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想從來沒有想過會在這個城市見到他。
對他而言,但凡與臺北兩個字不沾邊的地方,就叫鄉下,而他討厭鄉下。
好吧,他來到這個“鄉下”也就算了,可她怎么也沒有想到會見到這樣的他,這么的……怎么說呢,這么的平民、這么的路人甲——即使如此的路人甲,他也是最帥的那一個……
嗟!想哪兒了!回題。
雖然說他穿什么樣的衣著都沒差,不管是龍袍還是乞丐裝套在他身上,她依然能在第一眼將他認出,不會有任何誤差。不過……她還真的沒想過會見到穿得如此平價的他,對她而言,實在太奇怪了,不知道為什么他居然能一臉輕松的樣子,仿佛習以為常的坦然,在她認知中,這根本不可能。
頭發沒有特意梳整得很有型,身上唯一稱得上名牌的東西就是他左手腕上那只勞力士表——而且還是很老很土的那一型,加上保養得極差,表身有好幾處磨損,鏡面周圍鑲嵌的碎鉆也掉了一半,看起來凄慘得要命。
那是他阿公以前戴了二十年的,在他十六歲生日時當成傳家之寶送給他,還刻意找人在表內側刻下“子子孫孫永寶用”七個宇,以顯傳家之寶的身價。(至于送他的原因是因為阿公有了更名貴、更大顆的鉆表可以炫耀一事,就別提了。)以前為了這只既拙又陳舊的手表,他被同儕笑得不得了,所以很快就拿下來了,恨不得將它砸爛,發誓再也不戴。可不知道為什么,現在又戴上了。除了那只土得掉渣的名貴勞力士外,他全身上下還真找不出可以稱之為名牌的東西了。
她不是個名牌愛好者,今生恐怕也不會有舍得下手買的時候,卻對那些名流熱愛的品牌知之甚詳,所以她一眼就看出來他身上穿的都是中高價位的服飾。以他的家世來說,這樣一件上千元的衣服,實在可說是寒酸得穿不出門。要是以前,他肯定死也不肯穿成這樣出現在同學朋友面前的,那么現在,他是怎么了?
最最奇怪的是——他為什么會來找她?他是哪一根筋不對勁了?
“在看什么?”他的聲音溫溫的,很和緩,對她而言,又是另一項無法習慣的地方。可以說是這次再見面時,最對她造成困擾的地方。這個男人的說話語調怎么會變成這樣?才幾年不見耶!這種聲調太……太致命了!她無法接受!
“沒什么!敝钡剿麊枺胖雷约涸瓉硪恢痹诳此,趕緊轉開眼。
明明上次見面時,他還是那副永遠跨不過青春期的毛躁少年死樣子,言行舉止張狂銳利,連他說話的聲線都像是長在鼻腔,老是哼哼然的神氣,常常讓人興起將之蓋布袋痛扁的欲望,典型的人嫌狗厭。
可如今,卻有這樣足以禍害天下女性的溫醇語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已經如愿看到我住的地方長什么樣子,可以走了吧?”她終于想起帶他回到小窩之后,第一件想做的事就是趕他回臺北。
她是千百個不愿意讓他走進屬于“她的”每一個地方,可是情勢不由人,面對她不客氣的驅趕,他也下跟她多費什么唇舌,就拿出手機,當著她的面慢條斯理的打出她媽媽的電話號碼,決定把收拾她的任務光榮的交給李媽去負責后,她只能火速按掉那組號碼,不使之接通,然后,無奈的屈服。
這也是這家伙之所以有這個榮幸踏入她這間“龜”房的原因。
她總是依照慣例的驅趕他,而他,也非常念舊的讓她重溫專跟她唱反調的風格,而且仗勢欺人的本事這些年也沒擱下,永遠知道該怎么對付她。雖然也不過就那幾招老掉牙的、但有效的招式,再怎么老掉牙,也不會有過時的疑慮,真是令人氣悶。
“很陳舊,不像是你會住的地方!
