘇翠堤臉上有著憂懼、不安及歉疚,支支吾吾地道。
「怎么了?翠堤,這是……」看著蘇翠堤雙手微微顫抖地捧著那襲孕服,她面露疑惑。
「這身孕服還你,謝謝你,讓你費心了!固K翠堤一臉愧疚,「珠落的衣服,也請你不必……」
「翠堤!顾驍嗔颂K翠堤的話,不解地問:「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春姨娘!惯@時,跟著她來的王嬤嬤說話了,「是二爺的意思!
「咦?」她一怔。
「二爺昨兒晚上回來看見我們太太穿著這身衣裙,知道是姨娘你所縫制之后便大發雷霆,還要我們太太今后不得與你往來……」
聞言,春恩身子一震,居然有這種事?她從前處處針對蘇翠堤,若是霍碧山惱她也是人之常情,但如今她跟蘇翠堤和平相處,他應該高興才對呀!
「我跟你是妯娌,是家人,他不希望我們好好相處嗎?」她拉著蘇翠堤問:「是不是因為我從前待你不好,他氣惱我?」
蘇翠堤面有難色地道:「我也不明白,可是他……他總有他的道理!
「什么道理?」
天啊,這些古代的女人還真好操控,丈夫干涉她的人際關系,她居然說他有他的道理?若蘇翠堤是到外面去「交友廣闊」就罷了,她只是在宅子里跟自家人好,這都不行?
「是因為我從前處處針對你,他惱我,才不準我們往來嗎?」她有點激動地道:「若是這樣,我可以親自跟他致歉,讓他知道我如今是真心實意想跟你好的!
「不,若是你去找他,我怕他會生我的氣!固K翠堤一臉不安又困擾。
「怎么會呢?家和萬事興,我們感情好,難道他不樂見?」自霍曉濤口中確定賀春恩并沒做出對不起丈夫的事后,她唯一能想到從前待蘇翠堤不友善的原因就是——賀春恩真的是個性情惡劣的人,可能還有公主病,但再怎么樣,都好過她跟霍碧山有見不得光的情事。
而霍碧山對她的排斥及不諒解,也再次證明他們之間應無不倫之事,霍碧山一定是心疼妻子從前屢遭針對,才會對她這般厭惡。
「女子以夫為天!固K翠址眼底竟滿是歉意,「真是對不住,辜負了你一番心意!
「翠堤……」
「我先回去了!固K翠堤對丈夫的話言聽計從,不敢拂逆,丈夫要她遠離賀春恩,盡管她心里不愿意,卻也只能遵從。
「翠……」春恩想拉住她。
「春姨娘!雇鯆邒邿o奈地道:「您就別為難我們太太了,二爺不是好說話的人!
聞言,春恩再看蘇翠堤眼底及面上都有著無奈及惶然,也不好再多勉強,只是目送著蘇翠堤及王嬤嬤離去后,心里生出另一個打算。
從前院回到向陽院,會經過一處小庭園,春恩守在這必經之路上等著霍碧山。
過去,天羽織由霍騰溪親手打理,剩下的兩家店交由讓霍曉濤及霍碧山各自掌事。
霍曉濤體弱但勤奮,只是行事溫吞、不具決斷能力,而霍碧山,卻是心大且過分躁進;趄v溪認為兩子皆歷練不足,不能獨當一面,
大權向來攬在手中,但霍曉濤一場大病之后,性情脾氣丕變,轉而變成一個行事冷厲,銳意革新的人,短短一年不到的時間,他為天羽織開辟了不同以往的道路,初時對他抱持懷疑的人們刮目相看,贊佩不已。
如今霍騰溪將天羽織交到霍曉濤手中,而霍碧山仍舊守著那家僅有二十名織工的織坊。身為霍家二爺,霍碧山自然是衣食不缺,可眼睜睜看著大哥呼風喚雨,他至今依然只能做小伏低,心里可說真不是滋味。
晩上離開織坊后,霍碧山沒回府,而是同幾個朋友到酒樓喝個小酒,聽聽小曲,這才在隨從三喜攙扶下回來。
他一路哼著小曲,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三喜看見春恩在園中站著,先是一愣,然后立刻喊了聲,「春姨娘!
