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靈坐在酒樓街邊的閣子里吃飯喝酒,酒樓下是汴河,汴河上的漕運工人搬進由其他州運抵的貨物,粗聲呼喝著。
河岸旁,有人在大叔下搭了棚子,賣些吃食,不遠(yuǎn)處的虹橋兩旁攤商林立,人潮熙來攘往,酒樓下的轉(zhuǎn)角處有個說書人,說書人的聲音大到連坐在酒樓上的班靈都聽得見。
他一邊聽說書人說三國,一邊喝著酒。
說書人說的是關(guān)云長一世英名如何被小人暗算、含冤而死的故事,聽書的人聽到精彩處紛紛熱鬧叫好。
班靈望著眼前太平的景象出神,誰能知道此時的北方正充滿著殺氣呢?
「班靈,我就知道你在這兒!快點吃一吃,吃完得趕快走了!」
楊九玄直奔進來,隨手拿起桌上的羊肉塞進嘴里,一面呼喝著。
「急什么?」班靈慢條斯理地喝著酒。
「朝廷下的令,你說急不急?你還喝,快點!」
楊九玄動手拉他,順便幫他把酒壺里的殘酒喝光。
「朝廷下令?」
這倒新奇了,他在開封府跟著楊九玄當(dāng)了九年仵作,這還是第一次接到朝廷下令的案子。
「『瑤華宮』大火燒死了幾個道姑,朝廷已經(jīng)下令徹查了,府尹叫咱們兩個先去驗驗尸,看看有沒有異狀。」楊九玄把酒保叫來算賬。
班靈付了酒菜錢,和楊九玄下了酒樓,往『瑤華宮』走去。
「『瑤華宮』大火為什么會引起朝廷的注意?」班靈奇怪地問。
兩人側(cè)身閃過前方迎來的一輛牛車,楊九玄才說道:「聽說『瑤華宮』的玉清妙靜仙師是被廢的元佑皇后,雖然被廢了,不過朝廷還是很重視,所以特別下令徹查!
「元佑皇后竟然會在『瑤華宮』那種地方?」班靈感到不可思議。
『瑤華宮』聽起來像是個頗有規(guī)模的道觀,但事實上只是街坊內(nèi)幾間破屋子而已。
「她雖是先帝的皇后,被廢掉了以后身份等同庶民,當(dāng)然不可能還有錦衣玉食了!箺罹判D(zhuǎn)向班靈,有意無意地問:「那日帶給你看的姑娘你喜不喜歡?」
班靈想了想!妇攀逭f的是酒樓賣唱的李翠蘭?」
「叫李翠娘!」楊九玄白了他一眼。「怎么連人家姑娘的名字也記不住。」
班靈笑而不語。
「人家姑娘長得挺標(biāo)致,雖然在酒樓賣唱,但頗為潔身自愛,我瞧她挺好的,你有意還是無意也得吭一聲呀!」
楊九玄皺起眉,歪了身子看他。
班靈那日在酒樓見過李翠娘之后,對她并沒有動心也沒有好氣,只隔幾日就將她忘得一干二凈了。
「我沒有錢娶妻。」班靈找了個理由搪塞。
「人家姑娘對聘禮沒要求,知道你是仵作也不介意。仵作沒有姑娘要嫁,但你長得好就吃香了,人家姑娘就看上你這身好皮囊。你看王文亮,都三十好幾了還娶不到好媳婦兒,不像人家姑娘急著要嫁你,你還在挑三揀四的!
班靈淡淡「喔」了一聲,道:「那就把李翠娘說媒給王五哥好了,反正我是不急著娶妻!
「你都二十五了還不著急娶妻?你是正常的男人嗎?」楊九玄皺了皺眉,然后嘆一口氣。「有姑娘想嫁你那就趕緊娶了吧,免得以后想娶都娶不到,除非你心里還有別人?」
班靈沒有接話。每一回只要提到娶妻的話題,他就會想起十歲那年在『妙蓮庵』里的老尼對他所說的話。
「在我圓寂之后,我將投生在皇宮里,成為天子的第十八個女兒,等你長大以后,要記得去皇宮尋她,并娶她為妻,這是你從前對我的承諾,你答應(yīng)過我的,不要忘記了!
時間過了十五年,他依然把老尼說的話記得清清楚楚,但是記得再清楚也沒有用,仵作是被視為賤民的工作,連參加科舉的資格都沒有,他永遠(yuǎn)不可能有機會踏進皇宮一步,娶帝姬為妻對他來說根本就是遙不可及的夢。
「李翠娘的事你再好好考慮吧,人家還等著你開口呢,過了這個村可沒那個店了!箺罹判俅翁嵝选
「好,我會考慮。」
班靈實在找不出一個合理的理由拒絕,只好先暫時敷衍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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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兩條街,他們來到被火焚盡的『瑤華宮』,門前已守著幾名捕快。
捕快見楊九玄和班靈來了,便說道:「里頭燒死了三個道姑,都放在院子里,有一個老道姑和一個小道姑沒事,兩個人現(xiàn)在正在灰里頭翻找東西。」
楊九玄和班靈走了進去,班靈見『瑤華宮』燒得幾乎成灰燼,院子里擺放著幾具被火燒死的焦尸,共有三具,身上都蓋著白絹布,在半間沒燒毀的屋子里有一個老道姑彎著腰用木棒翻著灰燼,在她身旁跟著一個小道姑。
楊九玄彎著腰走過去,態(tài)度恭謹(jǐn)?shù)貙χ系拦眯卸Y。
「草民開封府仵作楊九玄,見過皇后娘娘。」
老道姑緩緩直起身子,轉(zhuǎn)過頭看了楊九玄一眼,淡淡地說:「貧道法名沖真,早已不是皇后娘娘了!