他隨意看了下她這間十坪大的套房,家俱不僅少,還很簡陋,如果不是前任住戶丟棄不要的,就是她去二手貨市場批來的,每件價格絕對不超過一千元。
十坪的空間并不算大,但因為家俱少到一目了然,所以呈現出無限空曠的效果,也真是本事了。
一床、一布櫥、一電腦桌兼書桌、一書架、一只放滿各種瓶瓶罐罐的柜子、兩張椅子,再加一組簡易流理臺與小冰箱,全部靠著墻放置,中間空間毫無意義的空置,就這樣。沒有沙發、沒有茶幾、沒有電視或音響,非常的不生活化。
什么叫不像是她會住的地方?“如果你這么認為,那表示你對我從來不了解!彼摺
“錯了,我很了解!彼南铝饔[的目光定在擱置于半人高書架上的仿古梳妝臺,也就是她目前所有的身家中,最為昂貴的財物上。多望了兩眼之后,走了過去。
“別碰!”她緊張的警告他,生怕這家伙漫不經心的一碰,她昂貴的物件就此貶值成資源回收站的廢棄物。本來一直小心翼翼跟他保持兩三步的距離,這下子也沒法多想,一箭步沖上前,及時擋在他與鏡臺中間。“這很貴,你管好自己的手!”
“很貴?”他揚眉,像是非常不以為然。
“當然很貴!”她揚起下巴。
“是嗎?多少錢?”他抬起右手,打算越過她肩膀去摸摸那物件。
啪!還沒來得及達到目的的手被她不客氣的拍掉。“你不必知道。”
“了解。意思就是:對你而言是天價,但對我而言是廉價,所以你堅決不肯說出來!陛p笑:“小慧,你還是那么愛面子!
“什么愛面子?你笑什么笑?我是生來給你笑的嗎!”他是在嘲笑她嗎?
“我只是笑……”他搖搖頭,認真道:“你還是原來的樣子,真好!
“什——嘿!就跟你說別碰了,還來!”別以為她忙著說話,就會忘了注意他鬼祟的舉動!想找死,還怕她不肯成全嗎?
所以,當他的右手被打落在書架上后,接著,左手亦是相同下場。早已熟知他所有賤招的她,等在他必經的路線上,狠狠一拍,讓他的左手也一并陣亡。
事實證明,這個男人的智商不會因為到國外某大學混了張文憑而長進多少,對付他,從來不是難事,到今天依然如此。李想在心中得意的哼著,雖然臉上滿是不耐煩的神色,但心情卻難得的好了起來。
太專心于保護自己目前最有價值的財物,加上一點點欺壓他的竊喜,以至于全然忽略了自己眼下陷于什么樣的情勢中——
他的雙手都抵在書架上,兩只手的中間,有個她。
也就是說,她被圍困在書架與他之間。他一八○的身高向她彎腰壓迫而來,她別無選擇的在他壓迫下,身子只能往后仰,雖然一雙冒火的大眼不認輸的瞪著他,但為了不讓兩人貼得太近、不讓他的臉貼上她的臉,她只得節節敗退,甚至不敢開口,怕一開口就會理所當然的發生“意外”。
這絕對不是危言聳聽,也不是往自己臉上貼金。眼下,有一種緊繃的氣氛突然充塞周遭,讓她女性的意識高漲到極致,小心翼翼的對峙,切切不能教這種起于怒氣的對峙,最后變了調,走向不可理解的荒唐……
“小慧……”他的聲音又變得好低醇,聲線里有種重低音的顫人感,讓她不由自主的戰栗。
“你、你想干什么?走、走開!”很嚴正的警告,很沒氣勢的聲音。
“說到鏡子……你聽過一個傳說嗎?”他像是不知道她身子繃得有多緊,也察覺不到她緊張得就要歇斯底里。
“抱歉,我不想聽。你沒有講故事的天分,而我現在還不想上床睡覺,所以請你千萬不要勉強。”可不可以不要再湊近了?!她退無可退,只能以雙手抵住他胸膛,可他依然故我的貼近著。害她現在不僅后腰靠在書架的邊角上,最后連她的后腦勺也頂在梳妝臺上,當她聽到“叩”地一聲后,終于發火——“死張三!你夠了沒有?!”
他終于沒有再進逼了?梢姀埲@兩個字,依然威力十足。
“我發現你現在膽子變得好大!彼麤]再逼近——反正她也退無可退了!熬尤桓耶斨业拿娼形覐埲:芎,很有膽量!
“你想怎樣?”