原本歡悅地哼著曲兒的霍碧山發現春恩的存在,立刻戛然而止,神色也跟著一沉。
春恩是來求和的,當然要先釋出善意。
「二爺。」春恩趨前,身后的小茉也立刻跟上前。
霍碧山見到她,酒醒了一半,像是見了天敵的刺猬般,將全身的針刺一豎,「你……你做什么?」
見他有這樣的反應,春恩不意外,之前在照云院照面時,他就沒給她好臉色看。
「二爺,我這會兒是來跟你道歉賠罪的。」她說著,誠心實意地彎腰、一個深深鞠躬。
見狀,霍碧山驚得倒退兩步,「你這是……」像是害怕又像是憤怒,他一個箭步上前,怒氣沖沖地質問她,「賀春恩,你到底想做什么?為什么要親近翠堤?」
「我喜歡翠堤!顾f。
「什……」霍碧山瞠大著雙眼,驚得說不出話來。
「翠堤性情良善溫柔,我與她相處之后十分投緣,可聽說二爺不讓她跟我往來,所以我……」
「賀春恩!顾驍嗔怂,怒視著她,「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戲?」
「二爺別誤會,我絕不是因為不安好心才接近她,而是真心實意想跟她成為好姊妹。」
她想,霍碧山一定很維護妻子,他是擔心她不懷好意,才不讓她與翠堤接近吧。
霍碧山眉心一皺,「好姊妹?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自己從前惹人厭,對她很不友善,你生我的氣也是理所當然。」她臉上滿是歉疚,低聲道:「我摔傷后,從前的事都不記得了,只想一切重新來過,所以還請二爺大人有大量,讓我有補償的機會!
聽著她這番話,霍碧山眼底閃現復雜的神色,就像是見到什么不可思議的生物般看著她,嘴唇幾度掀合,卻發不出聲音。
「二爺,請你原諒我過去的不是,別阻止我跟翠堤往來。」她語氣央求。
「你……你真的忘了?」霍碧山半信半疑,情緒顯得激動,「什么都不記得了?」
她直視著他,肯定地道:「是的,什么都不記得了。」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做戲?你……」霍碧山話未說完,忽傳來崔姨娘一聲輕柔卻又威嚴的低喚。
「碧山!
聽見母親的聲音,霍碧山陡然一震,轉頭朝著聲源望去,只見母親跟隨侍的丫鬟福瓶遠遠地走過來。
「這是在做什么?怎能這樣說話?」崔姨娘不護短,過來便是輕斥,「遠遠地便聽見你大呼小叫地,姨娘是怎樣教你的?」
春恩擔心霍碧山挨了訓會更加厭惡她,急忙為他說話,「崔姨娘,是我從前做了太多惹人嫌的事情,不怪二爺。」
「家和萬事興!勾抟棠镆怨肿锏难凵衿沉嘶舯躺揭挥,幽幽一嘆:「春恩鬼門關前走了一遭,如今是個全新的人了,從前再有不是,你也不該擱在心里。」
霍碧山悶悶地低下頭,「兒子知錯了!
看見霍碧山在崔姨娘面前乖順的樣子,春恩有點訝導,因為蘇翠堤跟王嬤嬤口中的他,似乎是個誰都要對他言聽計從的大男人,可到了親娘跟前,他卻連話都不放多說一句。
訓斥完霍碧山,崔姨娘轉而望向春恩,眼底竟帶著歉意,「春恩。」她輕輕的牽握起春恩的雙手,「你不怪碧山,那真是太好了,從前的事你也別記著了,往后大家一起好好的過日子吧!
當崔姨娘溫柔慈愛地牽握起春恩的手時,她感到一陣暈眩,后腦杓也一陣一陣地灼熱、刺痛起來,緊接著腦海中浮現了一些畫面。
崔姨娘給了她一包藥材,細細地叮囑,「這里頭是十天份的藥,每天給他喝一盅便可!