「是,沖真師父!箺罹判B忙改口。「小人奉命檢查尸者,為免驚嚇師父,可否請師父暫且回避?」
沖真看了看楊九玄,又看了看班靈,語氣平淡地說道:「死去的都是道姑,讓兩個男人來驗尸不太好吧?」
「師父有所不知,這案子是朝廷下令調(diào)查的,需得開封府親自查驗蓋印然后回稟皇上,因此不好從外頭另外找穩(wěn)婆來幫忙!箺罹判Ь吹亟忉屩
沖真微微嘆了口氣。
「既然如此,你們就驗吧!
語畢,沖真轉(zhuǎn)過身去繼續(xù)用木棒撥著灰燼。
班靈注意到?jīng)_真身旁的小道姑一直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看,他覺得有些奇怪,這個小道姑看起來年約十六、七歲,臉圓圓的,眼睛也圓圓的,明明長了一張可愛討喜的臉蛋,但是她的眼神卻讓他感到一股說不上來的寒意。
忽然,小道姑沖著他甜甜一笑,讓人如沐春風(fēng),方才那股令他不舒服的寒意又消失了。
他懷疑是自己的錯覺,不以為意,轉(zhuǎn)身走到院中的三具死尸前,蹲下來輕輕掀起蓋在第一具女尸身上的白絹布。
「還好,燒得不算太厲害。」
楊九玄搬來一張?zhí)舆^火劫的小幾,拿出紙筆硯墨,放在小幾上,磨好墨等著記錄。
班靈點點頭,開始將尸身從頭到腳一一檢視。
跟著楊九玄的頭幾年,他只是見習(xí)仵作,慢慢地從楊九玄的經(jīng)驗傳授里學(xué)到了很多驗尸技巧和死因鑒別的知識。
他不像一般的仵作,只是為了混口飯吃才來干這行,雖然也是為了生存,但他更關(guān)心死者的死因,加上他聰明、心細(xì)、推斷能力極強,很快地就躍升為楊九玄的得力助手。
楊九玄年紀(jì)大了,等著退休,于是這兩年幾乎把主要的驗尸工作都交給他去做。
這是,沖真走了過來,站在尸身前默默地凝視著。
「沖真師父,小人得寫下記錄,不知這位道姑的年歲?法號是?」楊九玄輕聲地問道。
「她叫清玉,今年三十五歲了,貧道還未到『瑤華宮』以前,清玉就已經(jīng)在這里了,她是陪伴我最久的人!箾_真低低嘆息。
楊九玄慢慢地寫下來。
班靈取出兩支竹簽分別纏了棉花,一支伸入死尸的鼻孔里輕輕旋轉(zhuǎn),慢慢抽出,然后再拿另一支扳開死尸的嘴伸進喉嚨里,旋轉(zhuǎn)了一下再取出來看,兩支棉簽上都有煙灰。
「頭發(fā)半側(cè)焦黃,兩手腳皆蜷縮,口鼻內(nèi)皆有煙灰,確是生前被火燒死。」班靈抬起頭望向沖真,問道:「尸身是在何處發(fā)現(xiàn)?」
「她們都是在大殿里被發(fā)現(xiàn)的!箾_真指向身后一處燒得最徹底的地方。「當(dāng)時我在房里打坐,清心人在廚房,大約亥時左右,我們兩人同時聽見大殿傳來慘叫聲,沖過去一看,才發(fā)現(xiàn)大殿已經(jīng)被大火吞噬了!
班靈點了點頭,視線從小道姑清心臉上淡掃而過,又感覺到那股異樣的寒意。
楊九玄用白絹布蓋好清玉的尸身,繼續(xù)掀開第二具尸體身上的白絹布,只看一眼,便與班靈迅速交換了眼神。
班靈看見尸身的頭發(fā)全燒光,臉面焦黑難辨,甚至全身皮肉都燒得綻開來,表面浮現(xiàn)一層黃色的油脂。
「沖真師父,這位是?」楊九玄仰面問道。
沖真深深吸口氣,搖了搖頭,眼眶漸漸泛紅。
「認(rèn)不出來了,清瑛和清泥她們現(xiàn)在誰是誰,貧道已經(jīng)認(rèn)不出來了!