“我不能怎樣。”他嘆了口氣。
她眉眼底下又閃過一抹得意洋洋。她知道這樣很幼稚,卻從來不肯放過打他身上攫取這種短暫而不實惠的勝利感享受之,這是她一直以來的絕大樂趣——在她很漫長的一段苦悶歲月中,唯一稱得上苦中作樂的樂趣。
他當然將她的笑意收進眼底,卻不若以前為此暴跳如雷,非要想盡辦法找回里子面子,否則不肯罷休。
“真是想不到!彼抗馐冀K定在她面容上,靠得很近,所以可以很細部的巡視著她的眉眼、她的鼻、她的唇,以及,極少人有機會發現的,如此細膩到幾乎找不到毛細孔,而且沒有斑、沒有痘疤,顏色柔膩均勻的肌膚。
“想不到什么?”她問。被他的聲音感染,自己講話的語氣也不再那么劍拔駑張,變得低沉起來。
“想不到你還能在這情形下保有好心情!彼牟辉谘傻膽吨膯栐挘瑵M心沉迷于她久違了的美麗與細致。她是他見過,唯一一個可以近看的美女。
許多人認為像她這樣一個從來不化妝打扮的女人,理應與邁遢憔悴為伍,把自己搞得粗糙萬狀。卻不知道,這個女人,當她還只是個國中小女孩時,就已經比別人懂得保養自己了。
她很愛美,對自己寶貝得要命,雖然總是以不修邊幅的模樣來掩飾?桑粋真正不修邊幅的女人,是無法擁有這么美麗的肌膚的,她只是還沒有能力享受高品質的生活,所以穿著打扮才會那么隨性,因為她現在不能把錢花在不必要的地方。所以即使是必要開支,也會精打細算,與其買彩妝,不如買保養品,可好用的保養品又通常太貴,所以當DIY還沒在臺灣風行起來時,她已經從日本訂購專門教人手工調配保養品的雜志研究,然后跑去化學原料廠買原料,自己調配保養品來用了……
好美、好誘人、好干凈,完全不用擔心會吃到化學顏料而不幸中毒……
“你在做什么?!”本來被他沒頭沒腦的話弄得怔忡下已,還來不及回神呢,就被面頰上溫熱的觸感所驚,整個人一震,差點跳起來——而,直到這時,她才發現自己還被他困在雙臂之間呢!“放開我!你這家伙竟然敢亂親我,你——”暴跳如雷,就要破口大罵。
“在你罵我之前,我可以先吻你嗎?”他好紳士的問著。
“當然不行!”什么白癡問題!
“那,罵完之后,可以讓我吻你嗎?”還是很有商有量。
“我拒絕!你給我滾!”她幾乎被他氣厥了過去,雖然氣極,卻有著更多的無措……他以前,不是這樣的!明明很拙很好對付,怎么現在變得如此皮厚?!
“不行,你總要留一點時間,讓我吻你。所以你的拒絕無效。”
“張品曜!你敢——”
他當然敢!他從來都是經不起人刺激的。
無視于她的張牙舞爪,他摟住她的腰,并沒有制止她拳打腳踢的施暴,老實說,還真是滿疼的,她揍人一向不打折扣——尤其揍他更是。不過他的目的是抱著她,不讓她逃走,達到了這一點,也就夠了。想吻到她,先決條件是不能讓她逃走,她可難抓得很。
“小慧,現在是黃昏了,你看,鏡子里照出了窗外的天色,看到沒有?”他摟著她轉身,讓她看那面銅鏡。
打他打得有點喘,只好稍稍中場休息,反正他雖然說要吻她,也還沒發生,所以就先暫停一下儲備體力,隨著他的話看向銅鏡。由于銅鏡面向窗戶的方向,正是西邊,所以黃銅銅的鏡面,顯得亮晶晶的,像黃金似的。
“那又怎樣?”比起這種無聊的事,她認為蓄積體力,等會給他一頓好看的比較令人期待。
“記得我剛才說的那個傳說嗎?”
“不記得!卑萃校瑒e又來了。這個講故事講得超爛的人依然堅持要獻丑嗎?
張品曜的唇角微微抽搐,這女人的紫微命盤是巨門與火星同宮,所以從來一開口就非死即傷、哀鴻遍野,他早該習慣了。所以,算了,不理她,繼續說道:
“那個傳說是這樣的——在黃昏時分,如果有一男一女在鏡子前親吻,將會有神奇的事情發生!
“然后?”
“沒有然后。完了!
果然好無聊,他貧乏的說故事天分,萬年不變。
她悄悄抬起右腳,目標是他的左脛骨。既然大老遠的回臺灣,而且還跑來中部,為了以示歡迎,她當然要給他一記刻骨銘心的告別禮,讓他永志難忘。
就在他的唇向她的小嘴靠近時,她的腳也踢了過去。
他吻他的。
她踹她的。
他們都如愿以償。
當兩人都各自忙時,沒有人發現,就在那一刻,被夕陽照映得晶亮的黃銅鏡竟像湖面生波,緩緩而詭異的從中心點一圈又一圈的晃蕩出波紋,一抹紅光在鏡中央一閃而逝……