他?是指霍曉濤吧,她先前想起賀春恩溫柔喂著霍曉濤喝下湯藥的事。
那些湯藥是崔姨娘她的嗎?這么說來,霍曉濤是喝了崔姨娘給的這些藥才得以痊愈的?崔姨娘雖不是霍曉濤的親娘,卻也是對他十分用心呢。
「春恩?」見她出了神,崔姨娘疑惑地看著她,「你沒事吧?」
春恩回過神,搖頭一笑,「我沒事,只是突然有點頭暈!
崔姨娘眼底漾著笑意,「你先前傷了頭,許是落下病根了吧,改明兒我讓人給你送幾服安神補腦的藥!
「妾身先謝過崔姨娘!
「時候不早了,你趕緊回去歇著吧,」崔姨娘說:「如今翠堤跟珠落怕是歇下了,你明早再來。」
她點頭答應,「是,那我先告退了!
崔姨娘頷首微笑,「去吧!
春恩旋身,領著小茉走了。
崔姨娘面帶笑意地目送她離開,直到見不著她的身影,笑意倏地自她臉上消失,她轉頭,目光冷厲地射向霍碧山,沉聲道:「福瓶,三喜,你們先退下!
福瓶跟三喜答應一聲,立刻退到聽不見他們母子交談的地方。
「姨娘,為什么……」
「你住口。」崔姨娘怒視著他,盡管福瓶跟三喜已經退開,她還是刻意壓低聲音,「瞧你這出息,斷頭臺在那等著你,你還自個兒洗凈了脖子往刀口上擱?」
「姨娘,您這話是……」
「你大哥還是從前的霍曉濤嗎?」她神情嚴肅,「這一年來,我要你小心行事,安分守己,怕的就是東窗事發!
「姨娘,我……」霍碧山訥訥地道:「我只是怕她接近翠堤是有其他目的,她先前是如何威脅我們的,姨娘沒忘吧?」
「我自然是沒忘,」崔姨娘神色嚴然,「舒眉說你大哥曾兩度深夜造訪遇月小筑,這事太不尋常。」
霍碧山一怔,「大哥他……」
「自他病愈,便將賀春恩母子倆驅至遇月小筑,這一年多來不曾聞問、就連她先前摔下樓后他都沒去看她一眼,可如今卻兩度在深夜前去遇月小筑,實在可疑!勾抟棠锢^續道:「賀春恩傷后,彷佛變了個人,就像一年多前的你大哥一樣……」
「姨娘,您擔心什么?」
「我也不知道該擔心什么!顾y掩內心的不安及疑慮,「你大哥清醒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將賀春恩驅出承明院,當時我便擔心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可在那之后,他除了致力于擴充天羽織在盛京、京城及各地的版圖,對內倒不曾有過什么動作,要不是賀春恩把咱們逼急了,我也不會……」她警覺地沒把話說下去,盡管周遭并無他人。
「姨娘,賀春恩真的失憶了嗎?」霍碧山滿臉懷疑,「我怕她是佯裝失憶接近翠堤!
「看著倒不像有假,舒眉待在她身邊,大大小小的事都躲不了她的眼睛,我比較懷疑的是,你大哥如今突然接近了她會是……」
「這個我倒認為姨娘不必擔心!够舯躺酱驍嗨,一派輕松地道。
崔姨娘微頓,「此話怎說?」
「大哥終歸是個男人,興許是因為她跟以前不同,令他感到好奇跟新鮮吧!
聞言,崔姨娘也覺有點道理,但小心駛得萬年船,雖說眼下風平浪靜,可面對難以捉摸的霍曉濤,她覺得還是警醒一點為上策。
「總之凡事看著辦,你別在這時候給為娘的添堵,也莫再去招惹那女人!拐f著,她不忘再叨念他一句,「還有,喝酒誤事,少喝一點!
「明白了,姨娘!够舯躺皆G訥地答應一聲,「兒子會小心的!
崔姨娘沒再多說什么,跟福瓶使了個眼色。
福瓶見著,立刻小步地趕了過來,跟在她身后離開了向陽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