她的臉色蒼白,嘴唇微微顫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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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靈疑惑地掀開第三具死尸身上的白絹布,發(fā)現(xiàn)第三具尸體燒得更為焦黑,全身血肉幾乎燒光,骨頭已清晰可見。
「燒成這個樣子,只怕已經(jīng)無法從口鼻有沒有煙灰來斷定是死前還是死后燒死的了。」楊九玄無奈地說。
班靈看向站在一旁的小道姑,她的過分冷靜讓他感到狐疑,忍不住問道:「清心,你能分辨得出來嗎?」
清心搖搖頭,用無辜的眼神看著他。
班靈輕輕扳開兩具焦尸的口,再問一次!秆例X呢?一個牙齒有縫,一個牙齒比較整齊,這樣能分辨得出來嘛?」
清心緩緩點了點頭。
「牙齒有縫的是清瑛師姐,沒縫的是清泥師姐!
班靈朝沖真投去一個疑問的目光。
「清心說的不錯,這樣就能分辨出來了!箾_真指著第二具焦尸說:「她是清瑛,二十八歲。」然后又指向第三具焦尸說:「她是清泥,二十六歲!
「生黃死黑!拱囔`看著楊九玄低聲說。
楊九玄漠然頷首。這是他教會班靈的口訣,意思是,尸體若燒出光澤和黃色油脂,那表示是活著被燒死的,要是焦黑,則很可能是死后才被燒死。
所有,清瑛是被活生生燒死的,而清泥被火燒死以前,可能早已經(jīng)死了。
班靈慢慢俯下身,分別在三具尸身上深深嗅聞著,他發(fā)現(xiàn)燒得最焦黑的兩具尸身上有股刺鼻的味道,清玉的身上反倒沒有。
他正想開口詢問時,忽然聽見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名捕快飛快地奔進來,結(jié)結(jié)巴巴地喊著——
「恭、恭福帝姬駕到!」
帝姬?班靈心中倏然一跳,錯愕地站起身。
皇宮。
天子的第十八個女兒。
他腦中若電光石火般閃過這兩句話。
「了不得了,竟然能見到帝姬?想不到我楊九玄有這樣的好福氣呀!」
楊九玄的表情又驚又喜,手忙腳亂地把三具尸身上的白絹布蓋好,以免驚駕。
在沖真若有似無的嘆息聲中,恭福帝姬俏麗的身影如粉蝶般翩翩地步了進來,身段纖細(xì)婀娜,穿著對襟大袖紗羅衫,一條粉嫩牡丹紋齊胸襦裙,霞色披帛,衣飾華貴而不失雅致。
「御愛叩見皇后娘娘!
趙御愛迎面看見一個道姑打扮的中年女子,不等道姑向她行禮,便笑盈盈地先拜倒。
沖真連忙扶住她。
「帝姬萬萬不可再用舊時稱謂,皇后娘娘已經(jīng)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貧道如今是庶人,應(yīng)該貧道向帝姬見禮才是!拐f著便要跪下。
「切莫如此!皇后娘娘要折煞小輩了!冠w御愛急忙托住她的手肘扶住。
沖真溫和微笑,也不再堅持了,只是仍強調(diào)道:「貧道已是庶人,帝姬莫再稱呼貧道皇后娘娘了!
「那要如何稱呼才好?」趙御愛嬌柔笑問。
「沖真師父便行。」
「是,沖真師父。」趙御愛含笑點頭。
沖真?zhèn)壬斫星逍倪^來見禮。
趙御愛的目光從清心臉上掠過,看到楊九玄,再看向班靈,驀然,身子劇烈一震,驚愕地盯著班靈。
怎么可能?
她用力眨了眨眼。
他是真的嗎?
為什么如此真實?
這樣的相見太突然,她看得怔呆,一時間只覺得目光迷離,神思恍惚,一度懷疑又是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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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靈發(fā)現(xiàn)這位恭福帝姬一瞬也不瞬地盯著他,連清心小道姑跪倒在她身前都沒有叫起。
他覺得很奇怪,為什么她看著他的眼神,好像已經(jīng)認(rèn)識他好幾百年了,而他也感到困惑,明明沒見過這位恭福帝姬,卻為什么感覺如此熟悉?
楊九玄見班靈失態(tài)地盯著恭福帝姬看,恭福帝姬也目光茫然地瞧著班靈,兩個人的神情恍惚迷惘,不禁暗暗捏把冷汗,緊張地扯了扯班靈的衣袖。
「草民見過恭福帝姬!箺罹判怖囔`跪倒。
趙御愛怔呆地看著班靈,半響,才仿佛從夢中醒來,不可思議地喃喃低語:「你是真的……你竟然是真的……我簡直不敢相信……」
沒有人聽得懂趙御愛那幾句話是什么意思,班靈的表情更是迷惑。
「帝姬說什么?什么是真的?」
如香見趙御愛如此失神頗覺意外,在她身旁低低問著。
趙御愛恍若未聞,只是一徑怔怔地盯著班靈看。
沖真奇怪地看了趙御愛一眼,溫然說道:「帝姬,『瑤華宮』這里已經(jīng)燒毀,無處可以接待帝姬,而且開封府仵作正在驗尸,貧道怕驚嚇了帝姬,想請帝姬隨貧道移駕到『延寧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